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乔煊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就见她被子弹射中了身体。玹苍连忙将车往后退,却听到前方传来一声穿云裂石的哀嚎,接下来就是一片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玹苍喜道:“督军,我们的援军来了。”
白乔煊却没有感到欣喜,因为他觉得,那个被子弹射中的身影似乎是一个他熟悉的女人……
即使知道危险,他还是鬼使神差地下了车,走上前去查看那个替他挡了子弹的人到底是谁,只见一个身形魁梧、人高马大的男人跪在地上,一手抱着受伤的女子,一手死死地按住她的伤口,女子身上的一切,几乎都是嫣红色的,嫣红的长裙,嫣红的唇色,嫣红的蔻丹,嫣红的鲜血……
她弯弯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眼眸像极了天上零零落落的星子。即使奄奄一息,虚弱无力,也难掩她美若繁花,天生丽质,她的笑容如火红的玫瑰花般妖娆妩媚,“你欠我一条命,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忘记我了,很好。”
白乔煊眼中闪着泪光,“我不会让自己亏欠你的,你会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杜洛王吧?幸会。不管你今日是为何而来,现在都一定想救她的命吧?你若想,就带她去吧,我不拦你。”
杜洛王倒想带钟婉露走,但他一抱起她,大汩鲜血就从她的伤口里涌出,惹得他的眼泪也如她的鲜血一样不停地涌。
“没用的……弹头上涂着你亲手调配的毒药,你最清楚它的毒性,到底有没有救?来不……来得及救……”
白乔煊的脸色刷的一下惨白,杜洛王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来,“是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跑来……跑来杀他……我不杀他了……不杀了……你……只要你不离开……我答应你……永远……都不杀他了……你不要死……不要死……”
“阿洛……”
杜洛王将耳朵凑到她唇边,问道:“什么?”
钟婉露的头突然栽到一边,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白乔煊。
“婉露……婉露……婉露!啊!!!!!”
白乔煊还没从钟婉露的逝世中缓过神来,杜洛王就已经拿起那把自己亲手造,害死钟婉露的手枪饮弹自尽了。
一旁杜洛王带过来的人马很快就被刚易帜的蒲军清理干净,杨濯杀了过来,“督军,你们没事吧?”
白乔煊如梦初醒,“没事,你是怎么知道杜洛王要在这里伏杀我的?”
杨濯看向后面跟过来的一辆车,“是二嫂通知我的。”
童昱晴赶了过来,先打量了一番白乔煊,确定他没有受伤后又看向钟婉露和杜洛王的尸体。
白乔煊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杜洛王的计划?”
童昱晴回道:“是钟婉露打电话通知我的,我听她的声音很急,又将杜洛王设伏的地点说得那么详细,不像是假的,就急忙通知杨濯来救你,还好赶上了。她……”
玹苍说道:“她为督军挡了子弹,杜洛王在她走后,也饮弹自尽了。”
童昱晴觉得心里像被人灌了铅,压得她呼吸困难,她见白乔煊面色惨白,想必心情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许多安慰的话堵童昱晴在嘴边,到最后她却只说了一句,“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此时玹苍事先安排好的人押了另一伙谋杀白乔煊的人上来,白乔煊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直接说道:“将梁阅就地正法,殷栩押入大牢,关到他死的那一天为止。”
殷栩逃过一劫后,仍然不知收敛,破口大骂着:“白乔煊!你有本事害死我父亲,怎么没胆子杀我啊?!你这个枉顾天理人伦的畜生!你不得好死……”
童昱晴盯着囚车驶离的方向,语气寒冷如冰,对杨濯说道:“劳你请人把他的舌头给我割了,拿去喂狗。”
杨濯回道:“二嫂所言甚合我意。”
童昱晴又道:“今日辛苦你了,赶快收拾收拾,回去陪叶儿吧。四姨娘刚去,她心情不好。”
杨濯颔首,嘱咐道:“二嫂也要多保重。”
……
父亲的“死而复生”让童昱晴觉得,自己又有了生存在世上的意义,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让她倍加珍惜和父亲相处的每一天。用童昱晧的话来说,如果可以,姐姐一定想黏在父亲身上,一刻也不分开。这一黏,就是五年。童枫毅终究还是因为在那段奔波流离的日子里积压下来的病痛离开了人世。不过这一次,童昱晴没有像上次一样绝望到崩溃,而是有条不紊地遵照父亲的遗愿,将童柏毅和年慕馨的遗骸归葬童氏祖坟。
办好父亲的丧事后,童昱晴拉着刚刚完婚的童昱晧和白嘉茵千叮咛万嘱咐,童昱晧察觉到姐姐有些不对劲,担忧地问道:“姐,你怎么了?这些事情,我们成婚前,你就已经与我们说过许多遍了,今日怎么又提起了?”
童昱晴淡淡笑道:“我知道我说过,可就是怕你们像维清夫妇一样,合了又分,分了又合,这几年一刻也没闲下来过。以后姐姐不在你们身边,万事都要你们自己担待,你们一定要懂得互相包容,互敬互爱,知道吗?”
童昱晴说了这么多,白嘉茵只听到一句,忙问道:“姐,你要去哪里啊?为什么会不在我们身边?”
童昱晴看向父亲的墓碑,悠悠说道:“父母在,不远游。父母不在,我们就该为自己的心愿而活了。其实早在五年前,你姐夫离开的时候,我就动了离开蒲炘州的念头,只不过是因为父亲,才留了下来。如今父亲已去,你们也有了你们自己的家,我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了。”
童昱晧急道:“可你一个人在外面,我怎么能放心?”
白嘉茵也说道:“是啊,留下来吧,姐夫已经走了五年,你也应该早日放下过去。人不能永远停留在过去。再说,我哥也不会让你走的。这事你与他说过吗?”
童昱晴莞尔一笑,“我们打个赌怎么样?这件事,他一定会答应。”
白嘉茵问道:“赌什么?”
童昱晴回道:“就赌我是去是留。他若答应让我走,你们便不再阻拦,他若不答应,我便听你们的话留下来。”
如果说世界上还有谁能连猜也不用猜就了解白乔煊全部心思的人,那这个人一定是童昱晴。
白乔煊不但同意让童昱晴离开蒲炘州,而且听说此事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像是早知此事,只问了一句:“你何时动身?”
童昱晴敛眸回道:“大概是十天后,具体时间还没定好,等我定好了再告诉你们吧。”
童昱晴虽然是这样说的,但其实她早已订好了一张三日后从蒲合出发,前往蒲江南岸的车票和一张五日后,从蒲江南岸出发,前往浮宿州的船票。这些年,她已经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不想再因为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而动摇离开的决心。
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身旁的童昱晧和白嘉茵倒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童昱晧将童昱晴拉到门外,白嘉茵也在房内劝白乔煊,“哥,你是不是忙糊涂了?怎么能让昱晴姐就这样走了呢?”
白乔煊像是没听明白妹妹的话,“她有手有脚,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必担心无法生存,为什么不能让她走?”
白嘉茵急道:“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当然知道她一个人在外面可以活得很好,可她这一走,你们两个可就真的结束了,你舍得吗?”
白乔煊笑着反问道:“什么叫我们真要结束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过啊?没有开始,哪来的结束啊?”
白嘉茵这才明白哥哥为什么心甘情愿放童昱晴走,这世上的爱,有的有始有终,有的有始无终,有的无始无终。他们之间的爱就是这最后一种,无始,亦无终……
童昱晴将自己这些年的大部分积蓄留给觅岚作嫁妆,只给自己留下足够支撑到浮宿州的银两。她离开时,夜华如水,晚风微拂,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和卿子汀留下过幸福印记的地方,便笑着踏上了归途。子汀,我们要搬家了,从今以后,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
滚滚南逝的蒲江到了南岸一改先前的汹涌澎湃,恬静柔和地像一个小姑娘,童昱晴闭上眼睛享受着从江面吹来的清凉的风,心中暗暗说道:“再见了,蒲江;再见了,蒲炘州;再见了,我的家乡……”
“可你还没有与我说再见。”
童昱晴如遭电击,全身僵硬得不能动弹,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乔煊悠哉悠哉地走到她身边,眺望着远方水天一色的景致,问道:“你是觉得你心中所想,我无法察觉,还是觉得船票信息,我无法查到啊?”
童昱晴回头张望四周,惊慌失措地问道:“你没带护卫吗?”
白乔煊眼含笑意地看着她,“带护卫做什么?昭告天下蒲炘州督军已然到达蒲江南岸,让有心之人来刺杀我吗?”
“可……”
“好了,”白乔煊眉眼弯弯,唇畔也弯出一个迷人的弧度,“我既然敢来寻你,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再说你忘了这个地方归属于哪里了吗?我在自己家门口,还能出事不成?”
童昱晴如醍醐灌顶,拍着自己的额头说道:“我只记得你如今已是督军,却忘了你原本出自何处。你在白家湾的根基比在蒲合的深厚,出事的几率没有多少。”
童昱晴忽而笑了起来,白乔煊问道:“你笑什么?”
童昱晴的笑容中藏着岁月的洗涤,万千的感慨,“我忽然想起我们第一次彻夜长谈时的情景,那时你便与我说,你有登顶的夙愿。没想到如今你真的已经站在了蒲炘州政坛的巅峰,无人可及。”
白乔煊的思绪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喟然长叹:“竟然已经过去十年了……”
说着白乔煊又想起一事,“我怎么隐约还记得某人似乎说过,等我做上蒲炘州督军后,要做我的首辅大臣呢?”
童昱晴笑道:“这个首辅大臣已经让位给她的弟弟了,还请督军莫要再提此事。”
白乔煊笑指着她,“看来这个尸位素餐的首辅大臣还有一点良知。”
童昱晴作势要打他,白乔煊边躲边笑,“哎,退了位的首辅大臣还敢打督军?”
童昱晴笑着放下手,“说真的,希儿怀着身孕,虞世那边的问题也亟待解决,你跑这么远,就只为了送我?”
白乔煊望着天上的鸿鹄,说道:“希儿怀孕,府上有一大群的乳母和丫鬟跟着她。虞世的问题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你也知道,虞氏屹立于蒲西的时间,比你们童氏屹立于蒲东的时间还要长,在我之前,有多少个督军,想要攻下虞世,占为己有?可虞氏就像高山一样岿然不动,任凭外界风云如何变幻,都影响不到他们的生计。如此根深蒂固的势力,是我将百万大军压到虞世城下就能拔除的吗?”
童昱晴想了想后,问道:“你是想怀柔?”
白乔煊颔首,“瞿、徐、纪三家造反,我可以打;杜洛王贩毒,我也可以打;但虞家,我不能打,也打不得。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没有欲望。我将繁华盛世开到他们面前,就不信他们不自己打开城门。也许这情景,我这辈子看不到,我的儿子可能也看不到,但我相信,终有一日,我的子孙后代会看到,除非我的哪个不肖子孙,自己窝里反,败光了我为他们积攒下来的家业,那这就要另说了。”
童昱晴被他这话逗笑了,“你心还真大。”
白乔煊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心不大,如何容得下这万里河山?好了,言归正传,我今日来寻你,可不是为了和你谈论虞世的事,我是有要事,要嘱托你。”
童昱晴有些心虚,怕他看穿自己的心事,低声问道:“你府中有希儿这位贤妻坐镇,司中有昱晧和杨濯帮你把持,军中也有武夔、孙翊、瞿增这些名臣良将,还需要我帮什么忙?”
白乔煊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这次出去,打算何时回来啊?”
童昱晴心里咯噔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
童昱晴低着头不说话,白乔煊自言自语:“看来都不是。那三十年、四十年?”
童昱晴仍然没应声,白乔煊肯定地说道:“四十年。你不要妄想一去不复返,四十年之后,还在这个地方,我来接你,你必须回来。”
童昱晴眼眸温热,“乔煊……不要逼我,我真的不想再回来……”
白乔煊淡淡道:“难道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我会变成像傅仁久一样昏庸无道的督军吗?”
童昱晴猛然抬头看向他,他的眼波沉静如水,却令童昱晴心生悸动,“你……你不会的……”
白乔煊问道:“为什么不会?我也是人,是人就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你能保证我永远不犯错吗?”
童昱晴无法回答。白乔煊又道:“如果你不能保证,就听我的话。”
童昱晴无奈地问道:“我回不回来,和你犯不犯错有关系吗?”
白乔煊想都未想便答道:“当然有。只要有你回来的一天,我就不敢稍有松弛,更不敢犯错。因为就算有一天我心中没有江山,没有万民,也不会没有你。如果你已不在乎蒲炘州的百姓,也没关系。有一句谚语,叫作今日事,今日毕。我再接一句,今生情,也当今生止。不要告诉我你还有来生,你的来生难道不要留给子汀吗?”
童昱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驳,白乔煊继续说道:“今生的纠缠已经够了,我不想再拖到来生。所以,你必须回来,不要让我留有遗憾,化作厉鬼,纠缠你到下一世。”
童昱晴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处可辩,“可我怎么知道四十年后我是不是还活在世上?就算活在世上,又是不是还能走得动?”
白乔煊显然早有准备,直接说道:“四十年后,你才六十五岁,我一个六十八岁的老头都有信心赶到此处,你没有信心?如果你没有,那你就把我的话当作命令,你必须活到六十五岁,而且身体强健,走得动路。还有……”
童昱晴更是惊讶,“还有?”
白乔煊接道:“当然,最后一点才是最重要的。你一个人回来可不行,你还必须带回陪你走过半生的那个人,让我看看,到底是哪位仁兄,这么有本事收了你。”
童昱晴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不可能,我不可能再嫁人。”
白乔煊问道:“如果,这是子汀的遗愿呢?你也会告诉他,不可能吗?”
童昱晴震惊地看向白乔煊,喃喃问道:“你说什么……”
白乔煊重复了一遍,“这是子汀的遗愿。他要我在他走后好好劝你,让你早日放下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他希望有一个人,替他疼你爱你,希望你儿女成群,子孙绕膝。这些话,我本该在五年前就告诉你,可家里家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就一直没有心思与你说。如今你就要远行,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所以我特意赶来,告诉你他最后的愿望。”
童昱晴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一串打湿了她的衣襟,“子汀……”
白乔煊等她情绪渐渐平复后问道:“你是想出去,自己去找那个人,还是留下来,让我来为你找,你自己选吧。反正我是一定要完成对子汀的承诺的。”
童昱晴抽泣着道:“我求你……不要逼我……”
白乔煊知道感情的事强求不来,便退了一步,说道:“好,我不逼你一定要嫁人,总不能让你为了对我们的承诺,委屈了自己吧。我只要你答应我,如果有朝一日,你遇到了一段良缘,你拒绝他的理由,不能是子汀。就算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人比我更懂你,也再不会有人比子汀更爱你,你也不能放弃爱人和被爱的权利。这个要求,总不过分吧?”
童昱晴以手覆面,在心里默默问道:子汀,这真的是你所期望的吗……
回答她的仍是那张温润如玉的笑脸,童昱晴了然,努力挤出一个字,“好……”
白乔煊欣慰地笑了起来,用力抱了抱童昱晴,又指着蒲江说道:“那就说好了,四十年后,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蒲江为证,你归来之日,即盛世之时!”
童昱晴心有所感,叹道:“遇见你,是我的命;遇见子汀,是我的运。如今子汀已经不在,我只愿你一切安好。你一定要好好保重,等到我回来的那天。”
白乔煊笑道:“一言为定,一路平安。”
童昱晴踏上甲板,倚在栏杆上,静静地看着白乔煊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他变成远处的一个小点,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喊道:“再见!”
童昱晴察觉到身后有一个人默默注视着自己,便回过头去……在看清那人的面庞后,她不由愣在原地,半晌后才回过神来,拂去脸上的泪痕,上前见礼,叫道:“子墨先生。”
余子墨眼中闪过一抹哀伤,“终于还是……”
童昱晴听不懂他的话,问道:“还是什么?”
余子墨却没有理她,边走向栏杆,边低吟着一首歌: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清风徐来紫藤花开
你的到来是场意外
不说应该不言感慨
千般依赖只因你在
我的灵台由你主宰
卿许一生一世的爱
许卿不离不弃的爱
只为你的纯白
一滴紫藤花泪,沾染了世俗尘埃,搅乱了童昱晴的心绪,她缓缓接道:
是殇是殆紫藤不再
情深似海不寿何奈
你舍我一人离开只余我半副残骸
是我太坏贪恋你的爱
为何我们的爱
只能期待
只能重来
桑田沧海不变的是你我的爱
来生再许你一个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