从皇宫回来,春阳问起在宫中的情况,魏北悠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在家中等了十几日,一直到了七月三号,宫里没有任何消息。魏北悠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魏以廉,所以从始至终她摇身一变让自己多了个天下最大的父亲的事儿只有她自己知道。京里一点儿风声也没有,府里也是一贯的风平浪静,倒让魏北悠觉得自己是不是根本没有进过皇宫,也没有因为那莫名其妙的理由,做了帝王家的女儿。
若不是安彤传信跟她说长幸在家里为了她的封号,愁得快把那满院子花的花瓣儿全揪下来,一边摇头,一边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不对,这个也不好,寓意不好”“太俗,衬不上她”“太斜僻,不合她的气质”,魏北悠几乎要把这件事给忘了。
对长幸的稀罕她真是有些受宠若惊,即使先前因为安彤的话有了些心理准备,但真的接触,确实颇难理解。你说她做了什么事儿了?不过就是瞎溜达到院子里,看见了湖,掉了几滴眼泪,不要命地跟长幸吵了一架,至于就给她封个公主吗?若是公主的名头这么好捞着,那天下女子还不全对着湖水以泪洗面,全去跟长幸打口水仗啊!
还因为这个地上捡来的公主的封号糟蹋满院子的花,长幸那天怒人怨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还没等魏北悠思索出个结果,第二天,宫里来了个公公宣旨。
魏北悠带着春阳和水桃从后院匆匆赶到前院的时候,魏以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脸色平静地任由她看着,就听那公公涎着笑腆着脸恭顺地跟她询问道:“您来了,那杂家就宣旨了?”
在悠寒院听择书说前院有公公传旨,指明了魏北悠和魏以廉一块儿听旨,魏北悠吃了一惊,就明了了。这事儿太后亲口定下的,必不作假,拖了这十几日,怕都是长幸的缘故。收拾了一下,立刻就随择书到了前院。
“公公您久等了,宣旨吧。”魏北悠略退后一步,跪在了魏以廉半步后的右侧。
公公点头,打开了黄色的帛布,“上承天运,下治黎民,吾皇旨意曰:书称厘降,诗美秾华。爰思浚哲之朝,已重肃雍之德。或封之善地,式彰帝子之尊;或赐以嘉名,是表帝女之贵,存乎甲令,非谓私恩。正三品通政使司通政使魏以廉之嫡女魏北悠,婉娩天资,才明夙赋。闺门雍睦,动遵图史之言;车服有庸,早荷丝纶之宠。加以佩环中节,兰蕙扬芳,斯为戚里之祥,光我公宫之训。朕喜之德行才貌,今收为义女,赐封公主,别号月萤。锦绣在前,勿忘组训之制;珠玑为饰,益思焜燿之容。若然,则汤沐开封,自称粉田之赐;箫韶合奏,永宜金埒之家。保此殊荣,弥高懿范。钦哉。”
公公尖细的嗓音响在耳边,魏北悠听得云里雾里,只恍惚听懂了一句话,“收为义女,赐封公主,别号月萤。”那一瞬间,她明显感觉到魏以廉突然抬起了身子,似乎是不可置信,然后又悄无声息地俯下去。
月萤什么的……魏北悠黑了脸,这四皇子挣扎了这么久才想到这个表达他在记仇的含义的封号么?
只要是秋饮会那日在场的小姐公子们怕是一听这两个字就要笑话,这不明摆着表达不满呢吗?
原以为他跟太后要了她是放到府中陪着他,结果太后赐了她公主,他竟也应下了,似乎还很欢喜。
魏北悠不明所以。
“公公,您辛苦。”魏以廉叩了头,站起身来露出亲切的笑容,择书早很懂颜色地上前,衣袖相接之间一锭足沉的银子已递了过去。
“哎,那就谢谢大人了,”面上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手底将银子快速地塞进袖袋里,公公把圣旨递给魏以廉,双手交叠,弯腰低头道,“若是大人没什么吩咐,杂家便去了。”
“哎——”魏以廉笑着用手臂揽了一下公公的肩膀,把他带到一边,公公忙问,“魏大人还有什么事儿吗?”
魏以廉低声笑道:“我这宝贝女儿瞒得可紧,若不是公公宣旨,我还不知道她被皇上封为公主了呢。”
“是这样,”公公惊讶了一声,略思索一下笑道,“杂家也不是特别清楚,只听说是四皇子赏识您的千金,哦,如今该说是月萤公主了。太后圣诞那日趁大臣都在前院,带了月萤公主去寿安宫,当日便跟皇上说要赐封。杂家想着,该是公主德才品貌出众,入了太后她老人家的眼了,这才封了贵。”
“哦,”魏以廉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时候,我说怎么我不知道,该是这丫头跟我说了,我却酒气熏熏,没有听清罢。”
“原是这样,杂家瞧着月萤公主一颦一笑都有那大家风范,该是魏大人您的家教好。看您二位生的相像,父女情分必定也深厚,怎么样公主也不会不把这大喜的事儿告诉您的。如今小姐身为公主,您的身份自然也贵了一层了,往后魏家更是贵不可言。到时候,您可一定要多多提携奴才啊。”公公弯了身子垂眉讪笑。
“自然,自然。”魏以廉点头笑眼,“择书,送张公公出去。”
“是。”
“杂家告辞。”公公退了出去。
“公公好走。”魏以廉招呼着。
等张公公的身影转过影壁,魏以廉突然转过身来,眼睛微微眯起来,脸上也带了冷酷的笑,声音里透着压迫,“你可瞒得够久的啊。”
“圣旨未下达之前,一切皆无定数,女儿只不过不想父亲空欢喜一场,”魏北悠抬眼看了看他,又轻轻哼笑一声道,“亦或是,忧虑的过多,容易疲累。”
魏以廉脸色立刻乌黑一片,却没有发火,而是沉默了许久后,道,“这几日府中迎来送往的客人怕是络绎不绝,你老实的待在府里,莫要乱走。”
魏北悠不置可否地一笑,仍是平静地微带一点讽刺地望着他。
几个月前她必定不敢如此,然而如今,却风水轮流转。他一定也没想到,居然有一日,他不仅被妻子压制,就连他的亲生女儿,他也要斟酌言语,收敛脾性。
不知福祸,但眼下却只见其助力。魏北悠目送魏以廉似乎比往日稍稍弯曲了一点儿的背影,又怀疑是自己的错觉。晃了晃脑袋,魏北悠舒了口气,天灾帝祸躲不得,趁着年少,便顶着这名头护好娘亲和春阳他们,便也足够了。
实话说,若是没有四皇子那诡异的传言,这被封公主可真是千载不遇的好事儿。
你瞧,边上的丫头都惊呆了,连魏以廉甩袖离开也不知道行礼。春阳还好些,还知道说一句“恭送老爷”,那厢水桃已经跟泥塑住了一般,魏北悠凑过去孩子气地戳了戳她的脸,竟然也没有得到反应。
“水桃?冰块?木头人?”魏北悠好笑地继续戳,却听到春阳几乎是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小……小姐……”。
这里面几层欣喜,几层担忧呢,魏北悠不知道。
“扔下她,我们走吧。”魏北悠闷笑了一声,作势拉着春阳就要回悠寒院。
水桃连忙诈尸一样的惊醒过来,瞪圆了眼睛,高声叫道:“小姐,这不会是真的吧?”
“嗯,假的。”魏北悠淡定地否认了。
“不可能!奴婢明明听见了,春阳姑姑你说,是不是真的?”水桃着急忙慌地拉了春阳的胳膊,眼睛闪闪烁烁地看着她。
魏北悠噗嗤一笑,就觉得扶着自己的手臂微微一紧,下意识地看向春阳,却见她眼中薄薄的泪意,轻轻地拍了拍春阳的手,魏北悠笑道,“都走到这一步了,便没有退路。”
“记得一开始您是怎么跟我说的吗?”魏北悠脸上露了温柔的怀念之意。
春阳舔了舔嘴唇,脸色也放柔和了,“哪怕是要幽守闺中,绣不离手,文不离口?”
魏北悠微笑,点头道,“哪怕是要挨打受训,哪怕要口不对心,哪怕要虚与委蛇(1)。”
“小姐,您真的长大了。以后,您便不需要我了。有您的身份在,所谋之事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春阳欣慰地一笑,眼中滚了泪水,却没有流下来。
“小姐,春阳姑姑,你们在说什么啊?”水桃被晾在一边,撇着嘴抱怨着。
魏北悠转过去逗她,“在说今日该吃些什么呢?”
“小姐问我?”水桃眼前一亮,立刻脱口而出道,“馄饨!”
魏北悠扶额叹息道:“你都吃了三日的饺子了,怎么还吃不够,还叫它馄饨!不行,今日不给你做了!”
“什么饺子,世界上只有馄饨,小姐做的那个是偃月形馄饨!”水桃理直气壮地道。
“什么?!偃月形馄饨?”魏北悠和春阳被逗笑了,反复的咂摸了一下这个词,觉得还真的颇有些意思,魏北悠好奇道,“饺子很久之前就有了,你怎么称它馄饨啊,还偃月形,够别致的啊。”魏北悠憋不住,哼哧哼哧地笑。
水桃急了,嚷道:“小姐,你不信我!我小时候娘亲最爱做小姐做的馄饨了,我们都叫馄饨的!”连奴婢也不说了,直接“我”“我”的就嚷上了。
魏北悠从来不在乎这个,一贯重视称呼的春阳还停留在刚刚的冲击中没有转过来,此刻也只是浅浅的笑着,怕是没怎么入心地听。
魏北悠可真是有些诧异了,听水桃这么说,难不成还真有这么一个地方,称呼饺子为馄饨?
“小姐,快回去吧,大夫人还不知到底传得是什么旨意呢,您瞒得可紧。”春阳笑了一声,提醒道。
“哦。”魏北悠恍悟,也顾不上继续询问了,赶紧带着两丫鬟往越氏的院子走。
还未走出几步,魏北悠被眼前乌压压的一片人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就听众人道:“参见公主殿下,愿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万福?她哪里敢受万福。连忙往旁边一躲,还来不及思索这些人怎么会堵在这里,魏北悠就被突然传入耳中的声音吓了一跳。
“草民叩见公主殿下。”月白色的修长少年俯身拜下,一双眼睛里却满是迷惑和茫然,甚至隐隐的有一种莫名的委屈。
魏北悠突然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个在前世还陪伴了她好几年的兄长,就在这一跪之间,再无迹可寻。唯有那一点点的委屈,带起了涟漪般的越来越广阔越来越模糊的疼痛和悲伤。
她此时才发觉,她离曾经的那个被缆绳拴在渡口边却还以为已经逍遥在外的自己,愈发远了。
附:(1)此处稍作改动,原词为“奴颜婢膝”。修文时会把原章节也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