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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帝携着两位皇子施施然入府,面有笑意,天家威严绕身。“诸位爱卿免礼吧。”虚一抬手,楚帝哈哈大笑,显然心情极好,“安国公大寿,朕也来凑一番热闹,诸位无需拘谨。”
太子陆兆业随在楚帝身侧,一言不发。而二皇子陆子响则与几个熟识的堂兄弟说起话来。
正是小辈给沈瑞献寿礼之时,沈家二房的几个人都备下了厚礼。肖氏所出嫡长子沈庭竹准备了一樽水头极好的玉佛,看起来玲珑剔透、如转水光;嫡次子沈庭康则搜罗了一株粉珊瑚树,足有小半人高。沈庭康一面指着这粉珊瑚树,一面说这珊瑚树有多难得。言辞之间,满是得色。连那沈桐映,都准备了一匹千金难得的布料,献给沈瑞做寿礼。
众人见了二房这一片珠光宝气,皆是赞叹不已。
“真是好孝心!要想得此重宝,必然得耗费不少钱财。”
“安国公真是有福了。”
就连楚帝都抚须而叹,道:“沈卿真是好福气。”
看着众人称赞二房所备寿礼,沈大夫人贴在兰池耳畔,悄悄冷哼一声,道:“这几人花起公中的钱如流水,自然是一点儿不心疼。要他几人走私账,怕是只能拔了后院的草药来。”
沈兰池看了,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这是自寻死路——竟当着陛下的面掏出如此多的宝贝来,这是嫌沈家露富露的不够多,惹来的猜忌还太少吗!
按规矩,本当是大房先送寿礼,但二房争着露这一手,因而抢了先。待二房送完后,终于轮到沈家大房了。
兰池的兄长沈庭远准备的是一轴画,名为《飞雪寒钓图》,仿的是古人之作,画意上佳。沈庭远擅画,长于山水仕女,在楚京之中小有名气。这副《飞雪寒钓图》一出,也迎来满堂赞许之声。相比而言,沈兰池所备下的寿字图就有些平平无奇了。虽她的字秀气端庄,颇有雅象,可却没什么出众之处。
沈桐映见了,不由讥笑一声,道:“二妹妹,你费尽心思备下的便是这个?难得祖父做寿,你们大房的人,竟一点心思也不肯花?”
沈桐映的两个哥哥,向来也是看大房不顺眼的。听了这话,也露出讥笑神情来。大少爷沈庭竹更是笑道:“兰妹妹,祖父待你这样好,你却连一个子儿都不肯出,只是写了一副字来凑数。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沈家是什么穷酸之流呢。”
沈家的大房和二房不和,京中众人早有所耳闻。这番场景,早已见怪不怪了,更有好事者露出看好戏的神情来,只等着看大房这边如何应对。
沈兰池不慌不忙,答道:“兰池为这副寿字图挑灯夜书,废了不知多少张纸。虽不出彩,可也算是兰池的一番心意。且沈家一介人臣,娘自幼便教导我与兄长,‘沈家当以廉俭持家’,因而我们大房才会备下如此寿礼。”
听闻此言,园中人细思一阵,改了口,皆点头称是。
“勤俭方为上道,太过挥霍可不成体统。更何况这寿礼最重要的,乃是一份心意。”
“能用钱财买到,又如何称的上是‘心意’?我看这《寒钓图》才算是真心血。”
“朕也觉得这幅《飞雪寒钓图》倒是极有诚意。”此时,楚帝忽而对沈瑞说,“你这孙儿画技颇高,竟叫朕觉得宫里的画师都不如。”说罢,楚帝又转向身边几个陆氏子弟,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庭远的画,自然是极好的。”陆兆业答。
“麒阳呢?”陛下又问。
跟在镇南王身后的陆麒阳陡然被点,露出一副如梦初醒的神态,仿佛上课时被先生突然抽到考背书。好半晌后,他抱拳低身,道:“陛下,麒阳虽不懂画,但从来都明白‘钱财易得,心血无价’。买古藏今,亦是这个理。散尽千金容易,掘得珍宝难得。”
“哦?”楚帝的笑声愈响,“你倒是说得漂亮。听子响说,你近日又买了些前朝旧币,还险些被人坑蒙了去?”
“见笑了。”陆麒阳亦轻快笑了起来,“麒阳眼力不够,此事常有。”
陛下发话,众人不敢再窃窃私语,便众口称赞起沈庭远的画技来。
沈桐映脸色一变,气得死死盯着沈兰池,心里的怒意愈深。微一转视线,她又看见陆兆业正远远地看着沈兰池,又觉得心口微绞,极是不豫。
兰池自然察觉到了她的怒意,但她全然没去理会桐映的目光,反而走近了一位吴姓小姐身旁。
这位吴姓小姐家门显赫,京中常有传言她来日也会嫁入东宫。因着这事儿,前世,沈瑞的寿辰上还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这吴小姐失足滑落湖中,而沈庭竹的丫鬟则出来指认是兰池将她推了下去。
沈家极大,园子里还挖了口湖,取名作“碧水”。沈瑞平日里玩闹着钓鱼的小池塘,便是从这碧水湖里引过去的。这碧水湖景色虽好,却有着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深度,也能淹掉一个成年女子。若是吴小姐真没救起来,那便是一条命没了。
这事儿的幕后之手,除了沈桐映这个没什么头脑的高门千金,不做他想。毕竟她自小都是这样,既继承了沈二夫人肖氏争强好胜的个性,又继承了沈二老爷沈辛殊拍脑门定乾坤的性子。
此事能让吴小姐在陆兆业面前出了丑,还能让陆兆业以为她沈兰池是个心计叵测的恶毒之人。一石二鸟,沈桐映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世,兰池只希望祖父能舒心地过了这个寿辰,不再遇到这些糟心的事儿,因而便打算让这吴小姐离开湖边——人都不在碧水湖边了,她总不能飞下水去吧?
兰池对着吴小姐露出钦羡眼神,柔声道:“吴小姐,你身上这件衣裳可真是好看,用的什么料子?”
那吴小姐闻言,道:“不过是寻常的衣料罢了,比不得沈二小姐身上的月山纱。”
兰池与那吴小姐且走且说,渐远了人群。闲谈了几句衣裳料子、发钗首饰之后,兰池便想去找陆麒阳。可沈大夫人看她看得紧,一见她左顾右盼,便立即将她召回了身旁,让她端端正正待着。
楚帝正兴致勃勃地捧着戏折子,要给沈瑞点上一曲《宫台柳》。平日威严高肃的今上,此刻显得极为平易,足见沈家恩宠之深。
兰池百无聊赖地盯着楚帝的衣袖,数着明黄的袖子上刺了几片云,心里只觉得闷极了。
要是能去找陆麒阳就好了。
正在此时,兰池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她心底一惊,转过身去,却见到那碧水湖边聚着五六个人。掂脚一看,却见到柳家三小姐柳如嫣挂在湖边,云鬓半歪,一手被沈庭远握着,双腿已垂到了水里去。
沈庭远是个瘦弱人,使了好大一阵力气,才费劲地把柳如嫣提了上来。
“柳、柳三小姐!”沈庭远喘着粗气,道,“你没事吧?”
“……你……”柳如嫣的裙衫上淌着一串儿的水珠。她愣愣地看一会儿沈庭远,又猛然推开了他,继而冷笑着环顾四周,道,“有人推我!若非沈二少爷出手相救,我怕是已掉下去了。”
柳如嫣可不是唯唯诺诺的柔弱女子,在京中素来有个“敢说敢做”的名声。也只有她,才敢在安国公府的两个千金面前傲然抬头。遇到这等事情,她自然不肯吃亏,眼神极是锋锐地四处逡巡着。
“小姐……”柳家的丫鬟迎上来,怯怯道,“不若先去更衣……”
“不成!”柳如嫣眼中锋芒愈甚,语气咄咄逼人,“若我先行离开,岂不是看不到是谁如此爱重我?”
围观之人听了,纷纷窃语起来。
“竟有这等事?!”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谋害性命!”
这边的沈兰池,却已经在心底重重叹了一声。
未料到,吴小姐没摔下去,被推下去的却变成了柳如嫣。
柳如嫣可不是会成为太子侧室的人。推她下水,并不能令沈桐映来日的东宫之路愈发顺风顺水。莫非二房这是一石二鸟不成,便随手找了个在碧水湖边的倒霉蛋推了下去么?
“奴婢……奴婢瞧见……”忽而间,沈庭竹的丫鬟低着头,颤着声道,“刚才似是兰池小姐站在这边……”
这丫鬟的声音虽小,却如一个惊雷,让众人皆露出震愕神色来。
“你的意思是,是沈兰池推我下水么?”柳如嫣目光直直逼视着那丫鬟,话锋一转,道,“今日陛下在此,定会为我讨要个公道。”
说话间,柳家的女眷也聚了过来。
这柳家亦是显赫之家,权势不输安国公府。见到柳如嫣受此委屈,柳夫人顿时大怒,喝道:“我本道小辈之间有些小打小闹也是平常,未料到你沈家人竟因些小过节,如此欺辱我柳家女儿,岂有此理!如嫣,你先去换身衣裳,娘定会为你讨要个说法。”
说罢,柳夫人的眼刀直剜向兰池。
柳夫人虽未有证据,可因柳、沈二家平日便有过节,此刻便想用这沈家做了出气筒,再磋一磋沈兰池的锐气,因而气势格外威严。
兰池知道,此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前世,落水之人乃是吴小姐,吴家不如沈家显赫,沈大夫人与陆子响、陆麒阳皆一口咬定兰池不曾推人,此事便这样揭过了。碍着沈家权势,无人胆敢多言一句。
那时兰池心高气傲,还讥讽了吴小姐一句,嘲她蔑人不长眼睛。
也许是因为她多余的那句嘲讽之言,后来,这事儿便有些变了些味道,京里人都说是沈家权大压人,推了人又不肯认,更是将“沈兰池推人入水”的事儿说的有板有眼,恍若亲见。
这一世,她可不会这么傻了,再白白落人一个话柄。
“柳三小姐在何处落水?”兰池不避不让,走上前去,“此事并非兰池所做,还望柳夫人明鉴。”
她走到那碧水湖边,本想仔细查看一番。谁料,她忽然察觉到脚下卵石滑腻无比,彷如涂了什么油脂一般。继而,她鞋履一歪,整个人竟然和柳如嫣一般,直直地朝池塘里滑去。
噗通一声响,沈兰池坠入了水中,砸起一片水花来。
四下皆静。
一会儿后,惊呼声才相继响起来。
“沈二小姐落水了!”
“来人呐!快救人!”
沈兰池落入水中,眼前顿时一片黑。
下意识地,她就伸手乱抓起来。衣衫浸了水,变得极是沉重,扯得她向下坠去。
她呛了几口水,咳了几下,便有愈多的水涌入喉间。抬眼间,咕噜噜的气泡朝头顶升去。
这溺水的滋味,令兰池陡然想起了七岁时的那件事——
寒冷的冬日,她被推落水塘。因为受惊又受冻,她大病一场,高烧不退,让娘亲哭肿了眼睛。
那时,她沉入水中后,也尝过这般冷而沉的滋味,心底里满是恐惧之情。
只是那时,很快便有人来救她了。
而这一次……
湖面传来一声水响,那声音朦朦胧胧的,像是隔了一层梦境。未多时,便有一道黑影向她落来,像是夜幕即将沉落时的模样,又像是七岁那年落水之后所看到的那道影子一般。
沈兰池的手被人握住了。继而,湿漉漉的她便被捞出了湖面。
哗啦一声,沈兰池觉得身子重了不少,新鲜的空气涌入了口鼻。
她趴在那人同样湿漉漉的怀里,一面咳着,一面抬眼努力瞧着。沾着水珠子的眼睫令视野有些模糊了,可她还能看到湖泊的另一角,兄长沈庭远正在小厮的拖拽下狼狈地爬上岸边。
咳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气来。
“陆麒阳,”她拽着那人的衣襟,小声说,“这一次,你要是再和我小时候那样,替沈桐映顶了罪,我是真的会气你一辈子。”
顿了顿,她的声音愈小了:“……不管你是不是被王爷打服的,我都会气你一辈子。”
沈兰池面前的小世子微蹙长眉,双眼逼视着她,口中再次逼问道:“什么样的梦?”
她用指腹轻轻擦了一下唇角,眸光一漾,低声道:“我都这样待你了,你却偏偏还在追问一个可有可无的梦。陆麒阳,你可真是不解风情。”
她说话时的声音轻轻软软的,便像是挠人的柳絮似的。
陆麒阳微怔,显露出几分懊恼神色。“你的礼仪和教养都去哪儿了?”他少见地收起了嘻嘻哈哈的嘴脸,教训起她来,“京城的哪一个闺秀会像你这样,做出这种……”
“我说了,我不想嫁给陆兆业或者陆子响,我只想嫁给你。”沈兰池长睫一扬,目光直直地望向他。虽口中是问句,她却声音笃定,“我这样做……你不喜欢吗?”
——你不喜欢吗?
陆麒阳被这句话问住了,脚步向后退缩一步。
“你又来惹我……又来惹我。”他恼极了,口中喃喃着,像是见了仇敌似的,露出恶狠狠的表情来。可偏偏在这种时候,沈兰池却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笑意极是欢畅。
“你还笑得出来?”他的眼眸一眯,手掌紧紧扣住她的下巴。继而,他便将这惹人困扰的小女子推到墙角,低头复又吻住了她。
“等……唔……”
兰池用手锤了锤他的胸口,却丝毫撼动不了他堵在面前的身躯。不仅如此,那人还越挤越近,大有把她直接揉断在怀里的架势。
她张口欲言,可出口的,也只不过是绵软不成模样的气音罢了。
许久后,她微喘着气,从陆麒阳的怀里挣了出来。她的发髻有些乱了,几缕细碎的乌发散落下来,垂在耳旁,晃晃悠悠的。
“你怎么这么凶?”她撩着自己耳边的碎发,半垂着眸,声音绵绵。“像是饿了两辈子没吃过饭似的。”
“是你自己来招惹我的。”陆麒阳说。
正在这时,转角处传来一道脚步声。继而,便是一个男子的嗓音:“世子爷,您去的也太久了些吧?一会儿还去不去伯阳兄那儿了?”
原是一个锦衣华服的贵胄子弟,等得不耐烦了,前来寻陆麒阳。
陆麒阳瞥一眼身后,心知现在必须走了。
“有人找我,我先去了。”陆麒阳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面颊,眸色微沉,口中道,“现在,我信你了。”
说罢,他转身离开。
沈兰池望着他的背影渐远,唇角渐渐漾开一抹笑意,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她微整仪容,这才回到二楼雅座去了。
阮碧秋早已把杯中二两的茶给饮了个尽,此刻正托腮望着窗外街景,一副百无聊赖模样。听到兰池回来的响动,她道:“沈二小姐可忙完了?我不急,再等会儿也无妨。”
一抬头,看到沈兰池的发髻似乎有些松乱了,阮碧秋面色一怔。
“沈二小姐这是……与世子起了争执?”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让你见笑了。”沈兰池神色如常,抿唇一笑,“下楼时绊了一跤,这才变得如此狼狈。”她叫来小二,重新热了茶,又道,“我请阮小姐来,只想说一件事儿——仅有一块玉佩,阮小姐还不足以嫁入东宫。”
“沈二小姐的意思是?”
“皇命难违。”沈兰池面上浮出一个温软的笑,可她的眼里却并未笑着,“如果是陛下赐婚,那这桩事儿便是板上钉钉,再也逃不走了。”
阮碧秋微一踌躇,问:“沈二小姐说的简单,可这谈何容易?”
“容易,当然容易。”沈兰池笑意不减,道,“很快便有天赐良机,只是要看你能否狠下心来。若是届时真的事成,阮家平步青云,你嫁入东宫,那你可要记着欠了我一桩恩情。”
她请阮碧秋来,只为两件事。一来敲打阮碧秋,令她更早动手;二来,好令阮碧秋欠下她一笔恩情债。
“天赐……良机?”阮碧秋的眸光微动,口中喃喃念着。
“正是。”沈兰池挑眉,道,“我只说一句——京中流盗一案,是你爹与河间王同办。那河间王与陛下感情甚笃,为人刚正不阿,可却有一个毛病……醉酒过后,他便会性情大变,出手伤人。”
阮碧秋端起茶盏来,浅浅啜饮一口,沉思不语。
两人在登云阁待了半日,待日暮时分,才离开登云阁。登云阁在京城西,安国公府在京城东,这沿途还要路过阮家藏在市井里的宅邸。沈兰池在心底忖了一下时辰,便对阮碧秋笑道:“我还不想这么早回去,索性顺路送一送你吧。”
“送我?”阮碧秋有些惊奇。
“阮姑娘生的这么端庄,一个人走在路上,难免有些危险。”沈兰池恋恋不舍地盯着她的脸蛋儿,说,“我陪着你一道走,不好么?”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可谁都知道不过是个借口。楚国国风开放,街上走的女子不知有多少,身后跟着丫鬟、又有车马轿子的,那必然是大家小姐,又有谁会想不开去招惹呢?
“谢过沈二小姐好意了。”阮碧秋对她莫名的爱重颇为抗拒,温雅道,“有些不巧,今日河间王恰好来访,家父家母应当是极忙的,怕是没空好好招待沈二小姐了。”
“我不进你家门。”沈兰池笑道,“送到便走,可好?那便不用你爹娘特地招待我了。”
她这副像是市井无赖一般的嘴脸,让阮碧秋毫无法子,只得同意了她的说辞,让她顺道送自己回家去。
阮碧秋的心底有隐隐约约的不安。
起初,她以为这安国公府的小姐是故意来试探她是否想嫁给太子,好替自己铲除异己;后来,她以为是沈兰池移情世子,这才特地与她联手,好甩脱与陆兆业的婚事;现在,她又开始担心这沈家小姐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本就是冲着她阮碧秋来的。
也不知道她身上有些什么,值得沈二小姐如此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