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雪为整个城市披上了一件冰冷的银衣,庭院中堆满了积雪,太久无人打理的院落呈现出一片萧条的景象。
再次踏进这栋小屋,云义海穿过熟悉的花园,来到破旧的房门前。陈旧的木门上残留着被烈火灼烧过的痕迹,木质地板上也有很多火焰燃烧留下的黑色印记。这里在十多年前曾经历过一场大火,由于地处偏远,周围又没什么人,那场火足足烧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人发现。
如今那场几乎将这栋小屋摧毁的大火早已灭去,屋子经过了一番修葺,当初纵火的那个人也再次回到了这里,而曾经那个总是一个人坐在门口,等待着他到来的女孩却再也不会出现了。她在这里陷入了长眠,在他亲手燃起的火中,一点一点地被烈焰吞没。
那时候云义海亲眼看着安欣语在自己面前被烧死,心里是完成了某种任务,或是挣脱了某种枷锁的解脱。如今他再次站在这里,残留在心中的却只有无尽的愧疚与悔恨。
十多年前,那个深爱着他的女孩被他亲手埋葬在这里,那个女孩为他生下的两个孩子也在这场大火中失踪;十多年后,失踪的男孩变成了一具尸体,失踪的女孩至今也杳无踪迹。
故地重游,曾经犯下的错误与罪孽化为了世上最坚固的牢笼,将他紧紧锁在其中,如同坠入到最深层的地狱。痛苦和绝望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心房,令他痛不欲生,却又永无解脱之日。
云义海抬起手,他想推开这扇荒废了多年的大门,却又在中途将手缩了回来。这扇门后面,就是他的妻子和孩子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他上一次推开这扇门,为他们带去的是一场灾难;这一次他在门前站了良久,却迟迟没能下定破门而入的决心。
云义海犹豫了良久,正当他想要就此离去时,一股刺鼻的气味从门缝中钻出,刺痛了他的嗅觉。
这是……汽油的味道?这里怎么会有汽油?
云义海猛地一惊,心跳几乎在这一瞬间终止。他一把推开木门,想要将里面的情形看个清楚。破旧的木门在他的手掌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房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房间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像是沉睡中的野兽被突然唤醒。
浓烈的汽油味呛得云义海几乎无法呼吸,扑面而来的除了汽油的气味外还有一丝灼热的气息。云义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知道,那是火的味道。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火苗在房间里燃起,满屋子的汽油在火苗出现的那一瞬便沸腾了起来,整个房间顿时变成了一片火海。
房间中央,一件白色的和服随风摇晃,在漫天火光的映衬下,仿佛一个人在火海中翩翩起舞。火焰点燃了它的衣角和袖口,将它一点点蚕食,和服燃烧着化为黑色的灰烬,落到了满地的汽油中。
这一幕就像是一场残酷的火刑,一个身穿和服的少年被活活地烧死在其中。等看清屋内的情景时,云义海的眼神突然变了,变得狰狞而疯狂,他不顾一切地冲进房间里,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燃烧中的和服奔去,就好像那是什么稀世珍宝,去晚了就会被别人抢走。
他一脚踩入火海中,可就在火焰接触到他皮肤的前一刻,他身后的影子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燃烧的火焰如同有自我意识般避开了他,就像是在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在触碰到他之前猛地向四周退去。
云义海一脚踩入满屋的汽油中,汽油在火焰燃烧时释放出的高温烫伤了他的皮肤,但他一刻也没有停留,直奔和服而去,仿佛眼中除了那件衣服,便再也看不到其他。
在他身后,黑衣青年从他的影子中分离了出来,他跟上云义海的脚步,伸手想要拉住他,但是他慢了一步,在他抬起手的时候云义海便已经迈入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中。青年见他如此,只得紧随其后,同他一起走入这片火海。
流淌在地面上的汽油淹没了他的脚踝,恐怖的高温却无法伤到他一分一毫,他的衣角落到了汽油中,汽油却未沾染到他的衣服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他和外界的一切分隔开来。
火焰在青年身前顺从地退让出了一条笔直的通道,烈焰围绕在他周围,却又不敢真正靠近他。他如同君王般踏入火中,在他面前,熊熊烈火纷纷为他让道,在他身后,他的臣民恭送他的离开。
云义海来到了和服旁边,他终于看清了支撑起这件和服的是什么。那是一个足有一人高的十字架,上面刻满了圣经中的祷告词,和服在十字架上化为飞灰,像是吸血鬼在阳光下被燃成灰烬。
云义海凝视着伫立在眼前的纯银十字架,眼中闪过深沉的哀痛,他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十字架上的经文,喃喃自语:“你就这么恨我吗?纯。”
黑衣青年站在他身后,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他知道云义海说的“纯”是谁,那是这间屋子曾经的主人,是云义海最愧对的那个小儿子,也是在这里布下这个局,等待云义海到来的人。
十多年以前,云义海在这里点燃了一场大火,火焰烧尽了一切,也夺走了云逸轩的一切,年幼的男孩从此走上了与云家为敌的道路。
十多年以后,曾经在这里失去一切的他同样留下了一场火海,为一切画上句点。
火焰剧烈地燃烧着,散发出黑色的烟雾,烟雾笼盖住了云义海的身影,他看起来是那样的疲惫,就好像被一下子抽光了所有的力气,他的手搭在银色的十字架上,仿佛那是他的拐杖,一旦十字架倒塌,他的身体便也会随之塌陷。
看着云义海融入烟雾中的身影,青年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很老了,云义海今年五十多岁,放在普通人里也算是半截身子埋入棺材的老人了。可云义海不是普通人,他是驱魔师,驱魔师能够与妖物签订契约,从而驱使他们为自己做事,可是相对的,驱魔师需要用自身的精血和灵力去滋养妖物,实力越强大的驱魔师寿命就越短,因为驱魔师的力量来自妖物,而越是强大的妖物,驾驭起来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
正因为与妖物签订契约的代价极大,所以大多数驱魔师一生只会与一个妖物签订契约,像雪镜纯那样同时与一百多个强大的妖物签订契约的事情,完全是驱魔师所都不敢想象的。
驱魔师大多数只能活到四十多岁,和他们签订契约的妖物越多、实力强大,他们的寿命也就越短。像云义海这种驱魔师中的佼佼者,通常情况下只有短短三十几年的寿命,如今云义海活到五十多,已经可以称之为奇迹了。
青年皱了皱眉,被烟雾遮挡住的云义海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是他与烟雾本来便是一体,烟雾消散之时他也会随之消失,这种感觉令他十分不舒服。他伸出左手,做出一个下压的动作,滔天的火海随着他的举动而停顿了一瞬,然后便如同接收到国王指令的士兵一般,高效而严谨地遵从了君主下达的命令。
火焰燃烧的趋势逐渐变小,最终违背物理规律,在可燃性极强的汽油中熄灭了。烟雾的颜色随着烈焰的消亡而变淡,最终慢慢消散。
云义海仍旧细细抚摸着白银十字架上的经文,对青年的举动毫无表示。青年看着他苍老的背影,忍不住开口道:“主人,逝者……”
“逝者已矣,”云义海打断了青年的话,他凝视着手中的十字架,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青年说话。“节哀顺变?”
云义海的声音沙哑低沉,仿若灯油即将枯竭的孤灯,他的话说得很慢,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会花费他全身的力气。他终于回过了头,坚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哀愁,饱经沧桑的双眼浑浊得像是两个泥潭。
他的声音像是一只断线的纸鸢,充斥着惆怅的失落:“夜,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些,那大可不必,这样的话,这些天我不知道听了多少。”
名为夜的青年垂下了头,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想安慰云义海,但对方明显不需要。他一直是个坚强、固执、要强的人,就算是受再重的伤,遭再多的罪,也绝不会接受别人将他当做弱者一样的关心和同情。
夜沉默了下来,云义海也没有再说话,小屋中再次陷入寂静。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云义海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拿出电话,云义海发现那是自己最信任的一个手下的来电,他信任的那些手下总是能将他交代下去的事情办好,工作起来像是机械一般不知疲倦,除非是遇到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不然他们一般不会给他打电话。
云义海接通了电话,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冰冷的男音:“老爷,那段视频您看完了吗?”
“什么视频?”云义海愣了一下,不明所以。
“我先前给您发过一段视频到您的手机上,那上面有些东西我们无法做主,所以想请教您一下,看看应该如何处理。”电话那边的人恭敬地解释道。
云义海迅速反应了过来,刚才他的注意力全都在这场大火上,手下给他发的视频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猜测他们一定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不然也不会说做不了主这样的话。
“我稍后给你们指示,在这之前不要轻举妄动。”黑道老大不愧是黑道老大,关键时候总能当机立断。
挂断电话,云义海打开了先前收到的那段视频,视频很短,应该是从哪个完整的录像中裁剪下来的,视频的主角是一个美到极致的白发少年和一个看起来像是古代贵公子一样的青年,白发少年从舞台中一跃而下,来到一个黑发青年面前,似乎在对他说着什么。
云义海定睛一看,发现那个黑发青年正是夏家少主夏烽涵。视频中,夏烽涵和白发少年相互对视,白发少年始终气定神闲,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与之相比,夏烽涵就没有那么淡定了。夏烽涵的脸色就像是块调色盘,一会儿是不服气,一会儿又是满脸惊讶,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却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交谈。中途那个长的很像古代贵公子的人还来插了几句话。
虽然云义海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是从夏烽涵的脸色来看,他们似乎交谈的似乎并不愉快。
云义海眯了眯眼睛,除了视频上出现了一个他认识的人外加一个会传音术的少年以外,他并没看出这段视频有哪里是值得他重视的,更没弄清楚属下所说的“做不了主”指的究竟是什么事。不过他相信这段视频不会这么简单,因为视频是他是属下发来的,而他对属下的办事效率一向很有信心。
忽然间,云义海的视线被一个白色的身影给紧紧攥住了,他死死盯着那个从角落中出现的人,眼中涌现出难以形容的诧异和震惊。
那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围着一条厚厚的围巾,浅栗色的头发垂落到腰间,纤细的小腿上是一双高筒皮靴。她从角落中走来,站到了夏烽涵旁边,摄像机将她捕捉到了视频当中,云义海按下了暂停键,细细打量着她的样子。
她的眼睛是明亮的琥珀色,皮肤白皙,却带着些许不健康的苍白,精致的五官透着一股病气,让人看了莫名的心疼。
云义海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他抚摸着手机屏幕上那张属于安晴的脸庞,神色激动得几近癫狂。如果现在有云家的部下在场,肯定会怀疑眼前这个云义海是不是云家家主本尊。
云义海是什么人?那可是被人用枪指着头都能够淡定自若地悠闲喝茶的真汉子,可现在这位汉子,却因为一段视频而激动得浑身颤栗,差一点就热泪盈眶了。
云义海小心翼翼地捧着手机,那慎重的样子简直像是在捧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正想问他怎么了,却意外地听到云义海用兴奋而颤抖的声音,略带迟疑地说出了一个他熟悉的名字,这个名字惊得他瞪大了眼睛。
夜望着神色异常矛盾,一会儿像是在哭,一会儿又像是在笑的云义海,彻底忘记了该如何言语。他现在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云义海刚刚说出来的那个名字——欣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