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汐躲在江溯白身后,惊得一时忘记了动作。一是为了这个人边叫她澜儿边这样势如疯虎地扑上来,二是为了她从未经历过如此生死悬于一线的相搏,哪里有江溯白的应变?直到江溯白转身将她搂在怀中轻声道“别看”,她才想起来,本来应该是她保护江溯白的。应着他那声“别看”,只听几声惨绝人寰的尖叫,思机发的手下以为主公已死,都发了疯似的往严家三杰身上扑去。刚才落雁阵已乱,思机发的手下又都是不要命的打法,竟然一出手就一刀捅死了刚才一直没说话的小弟严珣。严珄严玮哥俩怒喝两声,长鞭挥舞,溪边山月刚刚还是一派闲云野鹤的世外之境,转眼就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罗场。沐汐被江溯白按在怀中,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惨叫声、长鞭破空的唳啸之声混作一团,心中乱糟糟的混成了一团——她怕么?显然江溯白以为她是怕的。但沐汐觉得自己不是害怕,只是十分恶心,刚才那个人红白的脑浆混在一起淌在月光下的样子又浮在眼前——这就是杀人。她想起爷爷曾说,天下所有的武功都是杀人之术,武功的优劣之分并不在于招式好不好看,而是在于杀人够不够快。所以江溯白也是会杀人的,他那双弹琴吹笛的手,也曾经沾过别人的血么?所以他才不愿意再重新练武功么?沐汐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些,江溯白见她怔怔忡忡的,以为她是吓坏了,便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慰道:“小丫头别怕,有我呢。”
沐汐一言不发地轻轻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强迫自己往那战场上看去,只见满地的尸体,血腥味飘在山风里,浓得让人作呕。严珄和严玮已经击毙了思机发所有的随从,虽然身上也都各自带了伤。溪边一时有些安静,严珄喘了两口,看了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思机发,向江溯白拱手道:“多谢江公子出手。此贼人头价值千金,江公子可随我等一起回去见王爷,王爷自会论功上报朝廷。”他自知这一鞭未下杀手,见思机发已死,便以为是刚才江溯白出的手。
江溯白笑了一声:“不用了,江某说过,沐王府的事,草民不敢掺和。”一面心中腹诽道,要是去见了沐王爷,倒不知道他的人头和思机发的人头哪个更值钱呢。
严珄也不多言,从地上的尸首中捡起一把刀便要过来砍下思机发的人头。说时迟那时快,他刚刚靠近尸首,思机发猛地一跃,严珄没有料到思机发未死,刚要举刀,思机发已经扣住他的手腕一拧,刀锋回转,严珄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已经被自己手中的刀割了喉咙。严玮大叫一声,长鞭一甩,思机发拿严珄的尸体做盾挡了这一鞭。只见严珄双目圆睁,脖子里汩汩地流着血,鞭子抽到身上,那身子还似活人一般颤动,看上去十分诡异。严玮果然以为大哥未死,再不用鞭,目呲欲裂地扑将上来。思机发把严珄的尸首随便一扔,将那长刀当做矛一般扔出去,他膂力惊人,动作又快,严玮身上受了伤竟然没能躲得过去,就这么被一刀贯胸,顿时倒在地下不动了。
这一下奇变陡生,思机发竟然在如此绝境下于瞬息之间连毙洛阳严家兄弟这样的高手,其悍勇血气,连江溯白都不禁胆寒三分。思机发杀完人,这才慢慢地转过身来,抚了胸口膻中,冷笑了两声道:“不第狂生的落梅手,嘿嘿,原来都是吹牛。”
江溯白见他一双鹰隼就只是盯着沐汐上上下下的看,忙站到她面前,道:“你想干什么?”
思机发停下来,道:“这般护着她,你是她什么人?”
江溯白一愣,没想到他莫名其妙问这个,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思机发又道:“你是她男人?”
沐汐推开江溯白,站在思机发面前,眉头一拧道:“你又是谁啊?”
思机发看着她,一双凶狠的眼睛里满是柔情,变了声音道:“像,真像。长得像,说话也像,跟澜儿真是一模一样。”说罢,就伸手要抓沐汐:“跟我走!”
江溯白大惊,忙抢上去要抓沐汐。沐汐怒道:“放开!”身子十分灵活地一扭,思机发没想到她武功竟然不弱,被她这么一挣竟然挣开了。再要来抓,忽觉眼角有寒光一闪,思机发忙向后一跃,只觉得剑光连闪,招招都贴着他的皮肤划过,像是要杀他,却一击即退,思机发定睛看去,只见一个形销琐立的老者手持长剑,鬼魅一般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沐汐惊叫道:“爷爷!”
思机发站定,道:“宁老头,是你。”
宁维远站在那里,背都已经微微佝偻,仿佛老得一阵风就能刮倒,手里那柄剑却在月光下闪着凌厉的寒光:“思机发,你大势已去,还不赶紧逃命,又来这里干什么?”
思机发笑道:“我女儿在这里,我怎么能独自一人逃走?”说着,一双眼睛又落到了沐汐身上。沐汐只觉得脑子里轰得一声——他的女儿?
宁维远长叹一声,道:“我劝你还是快走,你今天杀了严家兄弟,沐斌不会放过你的。”
思机发道:“我杀不杀严家兄弟,沐斌都要杀我,我要是怕他就不会来了。”
沐汐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颤声道:“爷爷,他是谁?”
宁维远看也不看她,道:“江公子,劳烦你先带着沐汐回去。”江溯白闻言,说了一声是,便要上来抓沐汐的手。沐汐猛地挣开,执拗道:“爷爷!”
思机发道:“宁老头,你让我的女儿叫你爷爷,岂不是占了我好大的便宜?”见宁维远只是垂着头不说话,便又转过头来看着沐汐,笑道:“你叫沐汐呀?是哪个汐字?爹爹叫你汐汐好不好?”
沐汐不理他。
宁维远又叹了一口气,道:“澜儿已经死了,你何必又来?我不伤你,你走吧。”
思机发仰天大笑,豪气直冲云霄:“我是去是留,轮不到你一个糟老头子来做主!”
沐汐忽然开口道:“澜儿是谁,是我娘么?”
宁维远终于肯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沐汐,他已经病了太久,病得脑子糊涂了,眼睛也花了,分不清今夕昨夕,也看不清眼前的少女到底是沐汐,还是她的母亲沐澜。思机发道:“宁老头,你从来没有过告诉过汐汐她的爹娘是谁么?”
沐汐怒道:“不要叫我汐汐!”
宁维远见她执拗,只好道:“也是该告诉你了,你不是我随便捡回来的弃婴。你娘就是沐王府的郡主,沐斌的妹妹,沐澜。他们麓川宣慰司和沐王府势同水火,十八年前,思机发潜入沐王府想要行刺你外公沐晟,被郡主发觉,思机发见事情已经败露,就挟持了沐澜为人质,退出了沐王府。沐澜被他带回麓川,被他玷污——”
“放屁!我跟澜儿那是两情相悦!”
宁维远不予理睬,继续说道:“等到沐斌带兵从麓川抢回你娘的时候,你娘已经怀了你。沐晟震怒,想要即刻发兵麓川,围剿思任发,却被你母亲拦下了,思任发其时还未明着自立为王,仍是大明封臣,沐王爷师出无名,没有朝廷的援兵就深入金沙江,必定有去无回。这个道理,沐晟也想得明白,可是这口气却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你一出生,沐晟就把你抱走,跟你娘说已经把你溺死了。澜儿万念俱灰,留下一封信说自觉无颜面对沐家列祖列宗,就自刎了。你到底是沐晟的亲外孙女,他如何下得去手?便把你交给我抚养至今。”
宁维远说到这里,思机发已经是虎目含泪,怒道:“沐晟和沐斌这两个狗贼,澜儿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江溯白却在心中疑虑,听宁老将军对沐澜郡主的称呼,仿佛是一个长辈对小辈的爱称,以他的阶品断不该如此才对,甚至沐晟王爷还把沐澜的女儿给他抱去抚养,看来是十分信任他,宁老将军和沐王府竟有这样深的渊源么?
思机发见宁维远并不理他,又道:“汐汐,你娘被抢走以后,爹爹想尽了办法要把你们母女救出来,可是沐斌那臭小子只说你们都已经死了。爹爹也是前两年才知道你的下落,只是战事不断,爹爹没办法来接你。你……你别怪爹爹。”
沐汐皱了眉头,狠狠地说:“闭嘴。”
思机发也不着恼,仍旧柔声道:“汐汐,你跟着爹爹去缅甸吧,爹爹一定会东山再起的,那时你就是公主了,好不好?”
沐汐低下头去一言不发。思机发还要说话,江溯白却上前一步道:“思机发,你全盛之日都不曾想起你有这么个女儿,如今落魄了却要她去陪你过那亡命天涯的日子,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父亲?我看你分明是想借着沐汐是沐王爷的外甥女,把她当做你的挡箭牌罢了。”
思机发闻言,气得跳脚道:“你这个臭小子满嘴里胡吣些什么东西!汐汐是我的女儿,我自然是最疼她!”
沐汐这才终于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思机发一眼,道:“我不是。”
思机发一愣,道:“什么?”
沐汐道:“我不是你女儿。爷爷,劳烦你把这人打发走。”说完,拉了江溯白转身就走。思机发大叫一声,就要去追,宁维远身子一闪,已经挡在了思机发面前。这老头子虽然形容枯槁,一身修为却是不容小觑,思机发眼下身受重伤,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只能恨道:“宁老头,你别挡道!”
宁维远老得一脸褶子,眼皮皱巴巴地垂下来挡住了眼睛,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长叹道:“你说得对,澜儿确实是让沐晟和沐斌两个逼死的。我本该杀了你,可是为了沐汐,我今天放你一马。”
思机发愣了一愣,没想到宁维远会说出这两句话来。他展眼望去,沐汐已经拉着江溯白跑得都看不见了,只好悻悻道:“我还会来找汐汐的!”说罢,也不看一看这满地的尸体,便径自去了。
江溯白被沐汐拉着一路跑进林子,沐汐用上了轻功,江溯白跟都跟不上,只能求饶道:“慢慢慢!”
沐汐马上停了一停,也不看他,自己跑到了一边,林子里透不进月光来,沐汐融进了黑暗里,仿佛恨不得从这个世间消失一样。江溯白赶紧上前拉住她,沐汐也不挣扎,随他拉着。
江溯白一时无话,也想不出来该说什么好,琢磨了半天,刚想开口,沐汐却说话了:“那个沐晟,是什么时候死的?”
江溯白一愣,道:“现今的黔国公是正统五年袭的爵,老黔国公应该就是前一年去的,也有九年了。”
沐汐“哦”了一声,道:“我记得的。那一年爷爷让我穿了一身白,立了个灵堂叫我拜。”那一年她只有八岁,字也不识得几个,懵懵懂懂的,宁维远叫她拜就拜了,也不知道灵位上写的是谁。今天使劲地回想,只记得灵位上确实有个“沐”字,跟她的名字一模一样的那个沐。她其实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爷爷和哥哥都姓宁,她却叫做沐汐。就连莫神医和莘儿,都一直以为她全名是叫作“宁沐汐”,只是叫她的时候一向都省去了姓而已。她继续说道:“原来是在拜我外公。我以为我只有爷爷和哥哥,没想到我有娘,有舅舅,还有外公。”
她略去了思机发。这个人讨厌得很,他的手下都为他拼出性命,他却毫不在意地用这些人的性命去消耗严家兄弟的体力,等到他们放松警惕了才出手杀人。她不喜欢这个人,不喜欢他杀人的时候眼睛里那种快意嗜血的光芒。
江溯白见她说了这话,心中稍微放下了一点心,道:“是啊,你舅舅还是威风赫赫,功勋卓著的云南王呢。”说着,心中一动,有心逗她一笑,便道:“小丫头,不如你去跟你舅舅求个恩典,叫锦衣卫饶了我好不好?”
沐汐看了看他,认真地点头道:“我可以试试,但我不知道他认不认我,会不会答应。”
江溯白一愣,一时竟不知道拿什么话去接,沐汐以为他是不放心,又拍了拍他的手臂,像是安慰般:“我总归会帮你想办法的。”江溯白哭笑不得,一面想再逗逗她,一面又怕她真的去找沐斌,只好拉了拉她的手,什么也没说。沐汐看着他的手,忽然道:“刚才那个恶人被你一点就退了,你的武功难道已经恢复了么?”
江溯白道:“不是,是他胸口本来就有伤。”说着,心中忽然一动,道:“明天,你还拉我去那梅花桩练功么?”
沐汐道:“你不是不想练武功么?”她虽然不太通人事,有的时候不太分得清江溯白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但她却不傻。江溯白编了一套又一套的鬼话戏耍她,无非就是不想练武功,她一句话也不说,却也是很识趣地不再提这茬了。
江溯白道:“我现在想了。”
沐汐奇道:“为什么呀?”
——为了下一次挡在你前面的时候,可以使出真正的落梅手。
这句话涌到唇边,江溯白却莫名地不自在起来。明明他护着她,好像本来就是个天经地义的事,他却突然说不出口了。仿佛心里有个东西,本来好好地端着,忽然就落到了地上跌了个粉碎,然后每一片碎片都迅速地渗透进他的心里,生根发芽,盘根错节。江溯白轻轻地咳了一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笑道:“琴毁了,找点事做。”
d看小说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