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陆长越去镇上又租了一辆马车,他和余沛明一人赶一车,其余伤员都在车里休息,比来时轻简了许多,一行人脚程极快,陆长越安排了蒲牢转告嘲风,血翼门的事一了就马上赶上来。陆长越心里还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意,若是那行黑衣人还在,当逃不过躲在暗处的修罗那一橛索命。谁知行了两三日,一切无恙,那一行黑衣人竟是再也没有出现过。先时陆长越还提防着官府查到徐清平几个,频繁地换道而行,待行到黔西,料想穷山恶水之地,皇命所达未必有他们脚程快,便放下心来从官道上走。走了几日,忽听嘲风的声音从后面远远的传来,众人都回过头去看,却见嘲风一骑绝尘,还离了好远的路,他的声音却已经清清楚楚地传进了众人的耳朵。
两辆马车便停了下来等嘲风赶上来,那匹马当真是好脚力,转眼之间就已经跑近了,陆长越认出来那是崔镖头最心爱的宝驹“黑旋风”,心道:“崔叔怎么舍得把黑旋风都给嘲风骑了?难怪他来得这么快。”他本以为怎么也要到云南境内嘲风才能赶上他们了。这么想着,马已到了眼前,嘲风翻身下马,众人这才看见,马上竟然还坐着一个娇小的姑娘,她原来坐在嘲风身后,完全被挡住了,远远地才没看出来。嘲风伸手将那姑娘扶下马来,只见那姑娘一身仆仆风尘,依旧难掩清丽之姿,不是萧玉娘又是谁?
这一下可真是大出众人的意外,嘲风对陆长越向来令行禁止,从未有过如此连番悖逆的行径。谁知更叫人觉得奇怪的还在后头,萧玉娘一下马,话都来不及说一句,便猛地冲过来扑进了陆长越怀里,倒把陆长越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玉娘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住了陆长越,仿佛怕他不见了似的,身子都微微颤起来。陆长越乍见了她,本来十分在气头上,见她忽然大反常态,十分怒气便有七分化作了疑窦。一连问了几遍,玉娘才颤声道:“阿直哥哥,我……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这是她小时候对陆长越的称呼,自从成婚之后,她便觉得这个称呼十分的孩子气,已经好些年不曾叫过了。陆长越一听,剩下的那三分怒气不由便成了担忧,忙把玉娘从怀里扒出来,道:“到底怎么了?”
玉娘道:“崔叔他们……他们全死啦!”
陆长越只觉得脑袋里有跟弦被重重地拨了一下,“铮”地一声震得他头疼。内功练到后来,心绪的掌握十分重要,但有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的,多半容易走火入魔。是以陆长越这几年越发稳得住,可他自从当日用虚静之法救了徐清平之后,损耗太过,连带着十分地易躁,只觉得玉娘简简单单一句话,倒像是把他心里的戾气都勾了出来,当下沉声问道:“谁干的?”
玉娘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走那天,崔叔他们直到傍晚才回来,我和蒲牢就跟着崔叔一起启程去常山王的封地。走了没多久崔叔就说有人跟着,让所有人都戒备着点。那天晚上镖队里就死了人,崔叔说点子硬得很,怕我有个好歹,就让蒲牢带着我先走。我们没走出多远,那些人就动手了,崔叔拼了命挡住了他们来追我们。蒲牢带着我逃上了岳麓山,去找嘲风。”说到这里,她抬眼看了看嘲风。嘲风便道:“后来蒲牢又带我回去查探过,每个人的尸体都在,一个活口都没留。那两车镖货……也是一分都不剩,都被人拿走了。”
陆长越面色铁青:“看得出是谁做的么?”
嘲风道:“从伤口来看,主要是刀和剑,可是所用的刀法剑法,却杂得很,看不出什么门派来。蒲牢说有几个像是客栈那群黑衣人,但他也不能确定就是同一批人。”
陆长越按捺下心中乱窜的一股火气,强自冷静下来,道:“应该不是同一批人,客栈那帮人分明是等崔叔走了以后,冲着徐姑娘他们来的,没理由去劫镖。难道是黑道上的人?”
余沛明一直都在默默地听着,此时突然插嘴道:“黑道也有黑道的规矩,向来是求财而已,轻易不会伤人。如此痛下杀手,怕是寻仇。陆夫人,你可曾见到对方的相貌?”
玉娘回道:“他们都蒙着面,我只知道那个领头的人右手少一个小指节,他抬手下令的时候我看见的。”
陆长越在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所有称得上是和尚德镖局“有仇”的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谁的右手缺指节的。江溯白忽道:“那蒲牢呢?”
嘲风回道:“镖银已失,镖局里得给镖主一个交代,血翼门中为了悬空的掌门之位闹得不可开交,狴犴眼下走不开,我只好叫蒲牢快马回苏州报给谢琮了。”
镖局里的杂务一向都是由谢琮替陆长越在料理,往日丢了镖,无非是能要就要回来,要不回来就给事主赔钱赔礼。可是这一单镖非同小可,得罪了知州大人不说,他第一次出镖,便被人劫财伤命,偏偏出事的时候他又不知所踪,此时传回镖局,必定是轩然大波,不知道那些老骨头们要如何说嘴了。想到这个,陆长越就觉得十二分的不耐烦,心头一股火怎么压都压不下去,偏偏玉娘还紧紧地攀附着他一条手臂,陆长越便抽手挣开了她。明明动作不怎么大,玉娘却痛呼了一声,捂住了小臂。
陆长越觉得不对,拉过她的手来把袖子往上一褪,只见小臂上草草地缠了两层棉布,隐隐透着血迹:“怎么伤的?”
玉娘缩了一缩手,低头道:“我跑得慢,被人家的铁梭子打中了。”
陆长越皱眉道:“蒲牢连你也护不住么?”
玉娘听他口气不善,忙道:“是我太笨了,连个铁梭子也躲不开。”她父亲萧穆的一手齐眉棍源出少林,威风赫赫,名震江南,她自小又长在镖局之中,人人皆武,偏偏玉娘一点儿学武的天分也没有,萧穆也曾狠下心来逼她苦练,也不过练了些花拳绣腿出来,她也知道自己在这上头比寻常人迟钝些,体质也不好,就不愿意再学。陆长越知道她从小为了此事自伤,便道:“暗器不长眼,哪是那么容易躲开的?我说这一路险恶,叫你回去,你为什么不肯听话?你本可以跟着蒲牢回去,为什么非要逼着嘲风带你来?”
玉娘拉住他的手,急道:“我不怕!只要跟着你,把我打成筛子我都不怕!”
清平陷入虚静之境的昏睡之中,躺在马车里无知无觉,在场的都是男子,听见她这般大胆的告白,都不由轻轻笑出了声,江溯白打趣道:“真是妾意如绵,郎心似铁,我都看不下去了。”
陆长越横了他一眼,心里上上下下思量了半天,才道:“罢了,你要跟就跟着吧。”
玉娘闻言大喜:“那,那我是不是很快可以见到我爹了?”
陆长越道:“经过大理的时候,我叫嘲风带你进城,我要先带着徐姑娘去龙女谷。”
龙女谷便是莫神医当年隐居的所在,当年的事情以后,莘儿回到南疆,便再未出谷一步。玉娘雀跃的表情垮了一下,心中想,原来你急着去找她,不跟我一起去看爹爹。但她晓得陆长越此行本来就是为了徐清平的伤,便将心头那点醋意硬是抹了,欢欢喜喜地跟在了陆长越身边一起上路。但接下来的路上,陆长越多半是在听嘲风细细地禀报血翼门中的事,要么就是一言不发埋头赶路,余沛明和陆泽平都是闷葫芦,各有各的心思,也只有江溯白话多一些肯陪她说话。
走了多日,景色渐渐大异,山石也成了红色,吃食也慢慢由一味的辣变成了酸辣,让萧玉娘十分吃不惯。到了大理之后,陆长越果然打发嘲风带玉娘进城。玉娘却不径自去见萧穆,其实成亲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父亲,心中十分地思念,但她自觉已为人妇,要是一个人这样去见父亲,倒怕父亲觉得陆长越待她不好,恐他们翁婿又生嫌隙。萧玉娘明白陆长越肯定不愿意她跟着去龙女谷见到莘儿,就自己在大理城中寻了间客栈偷偷住下了。大理城是点苍派的地盘,城中又有尚德镖局的分号,陆长越也未吩咐下去通知任何人知晓萧玉娘到了,于是堂堂尚德镖局的夫人,竟是无人知晓地就这么进了大理城。
陆长越一行人绕过大理,没走多久便进了一个村子。陆泽平在马车里听到陆长越和乡民问路,说的竟是一口苏白,对答的人回的竟也是江淮官话,依稀是金陵口音,扬州和金陵口音十分相近,陆泽平听到乡音,忙探出头去,道:“刚才可是有个老乡?”
陆长越摇头晃脑卖了个关子:“是,也不是。”
陆泽平奇道:“这怎么说?”
陆长越道:“这个村子与世隔绝,乃是当年太祖派兵屯驻于此,这些将士们慢慢地就地屯垦,太祖皇帝又派人将他们的家眷也送了来,从此他们便在这里扎下了根,不过从不与云南人通婚,吃食,房屋,口音都还是南京的老风俗。他们世代相传,应天府乃我故乡,有我故人,有我良田美宅。所以刚才那个人,也算是老乡,可他生于斯长于斯,这辈子也没去过应天府。”
陆泽平啧啧道:“这么多年了,竟还是乡音不改,天下还有这样的奇事!”
余沛明见他们说得高兴,也道:“我听说,黔西腹地,也有一支屯堡人,是当年太祖派傅友德将军带去的应天府旧兵,也是落地生根却从不与蛮夷相通。”
陆长越见他连是谁带的兵都说得出,道:“余兄好见识啊。”
余沛明笑了一笑,并未作答。又走了一段,陆泽平不由奇道:“怎么这村子里这样空?”
江溯白想了一想,道:“青壮年大概都被征召去平定麓川之乱了。”麓川宣慰使思任发和思机发父子叛乱十多年,沐晟王爷镇守云南四十多年,功勋卓著,却在正统四年被他们父子逼得败走楚雄,见责于陛下,不得不自尽谢罪。
陆长越道:“我听说,这一回是沐王爷亲自出征,和兵部尚书王大人领兵十五万,已经直逼金沙江了,思机发这一次怕是逃不掉了。”
江溯白忽叹道:“北边还有鞑子虎视眈眈,王振倒在这里穷兵黩武,三年前思任发就已经被正法,其子明明已经降了,他非要赶尽杀绝,要思机发亲自入朝谢罪,逼得麓川降而复叛,如此劳师废财,却只为了他一个人青史留名的功业!”
另外三人便都不说话了,心中仿佛都各有所叹,都低了头静静地赶路,前面山路崎岖,车马难行,陆长越便下了车,将马车托给了就近一户人家照料。余沛明将清平抱在怀中,他们赶了这么多天的路,陆泽平和江溯白的伤都好了许多,便也跟在他们身后慢慢步行。不多时,便看见了一株五丈余高,七尺余围的大树挡住了去路,这树生得与旁边都不相同,树上开了大如玉兰的花,洁白似玉,香传数里。正是滇南特有的龙女树,大理感通寺前也有一棵,相传是观音大士手植的,世人都以为天下只那一本。当年莫神医在此归隐,认出这棵龙女树,便将这里唤作龙女谷。突然有人从树上叫了一声喂,众人抬头,这才看清,树丛间竟坐了个妙龄女子,正低头看着他们。
那女子似乎认识陆长越,直接对着他叫:“是你呀,你怎么来了?”
陆长越却有些困惑,抬头朝她见礼道:“姑娘识得我?”
那女子闻言,身形一动,直直地从树上跳了下来。江溯白见她轻轻巧巧就从丈余高的地方跳下来,身形蹁跹,衣袂飘飘有如姑射仙子,落地落得极轻极稳,便知她的轻身功夫实是练到了上乘,瞧她的年纪,也就十六七岁而已。江溯白的轻功已经是世上罕有,见到这样轻盈的身段,忍不住心中就赞了一声好。这姑娘站在陆长越面前,道:“你不认得我么?”
陆长越定睛一看,这姑娘一身寻常布衣,背后背了一口普普通通的长剑,也没鞘,就只是用粗布包着。乍看只是个山野女子,细看之下,又见她肤如凝脂,琼鼻樱唇,一双眼睛不点而漆,十分地好看,好像真的在那里见过似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尴尬道:“请恕在下眼拙。”
那姑娘将下巴一扬,道:“不认识就不认识,谁稀罕你认识不成?你还没回答我,你来干嘛?”言辞之间十分无礼,陆长越心里更加奇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姑娘,可是她的相貌如此眼熟,倒叫陆长越心里更拿捏不定。余沛明便道:“这位姑娘,我们是来寻访一位名医的,不知道她是不是住在这里?”
那姑娘看了他一眼,又看到他手里昏迷不醒的徐清平,便道:“这儿原来住过一个老头子,是个名医,不过他已经死了。你要找人看病,只能找我姐姐啦,不过我姐姐不是什么名医,不知道你是不是找她?”
陆长越听她一口一个姐姐,脑子里像是忽得划过一道闪电般反应过来,叫道:“沐汐!你竟是沐汐!你长这么大了?”
当年莫神医去世之后,他奉父命来龙女谷接莘儿,曾在龙女谷小住。谷中除了莫神医,另一头还住着当年领兵来此驻扎的宁老将军,这宁老将军也是金陵人士,出身于当年赫赫有名的金陵宁家,宁少川便是他的侄孙。当年宁少川死里逃生之后便到南疆投靠了这位叔祖,这才得以与陆长越相识。只是当年陆长越并不知道他的身世,只觉得与他极为投缘,便撺掇他一起出谷,跟他去看看江南风物,未曾料到宁少川却是别有目的。这沐汐是宁老将军捡回来的弃婴,便当做孙女养大。谷中除了宁老将军和莫神医两个老家伙,就只有莘儿、宁少川两个少年人,沐汐从小便当他们是亲生的兄长和姐姐,十分依恋。当年陆长越一来就带走了她仅有的童年玩伴,在她当时仍年幼的心中,便将陆长越视作了这天下最讨人嫌的家伙,这种孩子气的心思,陆长越便是不得而知了,还自顾自拿着手在自己及腰的高度比了比说:“那年我来的时候,你才十一岁吧,也就这么高,长大了我都认不出啦。”
沐汐眼睛一瞪,道:“你还敢说!都是你把莘儿姐姐和我哥哥带走的!才去了两年,我哥哥就不明不白的死了,莘儿姐姐也伤透了心,我不许你再来见我姐姐!”
陆长越脸色一变,想起了他不得不手刃好友的往事,心中一片惨然。众人都不知道沐汐这一通哥哥姐姐说的是谁,见陆长越脸色不好,也都感到十分奇怪。陆长越收敛心神,道:“沐汐,你哥哥的事,莘儿没有告诉你么?”其实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沐汐若知道杀了她哥哥的是谁,早就提着剑动手了。
沐汐撇了撇嘴:“我姐姐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不用你操心!”
陆长越道:“也好。今日我来,是想请莘儿出手相救这位姑娘,还烦你引我们进谷。”
沐汐又看了一眼徐清平,眼睛慢慢地从江溯白的肩上,又跳到了陆泽平身上,仿佛是在估量这些人值不值得她姐姐出手医治。看完了,才一指那棵龙女树,道:“你们从树后面的小径一直往下走,看见小竹屋就能找到我姐姐啦。”
众人一看,只见那小径十分隐蔽,被龙女树挡得严严实实,便都谢过了她。陆长越跟在后面,正要走,却忽听利器破空之声,只觉得面前寒光一闪,却是沐汐已从背后拔出长剑来,伸手便是连挽三个剑花,正是宁家剑中的妙招“烟笼寒水”!陆长越措手不及,手中又无兵刃,被逼得倒退两步,沐汐毫不停顿,又是一招“潮打空城”,剑尖嗤得挑破陆长越的领口,剑已经抵在了他的胸口。
沐汐面色冷凝,道:“他们可以去,你不行。我说了,不许你再见我姐姐。”
d看小说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