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博望苑是最美的时候,这是刘据说的,天不怎么热,依旧蓝天白云,雨不怎么多,湖水却见底的清澈。垂柳吐荫,亭子在水中的倒影摇摇晃晃,庭前满园的红叶石楠。
亭亭玉立的小竹林环绕石径左右,曲径通幽,一直通往湖心亭,湖中绿荷漫天,望不到尽头,刘据最喜欢坐在亭中看荷下鱼儿轻戏,自在的游来游去。
最美不过湖心亭月色,鉴照在湖中荷叶上的水珠上,流光溢彩,闪烁欲滴。
亭中四周点上了灯火,远远望去,像是从湖面中升起来的一般。湖中船头上的灯也亮了起来,那些是下人们平时喂食湖中鱼儿的船或是采荷的船,刘据不来的时候他们也会被允许在船中歌唱谈笑饮酒作乐。
湖心亭唯一的优点便是和长安城外的自然景色融为一体,不仅是太子,府中下人能来,即便是寻常百姓也能靠近湖的位置,入夏的时候也会有人来湖边采荷回去做青荷红,莲子羹。
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从湖心亭望去,四周的景色皆能尽收眼底。
当初建博望苑的时候刘据便说,美景不光是给皇家人看的,也是给天下百姓看的,与民同乐,才是大乐。
在博望苑中守苑的下人相对来说是比较悠闲自由的。因为刘据一般不怎么来博望苑。常守在这里的是一个叫庄寒的人,他们同唤庄寒为庄大人。
庄寒平时也不怎么说话,一出去就是几日,或是月把。
他们在这里恭恭敬敬守着也是守着,轻轻松松守着也是守着。刘据说,不必拘泥,只要不误了正事如何都可以,博望苑本就是自由之地,没有那么多规矩……
最近刘据已经在这里住了几日了,也不见他什么时候出去过,博望苑门外的守卫也换了人。下人们也不敢私自猜测到底是怎么了,只要做好自己的本份就好。
一个机灵的下人看到庄寒回来立刻迎了上来,“庄大人回来了”
庄寒也没有看他,只是“恩”了一声。
刚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殿下呢?”
那人恭敬的答,“方才看湖心亭的灯亮着,殿下应是在亭中歇息”
庄寒冷言回了声,“下去吧”。
那人退下之后,庄寒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眉目紧锁,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朝湖心亭的方向走去。
庄寒到的时候亭中并没有人,只见亭边一只船里,似是有一个黑色的影子。一身黑衣,右手支着头,侧身躺在船中,在昏暗的夜色下也看不清到底是何人?但庄寒直觉那似乎并不是太子殿下。
疑惑间,庄寒突然感觉自己的耳后似是有一阵寒风掠过,穿过庄寒散着的黑发,刮的庄寒面颊生疼,一剑寒光寥寥几笔便已经窜到了庄寒的眼前,庄寒还未来得及拔剑,整个身子已经向后仰去,庄寒一个侧翻身左手撑地倒立,右手已经将剑鞘抵在他的剑刃上才让自己躲过他那一剑。
那人面带黑巾,一身夜行衣打扮,一剑未中似是并不罢休,立刻卷势重来,手中的剑在他手中游离不定,飞快的变换着角度方向,由于挥剑速度太快,寒光将庄寒的眼睛闪的已经分不清他的出剑方向,那人一个跃身松手剑已经从右手窜过庄寒的衣领,割断了庄寒的一撮细发,轻快的落入左手转了个方向,直抵庄寒的腹部,庄寒轻巧用剑鞘支地,身体横空而起,右手持剑抵住向自己腹部袭来的利剑。
然而那人似乎早就猜到庄寒会用这一式剑断流波,身子一仰一转便已从庄寒的身下滑到了庄寒身后,只一掌,那一掌用了很大的力气,庄寒便已经被他一个翻身打得退到了亭后的木柱上,那人趁机一个回首剑便将庄寒手中的挑到了亭边木柱上,庄寒的剑抵在木柱上背已经靠了上去,借着木柱的力量才没有翻出亭去。
那人快速的收了剑,站直了身子,随即便听到船中传来的一阵拍掌的声音,“好,太精彩了,没想到一回来便看到了如此精彩的高手之间的比剑”,那人从船中站了起来,一个跃身便已经到了庄寒的面前。
刚刚那人也扯下了自己的黑色面巾,庄寒看到来人立刻收剑跪了下来,“庄寒参见殿下,参见侯爷”。
刘据将剑放在了亭中的石桌上,请船中来人坐下。并立刻斟好了茶水。
“只用三招便将大汉第一杀手黑夜杀庄寒拿下,殿下的剑使得也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来人品着自己杯中的清茶。
“表兄过奖了,那是他让着我,不然,我若不主动出剑,始终赢不过他”,刘据拿起杯还未喝便又放了下来。
“殿下的剑法确实已经超越庄寒了,庄寒剑术不精,不敢妄称名号”,庄寒立刻单膝跪了下来。
刘据摆手示意他起来。
“表兄不是在西北打仗,为何突然夜访我这博望苑”刘据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长平候卫伉。
“朝中之事丞相已经飞鸽传书告诉我了,我连夜快马赶了回来”,卫伉轻声了一笑,却又突然咳嗽起来,一手紧握放在嘴边似是想缓解这咳声。眉宇间透着疼痛之色。
“表兄受伤了”,刘据立刻吩咐庄寒找大夫来,却被卫伉拦住。
“不必了,人在疆场,哪能不挨几根箭,不挨几刀伤?”卫伉语气坚定,却又透着无奈。
“你这次回来,西北战事怎么办?母后在信中说你战事未结,身受重伤,如今兵未返将已还朝,传了出去可是大罪”
刘据大惊,没有想到他居然有胆量能够自己一个人先行回朝。若是被那匈奴得了空缺,偷袭待整军队可怎么办。
“西北战事已结,已经到了后事阶段,随时可以还朝,我这次告书皇上,西北战事未结,身受重伤,修养整顿,还需两周,也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此次回来为了掩人耳目,我身边没有带任何人,只怕有人暗中作梗,来博望苑只是先告知殿下,书信将士任何人都信不过,朝中一切等我还朝再说,若一周之后我回了长安,一切缘由背后之人定会细察,怕只怕我在西北,你们若先行动逼急了那些狗贼,到时会内外无援,孤身朝中”
刘据觉得他的话深有道理,如今自己被禁足博望苑,哪里都不得去,朝外之事也只得靠庄寒来打理。若是中间再出什么诧子,怕是无人能替他们解围,至少若有表兄卫伉在朝中凭着舅舅卫青的地位也能暂时抵挡一阵。
“我听表兄的安排”
卫伉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此地不宜久留,我必须走了,殿下你们保重,还有不要告诉姑母我回来过的事”
卫伉行过礼之后便纵身跃入船中,滑动船桨,渐渐远离了湖心亭。
“一路小心”,刘据看到船只走远了,灯光渐渐的远离湖心亭变得暗淡,猜测卫伉已经是到了岸边了,这才转身重新坐了回去。
“你的消息倒是挺快的”,刘据拿起玉杯给庄寒倒了一杯清茶,神色镇定的转身递给他。
庄寒不敢去接,他这话里的意思庄寒不是不明白,一向如此,不管朝内朝外亦或是江湖中有什么事情发生,从来都逃不过刘据的耳目。
庄寒跟随刘据四年,也从来不知道他的手下到底有多少贤人能士一直在为他做忠死之臣,也从不知他这博望苑曾经来过多少才高艺广的江湖门客。
庄寒感觉到自己似乎是毫无秘密的坦露在刘据的面前,因为刘据似乎像另一个庄寒一样,庄寒曾经有过的所有与过去有联系的,悲伤的,欣喜的,痛苦的,快乐的,遗憾的,知足的,所有的记忆也尘封在了他进入博望苑的那一刻,在刘据站在门前等他的时候将与这个世界所有的联系都结束的一干二净。
从此世上再没有黑夜杀庄寒,黑夜杀早已死在了长安城门前的乱市街头,从此有的只是博望苑庄寒,为博望苑不辞生死的契约人。
从刘据冒死进入死牢亲自去寻庄寒的时候,庄寒说过自己从此便是一个没有生命可言,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
因为他早已向刘据给出的生死之决妥协,那妥协也仅仅是为了那个说若他死后,她定会在家门口为他夜明灯火,等他来生找她的那个一身红雪染黄衣的女子,那个让他心中的一处柔软再次被唤醒融化在一夜血雨中的女子。
刘据清清楚楚的了解他的一言一行,他的一举一动,然而庄寒却一点儿也不了解刘据,四年了,庄寒也不知道刘据到底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刘据他的一言一行都谨慎严谨,近乎冷漠。他从来不多说,也从来看不到他的脸上有过或喜或悲,或慌或定的表情,他很爱一个人坐在这湖心亭中,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但他说话,举动,一直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一切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内心坚定,行事果断,对所有的东西都志在必得,无数事实证明,他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失败过,他想要的东西也从来没有失手过。庄寒知道他心中隐藏着巨大的欲望,身为一朝太子,而那欲望无非是天下。
但庄寒有一点却十分确定,刘据的心是博爱的心,因为他心系苍生,为民立命。
他在这博望苑中,时常在一片漆黑的夜里站在楼的最高处俯瞰这长安城万家灯火,他有时也会自言自语,但庄寒能够听的清他心中的声音,他最大的心病便是不愿意打仗,不愿意将士伤亡,不愿意百姓受苦。
他一直希望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如长安这名字的意义一样,长安长安,长治久安。
但庄寒一直觉得他那一个孤独的背影承载的从来不是他自己的欲望,而是这茫茫天下。
庄寒为他做过的事尽管死伤不断,血祭溟天,但从来都是为正义,为万民安太平而行走。
庄寒一直觉得眼前的人应是这世上最厉害最霸道的人。而,皇帝不如他。
至此,庄寒也从未想过要去对他有什么隐瞒,但庄寒内心自知,一直刻意向他隐瞒的有两件事,一是和羽莺的曾经,二是和幽一默的曾经。现在看来,他显然已经知道了第二件事。
上次他因据悉回音帛一事得知他是前朝余孽庄轲的后人,便秘密派他去查百年前和百年后的联系,问及幽一默一事,他便已经猜测到了刘据的语意,但庄寒觉得还不是时候告诉他,庄寒不是一个善于编织谎言的人,但因心中对幽一默和幽幽的亏欠,庄寒心中不免会有所顾忌,便显得有些不自在。刘据自然是相信他,也没有再去问他。
“幽一默是我师父”,庄寒没有去接刘据给的茶,但他沉默了好久,刘据也一直端着玉杯僵持着,尽管一身夜行衣,仍然是遮挡不住他浑身散发出来的皇天帝子的雍容尊贵之气,还有那从来不多言语的冷静淡漠之息。
“现在如何?”,刘据一直庆幸,自己从来不用多说不用多问,庄寒已自有主张将所有事办稳妥。
“他和兮行都被压在死牢里”,庄寒已经走到了刘据的旁边。
“死牢死牢,父皇只说同党听候发落”
“救,还是不救?”,庄寒心中这句话忍了许久。
只见刘据站起身走到斜栏处,望着满湖的墨色荷叶,背对着庄寒站着。
“救,当然得救,从我刘据手中拿人,也得看我心情如何?”,刘据回头看了一眼庄寒,竟然笑了起来,声音在这寂静的亭中被衬托地似乎还挺大,“你这话问的真好,不知在心中思索了多久才敢问?”
庄寒眉眼微紧,果然他看得懂自己。
“我早就说过,我不会干涉你任何事,有什么事你自己做主,你有分寸,我信你,用你,放任你,这才是我最大的赌注”
刘据轻轻的拍了拍庄寒的肩膀。转过身去,“然而我不会输”
这才是庄寒最佩服他的地方,从来就是这么镇定自若,胸有成竹,让人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弱点。
“去琴阁的人应有三股势力,官府的人,百夜的人是去抓人的”
“哦?那第三股呢”,官府和百夜早已在刘据资料之中,但庄寒的发现还是让他若有所思。
“似乎是江湖中人,二人一身黑色锦衣,手持长剑,只是在暗中观察,并未出手,不知何意?一路跟踪我至博望北墙,我曾与二人交过手,若是没有看错,那两人应是四年来在江湖中隐姓埋名无名无由的断掌残手二人”
“什么来路?”
“燕王刘旦府中的曲子封,曲子陌二人,四年前因庄寒刺杀广陵王刘胥一事被刘旦背信弃义交送朝廷以示忠心由此自保的曲氏,本应在四年前死去的人,如今却又重新出现”
“能从刘旦牢里逃出的人真是不一般,难不成和你一样金蝉脱壳出来的”,刘据似乎并不在意二人的行动。
“曲氏因我之事入狱,对刘旦恨之入骨,但对我也必是怀恨在心,其目的不明,若我猜得没错,应该是要抢先将幽一默与兮行带走的,但比我晚来一步,如此才没有行动,最终被百夜和官府的人得了空,现在看来,我身份已暴露”,庄寒自知此次办事不力,也自行低了头。
“那些人加起来绝非是你对手,为何会失手?”
庄寒万没想到他会如此之问,庄寒一时语塞,但也万万不能被他看出异端,庄寒立刻调整好自己的神色,如之前的语气一样
“不知您对二人有何打算,上次,我有意隐瞒,这次未敢擅自做主,想找到庄寒的人太多,想找到回音帛的人也无数,皇上,殿下,百夜,还有其他,因此想得到幽一默和兮行的人也太多,权衡利弊,百夜家同为前朝之人,落在皇上和百夜手中是最安全的,殿下定有应对之策”
庄寒也不知道这样的理由在刘据看来是否是最合理的解释,但庄寒心中清楚明了,他要救的是四个人。
“还说你不懂我心思,如此看来你倒也挺懂”
“先让他们在牢里呆一段吧,等我出了这博望苑也不迟”
刘据看了看天边的月色,已经斜到了亭子的另一侧,便道,“不早了,回去吧”,说完刘据已经转身朝竹林石径的方向走去。
“是”,庄寒也随即转身。
刘据刚走了没几步,却又停下,转身吩咐庄寒,“明日差人将湖中荷叶采半,密的都看不见月光了”,说完,又信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