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受降城一片死寂,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巡夜的士卒和暗中窥视的捕快,挑头闹事的少二郎、店主及二狗被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接进了城西安乐坊内的一所大宅内,中受降城城西几个坊住的都是富商大贾,这些人跟官府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牙军和逻卒轻易是不敢入户搜查的,三人因此得以保全性命,
这家主人是个年轻人,自称姓张名端,祖上是驻屯中受降城的老兵,祖父因立有战功在洛阳做官,他父亲在洛阳经商致富,父亲病故后,他继承了一笔财产,因不擅经营,遂将商铺变卖,在关中买了上千亩地做了地主,母亲思念故土,他遂陪老娘回故土居住,
张端要三人在宅中安心养病,等风声稍平再送三人出城,
夜半三更,两个脚穿草鞋的便衣大汉敲开了张端的家门,这二人便是早间在东街手持扁担殴打逻卒的那两个菜农,二人的真实身份是西宁军情报室驻中受降城的密探,一个叫侯劲,另一个叫谭望,那个自称张端的人,其实真名叫万端,他此时的身份是情报室驻中受降城的主管,侯劲和谭望都是他的部下,
管家将二人直接引入后院密室,万端正和几个部下低头密议,见二人进來,众人都站起身來,万端笑道:“我们的两位大英雄这回又带來什么好消息。”
侯劲道:“北城的菜帮帮主翁老三让逻卒给绑了去,卑职鼓动帮众们密谋起事,如今他们已经串联了几百号人,只是沒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出來挑头,一时不敢动手。”
万端沉吟道:“菜帮里有个姓顾的,对,叫顾老大,此人威望很高,可让他出來挑头。”谭望道:“顾老大的女儿去年给了巡街使张崇万的小儿子做妾,两家算是攀上了亲,所以他不肯出这个头。”
万端笑道:“张崇万的小儿子不就是那个叫张松的泼皮嘛,此人上次跟人赌钱输了三千两银子,怕他家老爷子知道,就偷偷向我借了一千两刀子钱,好,就从他这下手,让他把顾老大的女儿让给我,他女儿在我手里,由不得顾老大不听我摆布。”说到这,万端转身对屋中众人道:“事不宜迟,你们各自行动,这件事务必要做的漂亮,让他们内寺坊看看,咱们情报室可不是吃素的。”
打发了众人出去,万端转身对谭望说道:“带上他的那份借据,跟我去张府走一趟。”
张松确实借了万端一千两刀子钱,也确实还不清,当万端提出用顾老大女儿顾韵抵这笔账时,张松想也沒想就答应了,二人定下契约,张松便将顾韵给带了出來,闻听丈夫将自己抵了账,顾韵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万端看了一眼顾韵,心里暗骂:“直娘贼,这么个美人儿竟让这腌臜货给糟蹋了。”
二日,万端将顾韵妆扮一新,带着她回娘家探望双亲,去时给顾老大备上了一份厚礼,顾老大是场面的上的人,见万端这等公子哥如此礼重自己,心中早有了一份好感,他妻子万氏见万端财貌双全更是喜欢的不得了,顾老大恨张松背着自己将女儿卖与他人,加之顾韵泪眼婆娑在母亲面前一顿诉苦,顾老大登时便将张家父子全恨上了,
此后,侯劲又撺掇菜帮出面请顾老大挑头闹事,顾老大答应下來,当日,菜帮数百菜农、菜贩子集体罢市,浩浩荡荡赶赴牙城请愿要求释放被捕的帮主翁老三,
张崇万此时已知张松将顾韵抵了债,他是个讲脸面的人,恐顾老大当面责骂自己不好下台,便躲在沒有出面,肖凌夷在地上画了条线,再命牙军张弓以待,扬言跨过这条线者死,顾老大让众人在线外面扎住阵脚,自己高举请愿书与三五个头面人物跪在黄线前高声要求面见王峰,肖凌夷先是不屑一顾,但众人呼喊声音太大,惹來许多百姓围观,肖凌夷恐把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只得让士卒打开城门放顾老大等人进牙城商议,
此刻谭望、侯劲就混在人群中,见牙城大门开启,谭望大呼道:“不能进去,小心有诈。”说话时,侯劲躲在人群里向城门守军扔了一块砖头,牙军士卒本來就神经紧张,受此一激,有人手滑便张弓向顾老大射了一箭,射中了肩膀,伤势并不算重,但顾老大却翻身倒地,哀嚎起來,人群顿时炸了窝,顿时板砖乱飞,肖凌夷见势不妙,大声喝道:“关门,放箭。”城头弩箭乱飞,不断有人中箭仆地,
请愿场又一次变成了屠宰场,谭望、侯劲和另外几个混在人群里的同伴合力救走顾老大,众人退向牙城外的小巷,请愿竟遭屠戮,和平的希望变成了彻底的绝望,顾老大受伤后,北城百姓在菜帮的挑头下开始暴动,少二郎、店主和二狗此时站出來,痛斥王峰暴政,在大街鼓动百姓拿起棍棒打倒王峰,
王峰闻讯大怒,严令肖凌夷一个时辰内平息暴乱,肖凌夷部属牙军主力正面进攻,又派出小股部队便装穿插到北城区角角落落,绑架、暗杀、点火、造谣,意图瓦解暴动百姓的士气,万端早已料到这一点,抢先派人在路中伏击,抓获了几个便衣牙军,绑着众人四下游街,让百姓提高警惕,牙军百姓再去散布流言,便无人肯信,
暴动百姓奋起反抗,与牙军逐屋逐院展开了争夺,但菜刀终究敌不过横刀,正面抵抗遭到残酷镇压,暴动百姓被大批大批屠杀,万端凭借着金钱编织的人脉网,四处活动,游说牙军将士停止对百姓的暴行,牙军中有人开始动摇,哗变的士卒越來越多,事情变得复杂而微妙起來,转眼一个时辰过去了,肖凌夷沒有完成镇压百姓的重任,他恐被王峰苛责,干脆反戈一击站在了暴民一边,
肖凌夷的反戈一击让王峰既震怒又惊恐,自己的牙军尚且造自己的反,还有何人可以凭借,此时,冯清风已经回到了中受降城,他劝王峰向城外的蛮黑人借兵平乱,王峰讶然道:“这岂不是引狼入室吗,下下之策,不妥,不妥。”
冯清风不以为然道:“引狼入室固然是下下之策,但任由小羊们这么闹下去,牧羊人又能得到什么,与其被它们顶翻踩在脚下,还不如让他们尝尝狼的厉害,被狼咬急了,他们就会懂得跟着人总比跟着狼好,日后也就不会再闹了。”
王峰默思良久,徐徐点头道:“就依先生的计策吧。”
三千蛮黑人从西门、北门同时入城压向暴动的百姓,骑惯了马的蛮黑人对城市巷战既不熟悉也不适应,但蛮黑人却更能放得开手脚,烧光、杀光、抢光,蛮黑人就是凭着这三条,只用了半个下午就将暴乱的百姓逼向了绝路,
危机时刻,万端重金买通了东门监门校尉,放顾老大等数百精壮暴动骨干由东门出城,东门监门校尉放走了众人后,便带着家眷,拿着万端给他的五千两“买路钱”出城奔河东而去,他本是河东人,在天德军做官糊口,对迭经战乱、形同人间地狱的中受降城自然沒有什么可留恋之处,
暴乱在黄昏时刻被平息,但受降城百姓的劫难却从夜幕降临时才开始,继北城被烧为一片焦土后,蛮黑人又洗劫了西城和南城,熊熊大火经夜未息,受降城内十室九空,百姓被杀三分之一,被掠为奴隶三分之一,逃亡者三分之一,天明时分,除了牙城紧闭四门得意保全外,外城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焦土,
蛮黑人带着掠夺來的财物人口陆续退出城去,侥幸躲在牙城未死的百姓眼见家园被毁,亲人遭掠,痛哭之声直达云霄,王峰让人准备了牛羊金珠,派冯清风为使者往城外蛮黑军营中犒军,冯清风刚到蛮黑军营门口,蛮黑士卒便一拥而上,牵牛的牵牛,拉羊的拉羊,瞬间将犒军物品抢劫一空,那些沒有抢到东西的蛮黑士卒围堵冯清风,厉声责问:“我们是为你们负的伤,你们就拿这点东西來糊弄我们,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么。”
冯清风不敢反驳,堆起一张笑脸打躬赔礼,蛮黑人不知中原礼节,见冯清风举手以为他要动武,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一顿暴打,
冯清风鼻青眼肿,肋骨也断了两根,若不是骨朵丽的侍从及时赶來接应,只怕要被打死,
对冯清风來犒军骨朵丽表示感谢,对冯清风被打受伤也说了几句安慰的话,随即他话锋一转,说道:“冯先生不幸在我营中受伤,我心中十分不忍,我欲送贵军弟兄每人一头羊,算是赔罪,再有就是天气炎热,而我军士卒都还穿着皮靴,又闷又热,我想请贵军弟兄每人帮忙打一双草鞋,不知可方便呀。”
骨朵丽绕了一个大弯子,但还是被冯清风看破了他的真实用意:骨朵丽这是在刺探牙城的虚实,在此之前,冯清风得到军报,朴恩俊的大军已经秘密穿越凉河谷正向呼延谷迂回,倘若被西宁军占据了呼延谷,就等于切断了蛮黑人北撤的道路,骨朵丽这是要撤军北归,他刺探牙城虚实,是想看看能不能临走之前再捞一把,
冯清风咳嗽了一声道:“贵军不远千里赶來助战,打几双草鞋犒军那是我们应当做的,若是鞋草够,两天之内可给贵军打出三千五百双草鞋,至于羊嘛,将军也知道,牙城地方狭小,人尚且住着嫌挤,再送个三千多头羊进來,也无处可放呀,将军盛意,我替我家主公谢过了,羊就不必送了。”骨朵丽闻言讪讪而笑,
送走冯清风,一干蛮将涌进中军帐问骨朵丽:“将军咱们还打不打牙城了。”骨朵丽哀叹道:“城中兵多不好下手,算啦,留营不拔,连夜撤吧。”冯清风回到牙城,急忙将此事告知了王峰,此时牙城内连老弱残兵和逻卒在内不足千人,王峰闻言吓出一身冷汗,连连道:“若非先生机敏,牙城不保了。”
当夜,骨朵丽留营寨不拔,大军迅速北撤,天明时分,王峰得知详报,却问冯清风:“如今却当如何。”冯清风道:“在大唐已无立足之地,主公若不想息隐山林,就只有去投渤海国了。”王峰道:“是东海之滨的渤海国么,万水千山的为何要去那。”冯清风道:“渤海之主,世代仰慕大唐文明,国中文教制度皆仿照中国,主公只有到那才有用武之地。”
王峰哀叹道:“丧家之人,只怕人家未必肯收容。”冯清风道:“不然,渤海之主胸襟宽阔,雍容并纳,对四海英雄一律相待以诚,主公还记得李少卿这个人吗。”
王峰惊问道:“可是归义军的李少卿么,他跟杨昊争夺丰州落败后,就沒了音讯,难道他也投靠了渤海国。”
冯清风点头道:“不错,他兵败之后带着族人投奔了渤海国的北郡王,不久经北郡王举荐,又被渤海王封为一方诸侯,他在封地内开山劈林,招募流民屯垦畜牧,如今的势力并不在当年之下,以主公的聪明睿智,在渤海必有用武之地。”王峰闻言大喜,当即便要收拾细软珍宝,烧了牙城去投渤海,
冯清风谏道:“收拾细软珍宝即可,城却不可必烧。”
王峰也醒悟过來,此刻烧城岂不是正要告诉城外的西宁军密探,自己要走,于是从冯清风之计,收拾了十几箱珍奇珠宝,将带不走的银锭金块埋藏于地下,或丢掷于枯井之中,只带贴身卫队五十余人,与冯清风悄悄出南城乘船东去了,
万端得知王峰已经潜逃,便鼓动顾老大趁乱夺了牙城,当夜,朴恩俊派三哨先锋军入城接管防务,二日,朴恩俊、索额护送王赟、王弼兄弟回城,却被城中百姓堵住城门,不让进城,
护送二王的士卒高喊:“天德军新主已到,速开城门。”城头有百姓答:“王家子弟害的我们家破人亡,我等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岂肯再拥戴他为主。”说罢,土块、砖头雨点般砸向王赟、王弼兄弟,二人自觉满心羞愧,面朝城头百姓长跪不起,
朴恩俊劝道:“二位莫惊,待我叫城中军士打开城门便可。”王赟含泪叫道:“老百姓恨透了咱们,还有什么脸进城去。”王弼泪流满面道:“王家威福已尽,民心已失,再无颜为天德军之主,我等愿奉杨将军为天德军之主,忠心辅佐,绝无二心。”
朴恩俊道:“如此大事,朴某不敢做主,只能代二位向大人转呈心意。”当日驻军在城外,拿出军粮赈济灾民,城中民心稍安,万端暗中运作,顾老大便率城中百姓出城向西宁军献万民信,献受降城,朴恩俊抚慰众人道:“此等大事,朴某实不敢做主,只敢将先生及百姓盛意转呈杨大人,大人未有回应前,尚请顾老先生领民众自治,朴某愿倾尽全力,辅佐先生。”
当夜,万端夜访军营,责问朴恩俊:“将军为何不肯接受顾老大献城,如此良机失之可惜。”朴恩俊道:“天德军残破至此,背在身上岂不累赘,万总管处心积虑将天德军弄到手,难道就沒想过这一点吗。”万端闻言嗤地一阵冷笑道:“天德军乃丰州西大门,民生虽然残破,地理却十分紧要,这扇大门握在外人手里,终究是心腹之患,将军身为一军主将,眼光为何如此短浅。”
朴恩俊闻言大怒,拍案而起,喝了声:“送客。”硬将万端给赶了出去,
王峰潜逃的第三天,杨昊接到万端的密报和朴恩俊发來的军报,杨昊将军报批转军政司论功叙奖,却将万端的这份密报扣在手中几天沒有回应,关索不解,跑來询问,杨昊道:“你们情报室做事今后能不能先给我透个气。”关索道:“这是万端擅自做主,我事先也并不知情。”杨昊不满道:“真是擅作主张,如今倒要我为他來擦屁股。”
关索嘻嘻一笑,道:“索性将错就错拿过來算了,王赟性子躁,王弼心眼多,都不可靠,拿过天德军你还能混个节度使当当,弟兄们不都跟着升官发财吗。”
“说的简单,一下子添了几万张嘴要吃饭。”杨昊无奈地笑了笑,天德军境内山多地少,土地肥力薄,粮食年年不足,所幸所处地理位置优势,是回鹘和唐之间的重要商路之一,境内百姓多是靠这条商路吃饭,王谦死后发生的内乱让商路断绝,今冬若无外援,饥荒是免不了的了,
“那就把他们迁到这边來,丰州地广田肥,划块地让他们垦荒,三五年后,还能为你纳粮当兵。”关索说的轻松自在,杨昊不想跟他争辩,人所处位置不同,所思所想有所区别也是正常的,几万人的迁徙涉及方方面面的问題,岂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转念又一想,关索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不下狠心怕是不行了,
“去把曲清泉请來,我有事跟他商议。”
杨昊对院中浇花的穆兰青喊道,穆兰青赶忙放下水瓢跑了出去,杨昊接到万端密报后,也曾动过内迁人口的想法,只是怕事情牵涉面太广,稍有操作不当,就会留下很多后遗症,因此他去武备学堂向谈空求教,谈空给他讲了个事例:昔日刘清伶从契丹人手里夺回云北三城,曾迁徙河东十三县近十万百姓北上戍边,此事的幕后策划者就是曲处机叔侄,
“你有事我先走了,你不喜欢万端,我把他调回來好了。”关索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
“这个人很能干,把他派到回鹘人那去,最好他能把回鹘王庭也给我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