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行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放在予诀琴的琴弦上弹起来有些生硬了,予诀相伴十多载,每每拿起便仿佛久违了那个一直静默无声的老朋友,闭起眼,即使琴弦的跳动,一身白衣的浅舞在脑海里若隐若现,兮行还是忍不住气息不宁心不静,手指跟不上琴音流动的节奏了。
兮行似有似无的浅浅一笑,优雅迷人的动作,灵活如水的手指,坐在阴暗死寂的暗牢里,深夜不眠,缱绢踌躇。
“弋儿,你…还好吗?”,兮行不确定了,“音尘绝,冷风横斜,孤月残照,汉家牢,我怎会如此可笑的呆在这里,我左右得了自己的一切,甚至是生死,却左右不了自己的夙命,西行,西行,回音帛找到了,所有一切也该结束了吗?还是刚刚开始?”
兮行放下予决琴,闭眼寐着,当一切万籁俱寂,当一切风生水起,谁是谁的归宿,谁是谁的终结?
淡淡的雨,浅浅的情,一点一点的晕开在冰冷的皎洁里。
清清冷冷的冠军侯府,露气湿重,一屡薄烟从正堂西边的远处袅袅升起,九儿已然换上了一身深黑长衣,站在正堂前,双手负在背后,望着这诺大的侯府,十多年前的离开,十多年后的归来,变的是侯府所有的人,不变的是他一如既往霸道有力,清冷漠然,凛然不露的小侯爷霍嬗。
卫子夫和卫青曾不止一次地说,九儿的性格像极了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老爹霍去病。
楚游头顶一根黑玉轻轻束就一头黑发,一身灰布衣衫,面色清秀白皙,微微笑着,步履轻轻款款走来,在九儿的面前立了下来。
“九爷”,楚游笑着叫他,九儿看他张着手臂在原地转了一个圈,“这还是我第一次穿这么新的衣服呢,以前在街上乞讨的时候,别说衣服了,连肚子都不饱”
九儿笑着说,“等时机成熟了,我把弋儿接过来,我们就一起在这府中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楚游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却始终没有敢在九儿的面前提过,楚游皱了皱眉,咬着嘴唇,吞吞吐吐地问,“既然你早已知自己的身份,为何不早点回来?为什么等到现在?”
楚游观察的细致,见九儿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不快,向前走了两步停下,“为了保护身边的人”
“父亲小时教我射箭就告诉过我,朝中想杀我们霍家和卫家的人比比皆是,一步走错,便死无葬身之地”
九儿回过头,面色清冷,“你当真以为昨天我处死的那个所谓霍家夫人仅仅是一个婢女?她最初来我们霍家的任务可是要杀了我父亲的”
九儿说到这里不由得轻笑,“可惜我父亲没死在她的手里,我母亲却成了她的毒下亡魂,我只是侥幸,逃过了一劫”
楚游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打了一个转,有些不敢相信,九儿的身上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事,“既然他们是早已有了预谋的,可你昨天回来,为什么那么简单的就可以将她们两个给办了?”
“你还是太年轻,大丈夫谋事,十年之思一日之行,杀母之仇,我也忍了十年,你以为我这十年仅仅只是在弋儿家里当一个仆人?我想了无数次怎么让曾经带给我伤痛的人痛不欲生,想了无数次怎么报仇”
九儿呵呵一笑,“不过我也没想到我能这么痛快的把他们从府中赶了出去”
“侯爷只有一个,必须是我霍家独子霍九儿,该属于我的东西,我从不会放弃”,“一个冒牌货半老徐娘,一个窝囊废,即使是霍家主人又怎样,在我眼里,名不正言不顺,在我面前,让他们死,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死不足惜”
楚游不由得冷抽了一口鼻涕,手心里冒着虚汗,他说的轻轻松松,面露微笑,却直言冷语,邪魅魔杖。
“你如今回到侯府的消息应该很快会传遍吧,毕竟你父亲霍去病是一朝名将,一代功勋卓著之人,你既是他的儿子,想必…”
“不是很快,是已经,我那皇后祖母已经知道了吧?她的消息一向很快很准”,九儿会意地笑着,一手摆弄着面前的枝桠,似乎所有的一切在他预料之中。此番回来,她在侯府的人早已去送消息了。
“我还是想不明白,既然你已经离开霍家十多年了,为什么会突然选择回来呢?”,就算是霍家有权,有势,可霍去病不在了,十年变故,霍家早已经成了空壳。楚游想不明白他为何要突然冒险回来。
九儿眼底一抹黑线,叹了口气,一只手落在眉前轻抚,“我何曾不想放下过去,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弋儿一起离开长安,天下之大,即便苦点儿累点儿,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可如今溧娘死了,弋儿重病,楚姨娘不知所终,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若凭我流浪世间,手无寸铁,定然无法保护好弋儿”
九儿的手臂从眉头落下,淡然一挥,“我要为弋儿立下千军万马,护她乱世安好。即便与世相对,与天为敌,我只要她跟在我身边简单快乐活着”
“霍家不能败,卫家不能倒,父亲把侯印留给了我,总有一天我要回来,这是他交给我的使命,守护霍家和卫家,我没有别的选择”
九儿转身离开了,楚游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他的身影伟岸了许多,他身上背负的是两个家族的使命,还有一个男人的使命。
以后的他也许要在朝中面对艰险敌恶,要在沙场上抛颅撒血……还要在这府门中庭前待春花,守伊人半夏。
伤心人,淡语有味,浅语有致。
冠军侯府,堪孤门闭夏秋至,风雨如晦,云霏无垠。
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空荡荡的琴阁,空荡荡的房间,九儿站在门外,垂着眼,淡淡地盯着那一处空静之地,心中早已风起云涌,波澜不定。
“你又走了”,九儿转身出去,阁下站着常仁,常德,还有楚游。
楚游见他出来,立刻迎了上去,“怎么样?”
九儿径直从常仁常德身边穿了过去,“她没有留下书信,人不见了”
“常仁常德,立刻派人暗地去找,不得声张”
“是”,常仁常德二人接到命令立刻离开。
九儿转身对着楚游,“你也回去吧”
“那你呢?”,楚游眨巴着眼睛。
“我要在这里等人”
“等人?”,据楚游所知,他除了认识弋儿,应该没有认识的人了吧。
“今天是长平候卫伉归京的日子,若是卫府管家把消息送到,他定然会来这里找人,我得在这里等着他”
楚游这才立刻明白过来,他是霍去病的儿子,他口中的卫伉若不假便是卫青的儿子,霍去病和卫伉是兄弟关系,那卫伉便是他叔叔了。
“那好吧,你一个人在琴阁要小心”
楚游抬眼作别,大步离去。
威武雄壮,气势恢宏,银灰战甲在耀眼的日光下泛着点点闪烁刺眼的白光,领军坚毅的面容,泛着常年在外沙场人生的苍劲,他的眼神里有的只是刚毅,他只手握着缰绳,手握佩剑,身板挺直地带领两千将士浩浩荡荡,整整齐齐地穿过长安街,他是纵横平野,驰骋疆场,所向披靡,如黑云一般压向敌阵,势如破竹,无坚不摧,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少将军,长平侯卫伉。
长安城的主街道两边站满了迎接卫少将军归城的百姓。长安皇家城门之上,盛装而立的皇帝,卫皇后,太子,丞相,王公大臣,远远地望着胜利归来的卫家将士,入城的号角响起,重重的城门敞敞的打开,城内城外将士高呼,“卫将军,卫将军……”
刘彻显然有些激动,看着这威武雄壮的精英军队,他不禁感慨,这是他大汉朝家的男儿,浴血奋战,战病抗魔,不惜一切为他守下了西北边陲各城的男儿。他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了,他年过半百,还能守这天下多少年,每打一杖都要死伤无数,可若不打仗,怎能给后世安稳长安?
在他的意识里,打仗是为了护国土,扬国威,守天下。这种执着从未变过。
刘据扭头心中不满地看了一眼刘彻,暗自在心里发誓道,天下于我不是战场,我的天下必不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他以打仗为荣,刘据却以打杖为天下不容。
看看那些将士,脸上狰狞的伤疤,残损的手掌,一身的疾伤,那些痛,那些伤,支撑着他们坚持的不是命令,也许是家人啊。
他们之中,哪一个愿意整日杀戮?哪一个愿意妻离子散,绝命沙场。他们是人。
卫伉一身战衣立于富丽堂皇的朝堂之上,刘据一身黑红相间的龙袍坐立于面前。
“末将恳请皇上取消庆功宴”,卫伉双手抱拳放在一起,躬着身,低头请命。
刘彻似是有些不悦,脸色也不太好,“为何?庆功宴本就是我朝惯例,怎么到你这里就变了,如今你在西北征战,逐敌几百里,立了大功,若不召告天下,岂不是让天下人觉得朕军功不明?”
卫伉坚持自己的意见,“我军将士在前线舍生忘死,克服种种难关,衣不蔽体,饥不择食也要扛着兵器向前冲,军功荣誉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卫家五千将士的,皇上要庆的功是卫家所有征战疆场的将士,庆功宴不是他们想要的,庆功宴的费用拿来犒劳将士家人才是他们心中所想,将士打仗不只为国家,也为家人”
刘彻坐在朝堂之上,久久没有说话,叹了口气站起来,“准”,“庆功宴取消,原本费用如数交由少将军,犒劳卫家将士”
卫伉就如此拒绝了刘彻大摆庆功宴,迎接他回城的要求,一次庆功宴所需费用是他们打仗两个月的军费支出,便宜的也是那些整日无所事事,贪生怕死,富贵荣华尽享,却整日筹谋算计,争权夺利之辈。他身为卫家将军,若连为卫家将士争取一些补偿的能力都没有,愧对五千将士,愧对将士家人。
刘据站在卫伉的一侧,一手负在背后,笑着伸出另一只手,卫伉会意,立刻也伸手手,与刘据对碰了几下。
“大功宴免了,小功宴还是要的,小弟晚时备好薄酒在博望苑等着我们的少将军”,刘据的眼角,几乎眯成了一条细缝,一身朝衣将他衬得儒雅又不失**。
“好啊,我们兄弟好久未在一起喝酒了,今日不醉不归”,卫伉笑起来,脸色一拧随机又舒展开,只得用一只手捂着胸口来缓解自己的异样。
“或许你该去见见你的那个妹妹”,刘据看他这个样子,也许是伤还没好,也只是无奈地俨然一笑。
“妹妹?”
卫伉知道他有一个妹妹,可只在她两岁的时候见过一面,那也是他唯一一次见过楚袹雨的一次,至今已经隔了十五年了,若不是刘据提起,他大概这辈子都已经忘了除了两个弟弟,还有这两个人的存在,可他心头却闪过一丝温暖,是啊,他还有一个妹妹。
“是弋儿?”,刘据曾经跟随卫皇后出宫,见过羽弋,那时羽弋才六岁。刘据跟他提过的,那时刘据说羽弋活泼可爱,古怪精灵,聪明伶俐。卫伉很是想去见一见那个所谓的妹妹呢,或许,还有那个没有陪在他身边长大的所谓母亲。
卫伉心底一沉,如今她们在哪里呢,他可是一点儿都不知晓。
“没错,弋儿如今在宫里,十年前我和母后去的时候,母后和你的母亲立下了十年之约”
刘据的语气极为平淡,眼睛里却一如温润,尽是怜惜,“我本不想让她呆在这宫里,这对她是束缚,过段时间,我便将她接出宫,也好让她多过些自由日子,一生那么长,不能让她因我没了自由”
卫伉一向知道他,他从来只会为别人考虑,却从未想过自己的境地,为别人计算好了一切,赌上自己的所有也要守护自己所爱的东西,当初救洛寒的事,被刘彻知道,差点让他失去了太子之位,如今为了征战之事被禁足博望苑。
他身为一朝太子背负的东西太多。他想要守护一切,可代价的背后是他的高贵的身份。
“弋儿有你这般为她,她会快乐的”,卫伉知道他的心思。
“那你呢?你和静娴…我听说百夜家那老爷子可是去提了两次亲了,你若再不抓紧,她可是要…”,刘据对着他坏笑。
卫伉被他一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静娴,她不会变心的”
“你这么确定?”
见卫伉点头,刘据也不知说什么好,两个人说起话来,竟然有些尴尬。
“静娴年龄还小,张伯父又已逝去,她等了我这么多年,我不会负她的”
“可你别忘了,她因他父亲张骞的博望侯之名被封为静娴郡主,又是最受宠爱的小女儿,可是被这朝中多少王公贵族的子弟觊觎着呢?你当真不担心?”
这大概是刘据对他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卫伉无奈地拍拍他的肩膀,“你还是不用担心我了,眼下最重要的可不是儿女私情”
卫伉自顾自地朝前走着,将刘据一个人留在了身后。
骑马走了许久,卫伉才在长平侯府门前下了马,走起路来,厚重的铠甲与剑鞘碰撞在一起,伶仃作响。
“侯爷”,守卫站在门口行礼,卫伉回到家中已然是午时过了。
管家见卫伉进了侯府的大门,立刻小跑着迎了上来,卫伉看他年纪大了些,还在小跑着,立刻停了下来。
“老管家,有何事啊?”
“侯爷,前些日子总有一个十七八的少年在这侯府门前等着,一直说是要见您”,这两天老管家在家里坐立不安,一直想着那少年的身份来历。听下人说卫伉回来了,便立刻从后堂小跑了过来。
“十七八岁的少年?”,卫伉不禁好奇,是何人要见他?
老管家微喘着气点了点头。
“那少年还说过什么?”,想要见他的人既然能让管家亲自替他传话,当真是厉害。
“那少年说,若是您回来,让您去城南琴阁一见,霍去病在那里等着您”,老管家几乎是颤着音说完那句话的。
“霍去病?”,卫伉听到这个名字,头也不回的出了侯门府,连战衣都没来得及换,立刻上了马,朝城南的方向快马加鞭的奔去。
一路上的忐忑不安,心神不定,等他的人是谁,能用霍去病的名字引他出来,这世上除了父亲卫青和姑母,还有谁敢直呼霍去病的名讳。
卫伉在琴阁门前停下,琴阁早已不是离开时所见的模样,破了,折了,断了,空无一人的琴阁,树环水绕,却不堪入目,琴阁的正门开着,卫伉一个人警惕地拔出剑向琴阁走去。
只见一个少年一身黑衣,背对着卫伉,双手负在背后,直立的站着。
卫伉停下,收了手中的剑。许久才开口道,“你是何人?要见我的人是你?”,卫伉不禁疑惑,这琴阁中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应该是站了很久了。
“没错”,话音落下,九儿微微转过身。
那张脸对上卫伉坚毅有神的目光,着实让卫伉不禁一惊,那是一张怎样相似的脸,一样浓黑深邃的眉眼,一样精致分明的轮廓,一样厚薄有度的唇角,挺立的身材,高大伟岸,英俊不羁。如果不是知道霍去病早已入土为安,他真的会有种错觉,真的会相信他记忆中的霍去病回来了,就站在他的面前。
“你是?”,卫伉不禁往后一退。
“小叔,我回来了”,九儿看着他轻笑,两步并身跃向前抓着卫伉的肩膀身子轻盈的侧身翻越过去腰间,卫伉一时不备,腰间的剑已被他顺过手中。
卫伉魔怔着转身,看他把玩着拿在手中的配剑,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动作,卫伉眼角向下移动,这才留意到他腰间的玉佩,一个霍字赫然刻在玉佩的正中间。
“你是九儿?”,卫伉的心狠狠的抽动了一下,他真的是九儿,是那个跟他说他要成为卫青那样的大将军的九儿,是那个总会趁他不备将他的佩剑夺去拿在手中指着他说,“小叔,我要你教我练剑”的九儿,是那个霍去病去世,却一滴眼泪都不曾落下一个人坐在霍家房顶扔着那块腰间玉佩的九儿。
一幕幕小叔小叔的稚嫩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卫伉的心里五味陈杂,不知所言,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在他走掉的日子里,他找了他整整十年,十年了,他真的回来了,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