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激烈的态度
檀香味浓,青烟亦丝丝缕缕自青铜瑞兽香炉中钻出来,一个劲儿的朝上努力着。
历代广阳王征战沙场,手上不知染了多少鲜血,身上背负着多少杀孽,是以自秦昭的祖父起,每每于书房独处,便爱焚一道檀香。
檀香向佛法,好像如此一来,佛祖庇佑,能洗去他们身上不少罪业。
吴进朝着秦昭的方向多看了两眼过去,心下对他们王爷多出些别的看法来。
从前觉得王爷高高在上,那样的铁骨铮铮,今日看来,这一副铁骨之下,也不乏柔情。
他重又躬起腰,长揖拜礼下去,是个要退出书房外的架势。
秦昭叫住他:“你记清楚了,你今日回的话,我今日吩咐的事,一概不许说与外人,听明白我的意思了?”
这位主子是带兵的人,十几岁跟在军中,上阵杀敌,再到累军功,号令三军,军法无情,杀伐决断,那是铁血手腕。
吴进脖子瑟缩了一阵:“是,奴才晓得。奴才今日什么都没回过王爷,至于王爷交代的事情,回头交办下去,也决不许他们多嘴来问,当奴才的只管听吩咐办事,倘或问起为何要查当初的人和当初的事,奴才自料理了他们。”
秦昭的面色这才稍霁,也没了先前那样严肃的样儿,另又同吴进吩咐了两句:“这件事情既然交代给了你,就一直是你去办,只是等郑归从家回了王府,你去知会他一声,让他也心里有个数,万一有什么你料理不来的,还有他帮衬着你。”
吴进低垂着的脑袋一抖,秦昭虽看不见他的脸色,却也能想见此时必定难看,他没意多理会吴进的那点子情绪,便摆了摆手,打发他退出去了不提。
……
等到吴进一出了书房的门,耀眼的光门被两扇雕花门再次隔开时,秦昭所有强撑出来的镇定,全都不见了踪影。
他盯着自己隐隐在发抖的指尖,看了好半天,失笑出声来,细细去看他面上神色,那样的笑容之中,全是苦涩和怅然。
孙氏之于他,便如梦一场。
昔年长安巷初遇,一眼惊艳,以为天人下凡尘,其后再不得遇,他派了多少人去打听,才知那是城西魏业的发妻。
那样的悸动,他多少年没有过,便是现在的正头王妃,也从没叫他有过那样的感觉。
这个王妃,是父王在时,指腹为婚的,系出高阁,毓质名门,哪里都是百里挑一的好。
可她不论怎么好,也不过这俗世中一俗人而已,又如何比得上孙氏天女神姿。
但孙氏早已嫁做人妇,他有再多的私心,也只能不了了之,后来也不过魏家宴上,见过几次,说过那么几句话,再后来……
秦昭一时头疼不已,竟连回想,也不敢了。
心中的神女已去世多年,当初她为生魏家阿鸾难产去了,他感到锥心之痛,也曾叫人备下丧仪,送到魏家去。
可是更多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一直到如今十几年后,再听的孙氏消息,竟是湖州城中流言四起。
说魏家阿鸾非魏业亲生……
这样的话,令秦昭心头震动。
查,这件事情,他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黎晏不是个人事不知的傻小子,可他毕竟初出茅庐,真动起手段来,差得远了去,站在湖州地界上,叫人欺负至此,连心爱的女人也护不住,便说他将来能成大器吧,至少眼下叫秦昭看来,这位齐王,真不顶什么用,也不知道自己那个傻闺女,是如何鬼迷心窍,看上了这么个人。
要是指望着黎晏把事情查个清楚,恐怕是痴人说梦。
不过在这个事情上,秦昭也无意惊动更多的人,尤其是不想黎晏知道,他也在插手调查当年的一些旧事。
毕竟惊动了黎晏,就等同于惊动了魏业。
他和魏业之间,早算两清,魏业离开京城数年,和广阳王府再无往来,过往的一切,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消散如烟,早逝去在匆匆岁月中,没有人愿意回想,更没有人愿意再提起。
老死不相往来,便是最好的。
秦昭面色一沉,眼中闪过沉痛,他缓缓的站起身来,踱步至于靠在西墙上的多宝格,略抬了抬手,在最顶一层正中的格子上,取下一只紧闭着的黑漆檀木的小盒。
这只小盒十分的精致,黑漆上又勾金描银,描出一幅鸳鸯戏水图来,最妙的,是这小盒上头带一把小锁,锁上已经生出锈迹,看起来很是老旧,与这精致的盒子着实不搭,也足可见,这盒子实在是有些年头了。
秦昭抚着那小盒,其后又将盒子捧在手心上,重又踱回书案前。
他面上一派虔诚,叫檀木小盒搁置于案,未及自脖领处掏了一会儿,拉出一条红绳编织的线链来,而那链子下,又明显的坠着一把钥匙。
秦昭动起手,将红绳自脖子上取下来,那钥匙果真就是开这小盒上铜锁所用。
不多时,只听嗒的一声,铜锁开启,而秦昭掀开盒盖的手,却在发抖。
当黑漆檀木的盒子被打开,引入眼帘的,是满满的回忆。
那是一方素白色的湖丝手帕,被叠放的整整齐齐,搁在盒子的正中间。
当看见这东西,秦昭面上的虔诚之色便越发浓烈,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可是脑海中突然闪现过什么画面,便鬼使神差的又将手收回去,脸上的神色,也渐次变成了懊恼和悔恨。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方手帕,出神良久,思绪也被渐次拉远了去。
直到书房的门被人敲响,才把深陷回忆之中难以自拔的秦昭拉回来。
他面色阴沉,显然不悦:“谁?”
门外秦令歆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倒吸口气:“父王,是我。”
听见爱女的声音,秦昭才缓和下神色,又不紧不慢的将黑漆檀木盒子盖起来,重新上了锁,放回了远处去,从头至尾,他眼底满是眷恋和爱慕。
等一应都做完了,他往书桌后的官帽椅坐过去,才扬了声叫秦令歆进门。
等人进了屋,他扫过去一眼:“怎么这个时辰跑到书房来寻我?早上吴进回了话,不是说你到靖安侯府去赴宴了吗?”
秦令歆同他见了个寻常礼,又自顾自的站起身:“父王,现下已经什么时辰了?”她做出一副吃惊姿态来,“我一大早就去赴宴,如今两三个时辰过去,凭她是什么宴,也该散了的。”
秦昭揉了揉眉心,倒真是没在意这些,敷衍的哦了声:“今日不必上朝,我一直在书房翻阅兵书,你大哥到京郊校场去练兵,也没来回我的话,我没顾着什么时辰。”
他一面说,一面才又去打量秦令歆:“那你这是刚赴了宴回来?”
她啊了一声点点头:“回了家叫人去寻了吴进,想问问他今儿湖州那里有没有什么事儿,但找了一圈儿,都说没见着他。父王,你派他出府了吗?”
秦昭略眯起眼来,至于今日他才知晓,原来秦令歆是每日都叫人飞鸽传书来回话。
他本以为,她再如何对黎晏上心,也不过三五日得一封飞鸽传说,就很了不得了。
王府是养有信鸽的,从前做战鸽用,如今四海升平,再难见战火纷纭,那些鸽子便派不上了用场,只是他从前用惯了,就仍旧专门派了人去养着,直到这回秦令歆要盯着齐州,他才调了六只信鸽来供她一个人用。
实际上要说起来,调用了信鸽,恐怕盯着齐州这事儿,宫里多少就也会知情。
鸽子倒不是宫里给的,是他广阳王府自个儿一只一只养起来的,但就是成日这样飞来飞去,天子的眼线遍布天下,那是真正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有什么是能够瞒过陛下一双眼的。
秦昭不免长叹一声:“你成天叫人给你回信,信鸽在京城飞进飞出,你是生怕宫里头不知道,王府调用了信鸽吗?这鸽子飞到了哪里去,陛下会不过问?”
他无奈的点点桌案:“你也不是平头百姓家里不知事的姑娘,总该心里有数,日子久了,保不齐这信鸽腿上绑的消息,都是先过了陛下的目,才送到你的手上。我原以为你只是三五日过问一次,这些鸽子飞进飞出,也不至于那么惹人注目,可没曾想,你任性成了这样,为了齐王,竟连什么都不顾了?这会子还敢跑到书房来问我,是不是派了吴进出府去!”
他越说就越是来气,对这个女儿,他真是千般宠爱万般骄纵,从前也觉得她是个懂事又大气的孩子,拿到外头去,绝不会丢了广阳王府的份儿,可今次遇上黎晏的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子?不顾后果,更失了分寸。
“我准了郑归回家去看顾他儿子,府上大小的事,现在都经吴进的手办。歆儿,那是王府的二总管,一天到晚大事小事,没有百件,也得八十,都要他操心过问,再拣了要紧的来回我,或是打发内宅的婆子去回你母妃,你是打量着,他成天只盯着齐王的事,等着回你的话了吗?”
秦令歆叫他劈头盖脸的一通责骂,当然觉得无辜极了。
她盯着黎晏,父王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怎么今日就突然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她不过是遍寻不得见吴进,打量着来问上一句而已,若真是被父王派出了府去……
秦令歆喉咙处滚了两滚,那股子不服气全都写在了脸上:“父王,我也不曾说什么啊?吴进要是父王派出府的,我自回我院子里等着就是了,等他回来了,自然来回我的话就是了,我又不会逼着父王眼下就把他叫回来……”她略顿了顿声,端着一派委屈看过去,“哪里就引出了父王这么多的话呢?倒成了我多不知事,只顾着自己一样。再说信鸽的事情,大哥他是知道的,先前连着三日底下的奴才从齐州给我送回消息,大哥正好都知道,就来问过我,我也没瞒着他骗着他,一五一十的说了,他早知道我是日日叫人送信回京,也没有责怪我,更没有告到父王的跟前来,怎么这会子这样责骂我?”
听了这个,秦昭更是叫一口气倒噎住。
得,现在好了,不光是这个女儿胡闹劝不住,连带着他广阳王府的世子,也成了陪着她胡闹的了!
“你大哥告你的状?你大哥责怪你?”他怒极反笑,拍着桌子站起身来,吹胡子瞪眼睛的去瞪秦令歆,“你小的时候,打了魏家的阿鸾,人家不过背地里阴你一回,那是一报还一报,你大哥堂堂一个世子爷,还要跟人家一个小姑娘过不去,你打量着蒙我是吗?他会告你的状,他会责怪你?别说你日日叫人送信,你就是一天叫人送三次信儿,他知道了,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秦令歆的后话就说不出口了。
她不知道父王哪来的这样大的火气,若是放在以往,她撒个娇糊弄过去,这事儿父王也就不提了,但今次父王这样子,摆明了是要追究到底的。
她小脸儿一垮:“父亲今日不是不上朝吗?朝廷里应该没什么叫父王烦心的事情,怎么火气这样大?是底下的奴才伺候的不尽心,还是早起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她一面说,又可怜兮兮的掀了眼皮,凄楚的样儿,长长的睫毛像沾湿了,眼中也氤氲着水雾:“便是遇上事儿了,同大哥他们说一说,拿个主意,自有大哥他们替父王您分忧,怎么反倒拿我来撒气。也怪我自己倒霉又没眼色的,偏赶着这个时候到书房来问吴进的去向,正撞在父王的怒火上,白挨了这一顿责骂。”
她不是不知道父王在气什么,只是想来,真不至于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广阳王府的兵权不说是全卸了,可至少这五六年来,父王和大哥都是赋闲在家的,大哥也至多是往京郊校场去操练个兵马罢了,她小女儿家心思,盯着黎晏的举动,陛下知道了,或许敲打父王两句,但绝不至于就动别的心思,要对广阳王府如何……
于是秦令歆抿起唇来:“父王,你对此事态度这样激烈,是不是陛下说了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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