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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沈宁坐在知府后堂的书房之中,喝了一口茶,支着下巴问道:“游书呆,有什么收获?”

“李夫人,在下是朝廷命官……”

“是是是,游大人。”果真还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沈宁暗自腹诽。

游知渊这才坐直清了清嗓子,“李夫人料想不错,这两个外乡人的确大有来头。”

“哦?那是何人?”

“是当今六王爷诚亲王与震威大将军黄陵!”

诚亲王她没听说过,这震威将军黄陵却是如雷贯耳。

现今三十有二的大将军黄陵年仅十五因家贫充军,以超凡神力与过人胆识屡建奇功,广德皇帝慧眼识才,特令他上山拜归隐奇士为师,习得一身武学与上乘兵法之道,重披重甲四海杀敌,所向披靡,敌国之士无不威慑,几乎听到他的名字都要抖上三抖。十几年来他长驻边关,尽忠守卫景朝国运昌隆,深受百姓爱戴,街巷中赞美他的童谣都有几种。

“他不是在南疆?怎么跑这儿来了?”果然是军人!沈宁顿时兴奋起来,同类果真是跨越时空都嗅得出来啊。

游知渊沉吟一瞬才知她问的是大将军,“这……将军说是来寻人。”听闻这两位大人物来了还这么波澜不惊的,李夫人果真与常人不同啊。

“他们对你也是这么说?”沈宁挑了挑眉。什么人能让个王爷与将军同时来寻?

“那么李夫人认为……”

……连知州也不说实话,就说明他们认为游知渊没资格知道,或许,他们压根就没想到会被认出来罢?谁又知道这流放至此的知州有让人毛骨悚然的记忆力,大街上瞟过一眼,隔了几年还能认出来,比电脑还电脑。

“别跟我说你真相信他们是来寻人,除非是皇帝老儿亲自跑这儿来了,不然谁还能叫他们来寻?”

“李夫人,慎言!”游知渊大惊,皇帝老儿?听来都让人惊心!

“是是。”沈宁无奈,皇家天威!

“李夫人,”游知渊见她一脸漫不经心,更是板了脸,浩然正气道,“吾皇乃真命天子,九五至尊,我等臣民岂可出言不逊,蔑视陛下威严?望夫人万不可再造次。”

沈宁直直看着他,似笑非笑,“我听说游大人你是卷入朋党之争,被人诬陷游放至此的。”

旧事被提,游知渊眉头一动,“李夫人有话可直说。”

“下了那道圣旨的就是这个广德皇帝吧。”

“李夫人!”明了她话语中的意思,游知渊如同受到了极大的侮辱,顿时起身面红耳赤,“你这般心思实在太小瞧末官,游某不才,遭小人陷害沦落云州,不能于殿堂之上为陛下分忧国事,本已万分惭愧,如今夫人竟疑在下忠心,实为大耻!”

……书呆,一根筋的书呆。

沈宁被这慷慨激昂吓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起身弯腰行了一个大礼,“我错了。”

见她行为诚恳,游知渊这才脸色稍霁,也知自己方才过激,清了清嗓子,道:“夫人,末官失礼了。”

“不失礼,不失礼。”沈宁连忙摆手。

“末官也知夫人之意,然而末官也非愚忠之人,前朝暴君旧事,下官每每读及,只恨苍天无眼,为何会指派如此昏庸之辈来打理江山,害得百姓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如今我朝之幸,陛下智勇天赐,文韬武略,伊始早承大业,励精图治,天下和乐,克致太平,尤为古今所不遇,且陛下正值壮年,往后鸿图大志,莫不敢想!”

铁杆粉啊,铁杆杆的粉啊。沈宁被这一连串非常有文采的赞美之词砸得脑子有点晕,她抬手擦了擦冷汗,不住地点头称是。

景朝第四代皇帝东聿衡的非凡事迹,自她穿过来的那天起,就时不时地被填鸭式地灌进脑子里。传闻他是史上最为英明杰出的帝皇,出生之时皇宫红光笼罩,仙禽久久盘旋不去,三岁能识,四岁而诗,天资绝伦,博览群书。十岁登基,束发之年平二王叛乱,断后宫涉政,隔年办贪官污吏,南街斩首,血溅三尺,其铁血之势,锐不可挡。敌国俘虏大将面圣,仰望龙颜便冷汗涔涔,直呼天子,誓死效忠,十年治理,景朝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

这一件件不凡之事,流传在景朝大街小巷,是茶馆说书先生最为得意娴熟的段子,并且每逢皇帝万寿,景朝大大小小的庙宇便是人声鼎沸,为皇帝磕头祈福的百姓几乎比二月里菩萨过生的人还多。

“那么游大人,您觉着皇帝陛下派这两位贵人来,究竟唱的是哪一出?”不管皇帝再英明神武,也是传说中的人物,她这种不知从哪蹦跶出来的小角色还是关心眼前实在。

“二位大人说来寻人,莫非是想来捉拿重犯?”

“嗯……还有什么?”沈宁偏了偏头,想了一会又问道。

游知渊微皱眉头喝了口茶,白晳无须的脸上露出思虑表情,片刻又道:“这……莫非是来私服巡视?”景朝常有陛下亲信之人游走民间,与陛下暗说民情。

巡视派个小王爷与大将军?“不是很靠谱。”

“靠谱?”游知渊不知其意。

“呃、没事,还有什么?”

游知渊绞尽脑汁,“莫不是陛下想令将军驻扎在此?”他是个文官,思来想去也只能这般想法了。

沈宁却是脑中白光一闪,驻扎?这倒是附合些,只是若是驻扎何必迂回,一道圣旨让黄陵领军来此不就行了?等等,除非……

夜幕降临,云州也像景朝其他各州一般,几乎所有的商铺都关了门,最热闹的地方,正是那高楼□□处。

云州青楼建在青柳碧波边,红烛摇曳,轻纱曼舞,兰麝袭人。大红招牌迎风飘扬,楼里的姑娘们浓妆艳抹,笑语吟吟,吸引着来往行人。

一名面上带疤的伟岸男子阔步走了进来,迎面扑来一阵阵香气。他扫视一圏,大堂中央设着正正方方一处大舞台,四周粉纱飘香,舞台四处分散摆着桌椅,几乎座无虚席,三五成群的男子高声谈笑,来来往往轻纱艳妆的妙龄女子,或倒酒,或调笑,好一派纸醉金迷。

“哟,这位大爷眼生的紧,来来来,赶紧来里面坐。”一老鸨迎上前来,轻摇团扇,带着浓浓娇意,软语迎客。

男子低头定睛,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笑语吟吟地站在面前,盘的流云髻上插一枝兰花金步摇,着一袭质地上佳的低领染红春衫,半露玉藕,三层薄如云雾般的艳红裙摆摇摇,衬出曼妙身姿。

“你是这儿鸨母?”男子皱眉,面目更显狰狞。

“可不正是奴家。”团扇半掩,露出一双弯弯水目。

他行军这么些年,也不是没有进过青楼花坊犒劳将士,只是哪儿的老鸨不是一身的风尘,眼前这个最为年轻的老鸨却是娇媚有余,风骚不足,哪里像是个久经风月之事的女子?虽有疑惑,男子也不多问,自袖中拿出十两银子,“在下有一事相询,劳烦小娘子找个安静之处。”

老鸨接过,团扇下笑意更甚,“大爷请。”

第五章

将来人引至阁楼一间雅致空房,老鸨挥退小丫头,亲自为他斟一杯茶,“奴家名唤云仙儿,大爷如何称呼?”

“在下姓黄。”原来来人正是黄陵。

“原来是黄爷,不知黄爷今日前来,是向奴家询谁?”云仙儿端坐对面,红唇勾笑。

黄陵略一沉吟,“不知仙儿姑娘可知,四年前被流放至此的一对双胞官妓?”

娇柔身躯一僵,但极快恢复常态,“自然……是知道的。”

“那姑娘可知她们如今何处?”黄陵精神一振。

“这……不知黄爷……”

“姑娘可知那双胞姐妹原为将军花安南之女?在下原为花将军部下,承蒙将军救命之恩,花家落罪,如今只能尽绵薄之力,为花将军照顾千金。”

当年大元帅花安南一生戎马,膝下还有一双倾城绝色女儿,却因在新皇选妃之年,被查出通敌叛国之证,花将军百口莫变,最终不堪受辱自刎而尽,府中男丁抄斩,本应送进宫中享一世荣华的千金小姐竟一夜之间沦为官妓,发配云州。

红唇轻颤,曾为花家大小姐的云仙儿不想如今还有爹爹部下记得花家,她抬眼直视大马金刀坐于眼前的雄伟男子,“奴家斗胆,黄爷名讳……”

黄陵心思一动,传闻花家双株拥有闭月羞花之貌,眼前这女子即便艳妆浓抹,也遮不去那风华之姿,莫非……“在下黄陵。”将府之后当是知晓他的身份。

威武将军黄陵!云仙儿顿时明了,曾听爹爹多少次夸赞后生可畏,还曾叹息若非女儿进宫之事已定,定要结翁婿之亲。思及爹爹面容,云仙儿身形一动,在黄陵面前跪了下来,“罪女花破月,见过黄将军。”花家落破,她们尝尽世态炎凉,如今贵为天子重臣的黄陵还能记得爹爹之恩,为此她也是要跪下的。

“请起。”黄陵一把托起她,“花大小姐。”

曾经尊称道尽沧桑,花破月压下哽咽,“奴家受不起。”

“末将始终坚信花将军为人。”黄陵说得铿锵有力。

花破月眼眶微湿,但她迅速抹去,抬头已是一片清明,“将军此来何意?”

“花大将大恩,黄某无以为报,若小姐不弃,你姐妹二人便随黄某回府,虽不能以妻室相迎,侧室之位定是有的,两位小姐受尽三年风波,此后便在黄某府中一生安好罢。”

这是极为难得的承诺,虽曾为千金,然而已然堕落风尘的女子为世人唾弃,黄陵身为一品大将军,侧室之位也是荣华,对于处于苦海的女子而言,犹如天上掉馅饼也不为过。

听闻黄陵言毕,花破月愣了一愣,全无欢喜之色,“将军,奴家……”

此时一道突如其来的杀意令黄陵一顿,皱眉大喝,“来者何人?”长刀离鞘,他自窗阁一跃而出。

花阁对面树丛中一道黑影闪过。

花破月快速移至窗台,注视着黑漆漆的树叶摇晃,微蹙了秀眉。

一盏茶后,一道黑影又从窗外闪了进来,半侧软榻的花破月抬眸,却不是黄陵,而是面无表情的韩震。

她似是一点也不意外,也不起身,轻摇团扇凉凉地道:“不是夸武学奇才么?这般容易便被人发现。”

韩震没理会,黑眸盯了她曼妙身躯半晌,直到花破月微恼的眼神传来,他才在圆桌前坐下,翻了个小杯,“倒茶。”他丢下一锭银子。

花破月哼了一声,过了一会才懒懒起身,上前一手不甚诚意地为他倒了茶,突然问道:“你说我若是厚着脸皮接受黄将军的好意……”

韩震重重一拍桌子,瓷杯都跟着跳了起来,茶水溅在绛色桌布上。

花破月波澜不惊,看向他饱含怒意的眼。

两人莫名僵持许久,韩震脸色越来越沉,“不愿做妻甘愿当妾,你当真好!”说完他站了起来,像是不愿再与她多呆一刻,怒气冲冲摆手而去。

花破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躺向软榻,如云秀发散落一片。

沈宁大清早起来,给李家老二请了安,换了身男装轻轻巧巧跑步去了镖局,见韩震背着手看镖师打拳,涎着笑跑过去,“韩震,教我轻功吧。”她非常好意思地每日一问。

“韩家内功传男不传女。”韩震也第一百零一次地拒绝。

“都说了别这么死板,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胡闹。”韩震皱眉。

沈宁挑了挑眉,这厮极会修身养性,今天看起来有些焦躁,原因当然只有一个,“大花又把你惹毛了?”

戳到痛处,韩震皱眉不语。

“你都追人家三年多人,还没把人拿下来,我怎么好意思认你当师父?”沈宁恨铁不成钢地道。

韩震斜她一眼,这二者有何关系?还有,他何时打算收她为徒了?

“那啥,不如这样。”她顿了顿,“你教我轻功,我帮你撮合成功。”她憋着这张王牌很久了,一来是想考验韩震诚意,二来觉着这两人的事还是两人解决比较好。谁知她看了两年,这韩震把妹方面就一木头,整天就知道“我娶你为妻”这一句,这么没情调谁能嫁?

韩震眉头皱得更深了。若说是这世上还有谁能让那固执之极的女人听上一两句话的,除了眼前这个叛经离道的李夫人没有别人。如今她主动开了这个口……他生平第一次犹豫,但眼见黄陵自内院而出,他顿时清明起来,“她嫁我为妻,便教你轻功。”

“你当上街买菜呢!大花什么脾气,这事得慢慢来,还得找准机会!”沈宁瞪未来师父一眼。

韩震眉头就没松开过,女人怎地这般麻烦。

“大花她,只是觉得现在配不上你,你别急。”见他这副模样,沈宁还是劝了一句。

“我不在意她为何在意!”韩震冷冷甩下一句,上前示意镖师收拳。

这意思有点意思……沈宁摸摸下巴。

此时黄陵走到跟前,这才看清方才与韩震说话的年轻男子竟是女扮男装的李夫人,眼中异光一闪。

“黄公子。”沈宁一点也不避讳地与他招呼——她压根就不知道要避讳神马。

“李夫人。”

“黄公子在此可习惯?”

“安好,多谢李夫人挂记。”

“黄公子太客气了,对了,三人不是说来寻人的么?昨日有无进展,需要我帮忙么?”沈宁热情地问。

“此人在下已有眉目,待琐事一了,在下便带了她们离去。”

嘿!还真是来找人的?“那人是谁?讲来或许认识。”沈宁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问道。

“这……请恕黄某不便。”

究竟有没有这个人?沈宁一时摸不透,他不像说谎,可寻的这个人这么难以启齿么?

虽是不解,沈宁也不便多问,辞了黄陵又与韩震软磨硬泡了一阵,才终于使得点头允诺明日授与轻功,她欢呼一声,疯疯癫癫地跳着出了镖局大门。

一干镖师早已适应这位夫人的怪异,遥望她依旧欢快的背影,摇头叹道:“愈发没有妇人样儿了。”

远去的沈宁哪里还听得见这些,咧着嘴一路直奔青楼绣房与好友分享消息,“大花,韩震终于同意教我轻功啦!”

花破月正在拨弄琴弦,见她大大咧咧地走进来,停了动作,抿嘴一笑,“恭喜。”

“呵呵,同喜同喜。”

“恭喜李夫人达偿所愿。”跟在花破月身后的丫头云儿笑嘻嘻地道。

“他不是说韩家内功传男不传女,你是怎么让他点头的?”他的固执就跟山一样,领教过的花破月颇为惊奇地问。

“啊?嘿嘿,嘿嘿。”总不能说是出卖了你吧?沈宁只能傻笑。

“别笑,快跟我说说。”难保她也能藉此让他不再纠缠。

一眼看出花破月所想,沈宁感觉额上的汗都变冷了,让她答应嫁他为妻的条件换取不再要求她与他成亲?尼玛难度太高了些。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这点子不适合你。”

花破月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那啥,我明日就去拜师去了,你去看热闹不?”首先得多多增加两人相处时间。

“宁宁。”花破月拉了她坐下,“你觉着……韩震好么?”

沈宁一听,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好,好!长得又帅,武功又高,家世又厚,样样都好!”整一高富帅啊妹妹,过这村没这店啊!

花破月笑得很飘渺,“那,你不要拜他为师。”

“为何?”沈宁渴了,自发倒了杯茶,连喝几口。

“你跟他成亲罢。”

极为淡定的一句话让沈宁极为不淡定地喷了,她甩下杯子,呛着声音道:“妹妹,咳咳,姐、姐,咳,哪里对不起你了!”结束语是一连串的咳嗽。

“夫人。”云儿慌忙抽出丝帕为她擦拭。

“说正经的闹腾什么?”花破月拍她一下。

正经的……沈宁抓了她的手,狼狈道:“花破月!你是不是不愿意我向韩震学轻功,嫉妒是吧,是嫉妒吧!”除了这个理由之外,韩震都会把她大卸八块的!

“谁嫉妒你!”花破月没好气地瞪她,“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啥?”让好友嫁自己的老公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姑娘……“云儿都看不地过眼了,“韩爷对您……”

花破月抬手打断她的话,直视沈宁道:“我与韩震绝无可能,然而他的确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你嫁了他,他定会对你好的。”

“这不是寒碜我么?谁不知道韩震非花破月不娶?”

花破月轻笑一声,站起来缓缓走到窗边,眺望远处的镖局校场,一字一句地坚决说道:“花破月,可以嫁任何人,惟独不是韩震!”

第六章

“笨死的花破月,傻死的花破月!”回到李府的沈宁终于可以发泄自己的愤慨,她嚷嚷着冲进主厅。

正在主厅的李老夫人见媳妇如此,忙上前关心地问:“宁儿,发生了什么事?怎地一脸怒气?”

没料到老夫人也在,沈宁立刻变了脸色,扯出一个笑,“娘,您拜佛回来啦?没有什么事,我只是嘴痒骂两句。”

“瞧你满头大汗,小花,快给夫人倒茶。”

沈宁的贴身丫环领命而出,略施胭脂竟是倾国倾城,她端了一杯花茶,小步走到沈宁面前,“夫人请用。”

“谢谢。”看到那张与花破月一模一样的脸蛋,沈宁又恨得牙痒痒,怎么同卵而出的双胞姊妹会差那么多,那个女王范的姐姐有这小鸟依人的妹妹一半柔顺就好了。

“你们先退下。”老夫人心里有事,和蔼地挥退身边侍婢。

“是,老夫人。”

待下人们离去,老夫人与沈宁坐下。说是老夫人,其实她也不过四十出头,本是风韵犹存,两鬓却因爱子的逝去添了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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