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昊最终在巡防营之南,刺史府之东选了一处宅院,这是前永丰县县丞余中平购置的宅院,余中平因为私自入股梅山矿及向王仁通索贿两项罪状,被孟博昌革职查办,所有家产一律充公。
与余中平一样因为入股梅山矿被革职的永丰官员还有三十八名,这仅仅是孟博昌清理永丰官场的开始。从正月初十开始,两个月间孟博昌将永丰官场彻底翻了个天,永丰一州两县和天德右军三十九名九品以上官员中,革职入狱者十三人,降职者二十六人,又裁汰冗员四十六名。经过一番整顿,永丰军政彻底控制在了孟博昌的手里。
杨昊在这段时间里主要做了两件事。
一是在梅山矿组建工帮。他任命在矿上做过苦力的侯捷出任矿监督,代表官府监督王仁通履行契约里规定的增加工钱、修建新工棚、改善伙食和减少出工时间等条款。工帮的领袖由劳工自己推选,但工帮的实权却控制在侯捷的手里。孟博昌派了一名校官和十六名教头进驻梅山矿,督导工帮进行军事训练。
铲除永丰鬼帮势力是杨昊做的第二件事。
鬼帮是永丰外来移民中自发形成的一种带有互助性质的民间结社组织。按照移民的不同来源分为北派、南派、关中派等不同派别。鬼帮创建之初对团结外来移民,保护新移民利益,及协助官府维持地方治安等方面都起到过积极作用,但随着势力的不断壮大,其社会危害也渐渐显现出来:偷抢扒拿,欺行霸市,拐卖外地人口为奴做婢。
为了能一举铲除鬼帮势力,杨昊做了周密安排。他先在王仁通的协助下秘密拘捕了鬼帮首领青皮,又通过青皮捕获了鬼帮里的四大护法金刚,再由四金刚扯出分布在永丰城内外的十六名把头。
两个月间杨昊抓捕了一百七十多名鬼帮成员,审讯判刑者三十二名,罪恶极大的大首领青皮、四金刚和八名把头被定为死刑,按杨昊的本意是将这十三人立即处决以绝后患,但孟博昌却坚持要将此案送刑部复核。杨昊与他争执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孟博昌不耐烦地说道:“送刑部复核是大总管的意思,你要争去跟他争好了。”
杨昊无言以对,怏怏而去。
十三个人虽然没有杀成,永丰城的百姓却敲锣打鼓,将一块爱民伞送到了杨昊手里。一时“杨青天”的称呼传遍大街小巷,杨昊知道这是孟博昌安抚自己的手段。虽然刑部复核只不过是走个过场,但十三人一日不死,他这心里就一刻也放不下来。
据王仁通说,鬼帮里除了神通广大的大首领和四金刚以外,还有一个神秘莫测的二首领。对应的是,除了站在前台的四大护法金刚,鬼帮里还有四名隐形护法金刚,二首领和四名隐形护法金刚的名字只有大首领和八长老知道。青皮矢口否认五人的存在,而八长老皆已年过七旬,近二十年没有参与鬼帮的活动,杨昊找不到理由抓捕审讯他们。
现在永丰城里一片平静,但杨昊总能感觉到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一双双怨毒的眼正盯着自己,只要自己稍有疏忽,隐藏在暗处的鬼帮余孽就会扑上来将自己撕个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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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上巳节。
这日一大早,户户门前插柳,家家煮上一篮子鸡蛋,点个红心,在太阳出山前散发给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吃过早饭后,男男女女盛装出游,到城外的小阳河畔踏青观柳。
晴儿和吕芮三更末就起来煮鸡蛋,分装了十几个柳条小篮,打发人给孟博昌和杨昊的同僚送去。天稍稍亮,两个人各提一花篮鸡蛋沿街散发给左邻右舍。一圈散完,还剩了十来个,吕芮提议和稀饭、油饼一起送到巡防营给杨昊当早餐。
刺马营无面会召开在即,杨昊不敢有丝毫懈怠,这半个月来他一直住在巡防营内。
二人刚出门,晴儿忽而想起灶上还炖着一罐排骨山药汤,便回去取来,等她再出门却不见了吕芮的人影。问在门房里忙活的关老爷,关老爷也茫然不知,却说:“吕姑娘刚刚就在门外,长史张大人派人送来一篮子鸡蛋,我按夫人的吩咐去拿了两包红枣回赠他们,一眨眼的工夫吕姑娘就不见了。会不会搭乘他们的马车一起走了呢。”
晴儿疑惑地问:“他们是驾车来的?”
关老爷肯定地答道:“是啊,两个小伙都是生面孔,但马车确实是长史府的马车,老汉看的清楚不会错的。”晴儿默然点头,并没有放在心上。
当初孟博昌密令杨昊处死吕本中夺取天德右军兵权。吕本中探知风声,连夜托媒将养女吕芮献给杨昊做妾,一为笼络二为试探,杨昊对此心知肚明,他不敢刺激吕本中,怕他因误判而做出鱼死网破的败局。因而他允下了这门亲事。此后吕本中诈死脱身,杨昊也得以顺利接管天德右军。
这些日子晴儿一直跟吕芮同吃同住,杨昊并不曾跟她圆房。按杨昊的想法,等风头过去,他再将吕芮送还吕本中,两边都有交代。但吕芮却不这么想,她判定杨昊并非是不想接纳自己,之所以这么不冷不热地耗着,全是因为晴儿挡在中间。这些天她一直在寻找机会接近杨昊,她有信心只要能跟杨昊独处几次,就一定能抓住他的心。
此刻她的突然离去,让晴儿本能地认为她是去向杨昊献殷勤去了。晴儿的心里颇为不快,她并不算一个心胸狭窄的女人,但眼看着另外一个女人要分享自己的所爱,她的心里仍旧荡漾着浓浓的醋意。
“夫人。”
看到晴儿在发怔,关老爷轻轻地叫了一声。晴儿忙收摄心绪,揉了揉发烫的脸颊说道:“我没事。”早已看破人间百态的关老爷慈爱地笑了笑,他朝门房的内屋喊了声:“索儿,你出来。”
“唉,”
一声清脆的应答,走出来一个十五六岁长身玉立的少年。他的一双黑眸一开始就肆无忌惮地在晴儿的身上游来走去,晴儿的脸颊竟有些热辣辣的,她慌忙低下了头。
“不许无礼。”关老爷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少年慌忙低下了头,脸腾地就红了。
“夫人,这就是老汉跟您提过的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关索,昨儿夜里到的永丰。”
“哦,就是他呀。”晴儿记起来了。
一个月前关老爷跟自己提起过他,说自己年纪大了,想让自己的一个小孙子过来帮忙,晴儿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杨昊升任天德军判官后,一面要辅佐孟博昌管军,一面又要管州中民政,常常忙得黑白颠倒。自己和吕芮终究是女儿身,不能时时伴随左右,关老爷年纪又大了,常常也照顾不到,能有一个知根知底的人跟在他身边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你就叫关索?”
“小人正是关索。”关索拱手作答,突然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读过书吗?”
“读过十几年,”关索说到这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惜未得明师教导,始终不得其法。不过写写算算还是可以的。”
“嗯,”晴儿很喜欢他的直爽,“你留下吧,先帮帮关老爷的忙,等熟了再跟大人办事吧。”
“谢夫人。”关索一躬到底。
晴儿赶到巡防营时,杨昊正在练枪,他只穿着一件汗透的短衫,裸露的两条臂膀上凸起一块块结实的肌肉。晴儿心里有一种痒痒的感觉,她咬了咬嘴唇,一声不吭地在一旁观阵。杨昊早就看见了她,故意在收招时虚晃一枪,把晴儿吓了一大跳。
看着晴儿惊慌失措的样子,杨昊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问:“夫人因何到此?”
“我不来,你不回,咱们以后就不见面了吗?”
杨昊把她放了下来,在水盆里拧了个毛巾擦了把脸,说道:“等忙完了这阵子,我派人把她送回去,你我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你说好不好?”晴儿啐了他一口,冷笑道:“谁知道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呢。”杨昊好奇地问:“你来了她怎么没来呢?”
晴儿愕然地问:“怎么?她没来?”杨昊心一慌问护兵:“我练功时有人来过吗?”护兵答道:“没人来过。不过有人送来一箱东西,说等大人练完功再打开看。”
在门旁的石阶下有一个柳条箱:五尺长,三尺高,二尺宽。上面用拇指粗的麻绳绑缚了好几道。杨昊取刀在手小心翼翼地挑断绑在箱外的绳索,掀开箱盖一看,里面却是一匹白布。众人正疑惑不解,白布底下忽发出呜呜的呻吟声。掀开白布一看,原来柳条箱里竟蜷缩着一个红衣少女,正是一早就失踪的吕芮。
小校脸色大变拔刀叫道:“快追送东西的人。”杨昊喝住众侍卫,嘱咐道:“此事不准外传!违者严办。”众人应声退下。杨昊挥刀斩断吕芮身上的绳索,扯掉塞在她嘴里的布团。吕芮满腹委屈,一头扑进杨昊的怀抱呜呜大哭起来。
杨昊本能地想推开她,却发觉吕芮的双臂箍的异常有力。杨昊心软了,毕竟她刚刚受了一场惊吓。晴儿默然一叹,转身离开。长史张呈匆忙而来,差点和低头走路的晴儿撞在一起。张呈一身簇新的官袍,跑的满头大汗,他向晴儿拱手致歉,一头扎进了小院。
眼前的一幕让张呈万分尴尬,杨昊也有些难为情,吕芮倒是坦然的很。
“长史大人,青天白日,有人大街上公然绑人,你有何解释。”
杨昊故作声色道。他很欣赏张呈能文能武、精明干练,在对付鬼帮这件事上,尽管孟博昌警告在先,但杨昊还是想给他一个立功赎罪,抑或是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但张呈的表现让自己很无言,他的麻木、迟钝、毫不作为已经到了自己忍耐的极限。
张呈面露羞愤之色:“请大人给下官一天时间,下官一定给大人一个交代。”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杨昊冷着脸说道。
张呈躬身羞惭而退。吕芮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走到晴儿身旁,十分自然地挎住了晴儿的臂弯。晴儿却默默地推开了她的手臂。
杨昊看着二人间这点微妙的变化,心中一阵暗笑,问吕芮:“现在还有胆量出去踏青吗?”这几乎是杨昊第一次主动跟吕芮说话,看得出吕芮十分的兴奋。
“我一个人是不敢,你陪我,我就敢。”
杨昊道:“好,那咱们就吃了早饭一起出城。”
吕芮眼珠子骨碌一转,说道:“你们先吃吧,我,我还要回去办点事。”说罢她就兴冲冲地往外跑,杨昊派了四个护兵跟在身后。
杨昊拉住晴儿的手安慰道:“她孤身一个弱女子,寄人篱下,又受了这场惊吓,于情于理都该安抚她一番,我的好夫人,你就不要跟她计较了吧。”
晴儿冷笑一声:“这么,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杨昊陪着笑脸道:“夫人无错,是我的错,我给你陪个不是。”杨昊打躬作揖,晴儿却侧过脸去不理睬,杨昊搬着她的肩劝道:“别闹了,回去换身衣裳吧。”
晴儿道:“换什么衣裳,我这身衣裳穿出去丢你的人吗?”
杨昊嚷道:“这是什么话?杨夫人就是不穿衣裳出去那也是永丰第一美人儿。”
晴儿羞得满脸通红,连连跺脚骂道:“呸呸呸,真是猪狗不如的混账话。”又问杨昊:“他们既敢在白天向你下手,这回出去岂非正往他们枪尖上撞吗?杨大人你莫不是拿我俩做诱饵捕贼吧?”杨昊愕然无语,真是哭笑不得。拍了晴儿一把,道:“回去换件鲜亮点的衣裳,再找几件首饰戴上,可别让人给比了下去。”
晴儿听了满心欢喜,满眼含笑地去了。望着她的背影,杨昊暗暗下了决心:“无面会一了,立即打发吕芮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