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潘朵拉的盒子承二
那是1989年的冬天，一个化雪的早上。
孤儿院的阿姨在打开大门时发现了一个小姑娘。
她只穿着短衣短裤，手脚冻得通红，全身上下唯一一件可以御寒的东西是条又脏又破的旧毛毯，她死死地抱着那条毯子，而毯子里，裹着一个婴儿，婴儿双眼紧闭，脸色铁青，眼看就要不活了。
大门洞开的一刻，女孩猛地抬起了头，她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惧，泪水山洪般爆发：
“阿姨！我弟弟就要冻死了！！！”
她用已经沙哑的嗓子对着门里目瞪口呆的女人吼出了这句话，然后砰！~地倒在了雪地里，倒下的一刻她还保持着弓形的姿势，为了不压到怀里的弟弟。
那一夜，她顶着风雪走过了半座城市，只为从死神手中夺回他的性命。
“其实那天早上我们都放弃了你，你高烧不退，手脚却又几乎没有温度，当时的医疗条件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对于一个不满半岁的婴儿来说，这已经救不过来了，但是……潘朵拉不愿放弃。”
周姨端起搪瓷杯，却又久久没有喝水，蒸腾的热气中，她像是陷入了某个遥远的过往。
女孩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但却又仿佛有意识，不，那与其说是意识，倒不如说是某种无与伦比的执念。
孤儿院的护工不止一次尝试把齐天从她怀里抱出来，可那双柔弱的手臂就像铁钳一般坚固——那是匪夷所思的一幕！她若真是下意识地死死抱住，怀里的孩子恐怕早已被她勒死，可偏又不是，她蜷缩着，双手一上一下，护住婴儿的脖颈与后背，垂着头，用下巴抵住了他的颅顶，双膝内敛，撑住了他的脚掌，动作轻柔却紧实，仿佛把自己的身体当做了一间遮风避雨的屋子。
屋外寒冷肃杀，屋内却温暖如春。
“我们没办法，只能在她怀里给你打了点滴，姑且算是试试，可这一试，你竟然挺了过来……”
即便过去了那么多年，周姨每每谈及这件事都是一脸复杂的神情，她只能连连摇头——这摇头却又不知是个肯定的意思还是否定，总之，她放下了搪瓷杯：
“或许这就是老天爷眷顾吧。”
这些事情齐天还是第一次听说，他过去并非没有问过，可那时还小，没谁会跟他谈这些，后来问姐姐，她却只是一脸嬉笑：
“我的弟弟那么可爱，哪儿会有什么危险~”
——齐天和叨叨是一个小时前到孤儿院的，十七年前的那些护工大多都已经不在了，齐天也是几经波折才找到的周姨。
周姨，就是十七年前在雪地里发现潘朵拉的那个人。
“当年的情况，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你怎么突然回来问这些，家里出事了？”周姨问。
“没有，”齐天笑了笑，“唉，就是跟姐姐吵了一架，突然间就想知道以前的那些事。”
“那你现在还想跟潘朵拉吵架？”周姨道。
齐天笑了笑，不再说话。
这些年来，他从没和姐姐吵过架，以后，也不会。
“说起来，你们姐弟俩现在还好么？”
“都还好，”齐天道，“姐姐已经工作几年了，我差不多明年也就上大学了，对了，周姨，当年姐姐被领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周姨的脸色一滞，道：“这件事，你应该最清楚了。”
“但她最后去了哪，这我不知道。”
“潘朵拉的事，是方院长一手经办的，除了她没人清楚。”
说到方校长，周姨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齐天的脸色——那脸色很不好。
“那方……”
“方院长已经过世了，就在你离开孤儿院的那年。”
“过世了！？”齐天有些惊讶，姓方的如今应该也不过五十来岁，怎么会死了？
“听说是事故，”周姨嘲讽地摇头，“但或许就是报应吧，他儿子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那些东西，然后报了案。”
“那些东西？报案？”齐天越听越糊涂了。
“方院长做的那些事，你应该是知道的——其实，这院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些。”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是个很特殊的时代。
彼时的孤儿院还是和美的人间净土，阿姨很慈祥，小朋友们也很友善，大家虽然吃得不好，但总能吃饱。
周末会有哥哥姐姐来看他们，哥哥穿着打补丁的球服，姐姐梳着大长辫，教他们认字，大一点的孩子还必须去上学，不去不行，阿姨说接受教育这是你们应尽的义务。
小朋友们都高高兴兴的去，高高兴兴回来，除了姐姐，她总是不开心，齐天问她为什么，她总是不说，然后齐天就逗她，她就笑。
哈哈笑起来，什么烦恼都没了。
——总的来说，那是幸福的日子，虽免不了有缺憾，但一切尚好。
可那的确是个特殊的时代，一切都在变，或许是渐变，或许是骤变，总之，是在变的。
改革开放，经济腾飞，企业单位改制，但在改革浪潮中，面临冲击的不仅仅是企业，部分孤儿院也囊括其中，它们变为公办民营，有的还自负盈亏，可问题是，孤儿院，怎么‘盈’？
阿姨变少了，听说是什么‘下岗’，大家吃得好了，可却总有小朋友吃不饱。
以前那些哥哥姐姐变时髦了，他们的衣服真好看，只是不常来了。
小朋友们也不愿意去上学了，总是又哭又闹，齐天不明白为什么，因为他是如此渴望上学，和姐姐一起。
几年后齐天终于走进了学校，第一天上课老师叫同学们自我介绍。
那是齐天这辈子第一次感到惶恐，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我是谁？我妈妈是谁？我爸爸是谁？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下课后他听到有人小声说：‘诶，那个男孩是孤儿院来的’——说这话的不是同学们，而是老师，当然这也并不代表同学们就很友善，因为那会儿六七岁的小孩子根本不知道‘孤儿院’是什么东西。
几天后他明白了为什么姐姐回来总是不开心，放学的时候他到有同学叫她‘黄毛杂种’，是的，在这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世界，金发碧眼的姐姐是个异类。
仿佛眨眼之间，友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扑向了那几个高他一头的孩子，又撕又咬，像条狼狗。
他竟然打赢了。
当然事后免不了家长告状孤儿院的阿姨被老师叫到学校回去之后挨了顿板子不许吃晚饭之类的问题……
但没关系，因为姐姐笑了，而且她会把她的晚饭悄悄分齐天一半，齐天从不拒绝，因为吃饱了明天才有力气打架。
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很友善，而对那些不友善的人，他需要有力的牙齿和锋锐的指甲。
进攻，是为了守护。
那两年的齐天着实是个问题儿童，他的身上充满了暴力，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打输了自然很惨，打赢了往往也好不到哪儿去，每次打了架回去都会挨阿姨的板子，姐姐也会埋怨他，一边给他揉红肿的双手一边叫他不要打架。
然后齐天会说：“姐姐你有吃的吗？”
姐姐总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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