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中发誓一定要查清楚儿子高恪死亡的真相,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实际查起来,还是比冯小怜想象的要难上许多。
费尽心思地查了将近两个月,冯小怜才堪堪从一名来自陈国的宫外医师口中得知:小高恪死亡前后的情形有些像中了某种毒后显现出来的迹象,而那种毒、药却是来自苗疆。
苗疆,这对于冯小怜来说,是一个相对陌生的词。
从小长在北地的冯小怜,对于那名医师所说的话有些不敢相信,甚至可以说是难以接受。
自己的儿子,堂堂的北国皇子竟然可能是死于来自南国的毒、药?
她瞪向那个男人,威吓道:“你知道对我妄言是什么后果吗?”
男人吓得连忙跪下:“淑妃娘娘,小人说的千真万确!中‘牵机’者的迹象,确实与二皇子的症状非常相似!”
冯小怜的心霎时凉了几分,她试探性地问:“如果让你验尸,你能验出是否中了‘牵机’吗?”
此话更是把男人吓得浑身战栗,汗流浃背:“小人才疏学浅,中‘牵机’者的案例又极少,小人没把握验出‘牵机’!”
冯小怜却道:“你是怕被追究擅动皇族遗体的罪责吧?”
男人一惊,然后拼命向冯小怜磕头求饶:“娘娘饶命啊!小人的确是有这份担心,但小人没把握验毒,也是实话啊!”
此言一出,冯小怜的神情一下子冷下来,沉默地盯着瑟瑟发抖的男人。
所幸这个时候的冯小怜心中尚有良善。
因此在沉默了良久后,她最终还是选择放过了这个无辜的医师:“你出宫去吧。从今以后不要再让本宫见到你。”
男人感激涕零地叩首谢恩,随后连滚带爬地跟着原先带路的人离开冯小怜寝宫。
※※※
冯小怜原本以为,线索会就此中断,却不料穆皇后会在几日后遣人请她前往乾凤宫。
可到了乾凤宫,穆皇后却让她待在内殿里的偏室,还命宫人守着她。
冯小怜不解问道:“皇后娘娘这是何意?”“淑妃如果想知道二皇子夭折的真相,就乖乖待在这里。”
冯小怜心中大震,又见穆宁雪是一脸严肃地说出这句话,她只能遵照她的要求,安静待在偏室中。
没过一会儿,下一个人便到了乾凤宫,而那个人的声音,冯小怜也很熟悉。
那是陆令萱的声音。
很快,穆皇后和陆令萱就将话题转到了穆提婆身上。
高恪夭折后,皇帝迁怒穆提婆,将其明升暗降,虽然将其升为了从二品金紫光禄大夫,但也免去了他的侍中一职,等于再次剥夺了他的宰执大权。
可陆令萱母子敛财的手段大部分都是依仗于穆提婆的侍中官职,皇帝这一举动无疑断了他们的财路。
陆令萱为此心急如焚,但也知道皇帝对自己其实也是愤怒不满的情绪。
自己去向皇帝请求,只会适得其反。
于是便想到了穆皇后和皇太子,想让穆皇后和太子为穆提婆请求复官。
但穆皇后同样不喜陆令萱母子肆无忌惮的敛财手段,所以陆令萱说了好半晌,她依旧是敷衍含糊的态度。
最终陆令萱忍无可忍,突然大叫道:“奴婢为了您和太子殿下,不惜犯下谋害皇子的滔天大罪。可您却连为您的义兄请求都不肯?!皇后娘娘太过狠心了吧!”
穆宁雪重重放下茶盏:“二皇子当真是太姬杀的?!”
陆令萱:“奴婢是为了巩固您和太子的地位!”
穆宁雪:“可二皇子只是个孩子!也是太子的亲弟弟!”
陆令萱冷哼一声:“天家何来亲情?等太子殿下长大了,顺利地继承了皇位,他就会感谢我了!”
穆宁雪似乎是找不出话反驳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太姬所说之事,本宫会考虑的。时候不早了,太姬请回宫歇息吧。”
陆令萱走后,穆宁雪推开偏室的门,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冯小怜通红的双眼。
冯小怜猛地起身,拉着穆宁雪的手臂就要朝外走:“同我一起去龙乾宫跟陛下说清楚二皇子夭折的真相!”
然而穆宁雪却挣脱掉了她的手:“淑妃,我不会去的。”
冯小怜大声质问:“为什么?!你方才也亲耳听到她承认自己谋害了二皇子!”
“可我不能做危害她利益的事情,因为她于我,有大恩。”
穆宁雪满是歉意地说道:“我不能坐视无辜幼子枉死,但我也不能当直接揭穿她的人,所以我至多只能做到让你得知真相的地步。十分抱歉,我的正义感和道德心不足以让我不去考虑所受过陆令萱的大恩。”
冯小怜愤怒地瞪视她,可穆宁雪仍然是那副不得已而为之的态度。
僵持了一阵子,冯小怜最终失去了耐心,转身离去:“既然如此,那就不麻烦皇后了!”
陆令萱满不在乎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冯小怜,令她抛弃了所有理智,根本不管现有的证据是否充足,直接就去找了高纬。
可她到底低估了高纬对于自幼陪伴自己的乳母的依赖。
高纬不但不认可这些证据,甚至还讽刺了冯小怜一句。
出来的时候,她遇见了正要入殿的陆令萱。
陆令萱上下打量了一番冯小怜,在对上冯小怜微红的眼睛的瞬间,她的嘴角立刻泛起恶劣的笑意,明知故问道:“陛下没有认可淑妃找到的证据吗?”
冯小怜冷冷地看着她,没做回答。
但陆令萱却还在惺惺作态:“真是万幸陛下圣明,才没让奴婢平白背上谋害皇子的大罪。不过可惜淑妃白费了之前的许多时间。”
看到她至今还是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冯小怜几欲作呕,她冷冷道:“太姬无需替我遗憾,纸终究包不住火,真相总会大白,我也迟早会手刃恶人。”
陆令萱眸光微闪,毫无征兆地走近冯小怜,在她的耳边轻轻道:“不要妄想陛下会因为感情而偏袒你。我和陛下的亲密程度一点都不比你低。”
冯小怜的瞳孔倏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陆令萱:“你与。。。。。。”
她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不确定,吞吞吐吐地说了好久,都没有说出内心想说的那句话。
陆令萱得意地挑眉:“看来陛下没告诉你,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皇太子出生前,陛下可是很‘眷恋’我这个乳母的。”
冯小怜藏在袖中的手当即就握成了拳,咬牙瞪着陆令萱:“我没有时间,更没有兴趣继续探究太姬和陛下到底有多亲密。本宫告辞了!”
但是一回到寝宫,她就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
在得知宫人、内侍犯错的时候,她更是破天荒地发一顿脾气。
她知道自己是在迁怒无辜者,但她真的很介意高纬的过去,尤其是高纬从未和自己提起过的往事。
宫人和内侍看出冯小怜心中不豫,生怕再因为疏漏而被主子训斥,乃至于被惩罚,于是大多都恭顺地退出了内殿,只剩下冯小怜和一名照例在未时正换香的宫人。
冯小怜眼神淡漠地盯着换香宫人,由于余怒未消的关系,她心底尚有些许厌烦。
刚想命令宫人退出内殿,她耳边就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
“小怜这几年活得可自在?”
冯小怜循声望去,见到的还是那名笑容满面的宫人,可她从口中吐出的却是宇文达的声音:“小怜不记得这个声音了吗?”
冯小怜垂眸沉思了一下,随后问道:“这是口技?”
宫人笑道:“奴婢此前曾是周国的口技伎艺人。”
冯小怜冷笑:“周国?是周国代王府上豢养的吗?”宇文达此时已晋爵为代王。
宫人笑容不减地回答道:“代王得知淑妃在齐宫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和伤害,非常担心,便让奴婢来齐宫陪伴娘娘。”
话音未落,宫人向前走了几步,又刻意将声音压低:“并命奴婢代其询问淑妃:你可还记得,进入齐宫的目的?”
冯小怜躲避式地别过脸,尽力不去看宫人脸上的神情:“齐宫势力错综复杂,各方势力又都不是蠢人。直至近期,我才堪堪成为齐主的信赖之人,得到了窥视齐国朝政机密的机会。可代王殿下却对我信任寥寥,可真是叫我寒透心。”
宫人闻言,瞳光一闪,忙替宇文达解释道:“代王只是担心时间拖得越久,淑妃暴露身份的可能性会越大。并不是怀疑娘娘对于周国的忠诚,代王派奴婢前来,最主要的目的是帮助淑妃。淑妃毕竟年纪轻,又天性纯善,总会有不忍下手的时候,而且仅凭您一人,实在是过于危险以及强人所难了。”
冯小怜的嘴角霎时之间露出了一抹讥笑,但很快就隐去了。
之前几年任凭她独自一人在齐宫与各色人等艰难周旋,可曾考虑过她只有十几岁。
等到了如今这种她好不容易有了一定势力的情形下,又遣人来齐宫来帮她?
包括宇文达在内的周国皇室还真将她看做天真的孩子了。
尽管心中满是不满与讥诮,但冯小怜脸上却依旧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原来如此,是本宫想差了,殿下确实是一位温善厚道的殿下。”
宫人看起来是相信了冯小怜的话,又道:“殿下令奴婢提醒淑妃,齐主似乎已经怀疑您了,您必须尽早想办法取得齐主书房内的机密文书才行,不然您定会为齐人所害。”
冯小怜道:“齐主很相信我,她不会伤害我的。”
宫人摇头:“齐人不可信,更何况齐主身边还有个陆太姬,二皇子的死与她脱不开干系。”
冯小怜强装冷静道:“那是陆令萱做的事,不是。。。。。。”
宫人出声打断她:“齐主是被陆令萱抚养长大的,您如果轻视他们之间的关系,必然会反受其害。”
见她一脸笃定的样子,冯小怜冷不丁问道:“代王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宫人没有正面回答,只道:“请娘娘耐心等待,很快就能证实代王的担心是否有理了。”
※※※
不久之后,齐宫就发生了陆令萱遇刺事件。
令冯小怜愤怒又心寒的是,高纬第一个怀疑的人居然会是自己。
高纬就是个狼心狗肺的蠢货!真是活该被陆令萱玩弄于鼓掌之间!
不过宫人对于此事倒是一副不出所料的态度,并道:“齐主已经放弃了娘娘。”
“哪怕您搜集到再多的二皇子被害的证据,他也不会问罪陆令萱的。在儿子和乳母之间,他肯定会选择后者。这件事是就是证明。而且说不定齐主本身就知道二皇子被害的真相。不然久居深宫的陆令萱和只知敛财的穆提婆哪里来的本事,获得来自苗疆的稀有毒、药?”
冯小怜红着眼,咬牙反驳宫人:“虎毒尚不食子,齐主没有那么灭绝人性!”
宫人一脸平静:“您的心里已经有些相信了不是吗?更重要的是,您明白,靠齐主,陆令萱母子是永远得不到应有惩罚的。”
说到这里,宫人遽然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道:“娘娘甘心永远不能报仇吗?您忍心您的儿子永远不能平冤吗?”
冯小怜沉默了一会儿后,抬头看向宫人,冷冷问道:“你是想告诉我,能帮我报仇的,只有代王和周室是吗?”
宫人道:“代王为了您,至今都将您的父亲奉养在长安,为您和您的儿子报仇,自然也是他的分内之事。”
冯小怜不为所动,问道:“代王并不能做周室的主,那么,让周室帮我的条件是什么?”
宫人:“高齐五大重城的兵力图和高齐疆域。”
语罢,见冯小怜脸上闪过为难与迟疑之色,她又道:“娘娘可以做到的,只要您想。奴婢想,您的父亲应该也希望与您早日团聚吧。”
冯小怜双瞳一震,脑中闪过昔日和父亲相处的情景。
是啊,她现今尚在人世的唯一亲人,她的父亲还在长安,还在周人的手里!
她已经失去孩子了,不能再失去父亲了!
在应下了宫人所提的要求后,冯小怜马上就开始了行动。
所幸高纬虽然对她已经有了怀疑,但因为愧疚于次子夭折的缘故,所以并没有限制冯小怜的自由,也没有取消冯小怜进入皇帝寝宫书房的特权。
冯小怜因此成功复制到了晋州平阳城的地势图与兵力分布图。
不过宫人对此还是有些不满意,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五大重城,娘娘只复制到了平阳城的?”
冯小怜冷声道:“寝宫守卫森严,齐主对于五大重城也一向很看重,每一城的地势图和兵力分布图都放在不同的地方。五座城池全部复制到,是我无法做到的事。但是平阳城是通往晋阳的必经之路,而攻下晋阳则是获得高齐全境的捷径。这两份图,代王和周帝会满意的。”
宫人闻此,眉头松了下来,抬手想要接过两份帛图,却不想会被冯小怜抬手躲开。
宫人的眉间再次皱起:“淑妃娘娘这是何意?”
冯小怜:“我要向代王追加一个条件。”“什么条件?”
冯小怜眼中发寒,咬牙说道:“我要陆令萱母子以身败名裂的方式死去。”
宫人仿佛是被她的话震撼到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她想了想,然后说道:“这不算太过分的要求,作为代王的亲信,奴婢可以替代王答应。”
冯小怜将帛图交给宫人,轻轻说道:“希望周军这次一切顺利。”
从这一刻起,她,冯小怜就彻底站在高纬的对立面了。
※※※
有了冯小怜暗助的周军,果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首次攻下了高齐境内的重城。
齐国朝廷也很快怀疑是有细作暗助周军,才导致平阳城被攻陷。
不过幸好在冯小怜被怀疑之前,发生了穆提婆逃出地牢,投降周军,并致使齐军在晋阳之战大败的事情。
齐国朝廷也因此,顺势将细作的事情一并归到了穆提婆身上。
陆令萱转瞬之间就从高高在上的太姬与皇帝乳母,变成了叛国罪臣的母亲。
陆令萱难以忍受齐宫中日复一日的言语侮辱,最终选择以自尽的方式了结自己。
冯小怜一得知陆令萱用重金屏退了左右,就明白了这个女人是想要干什么。
可是在没让陆令萱亲眼看到自己的独子死去前,没让陆令萱饱尝和她同样的痛苦前,她不允许这个女人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然而可惜的是,冯小怜冲进陆令萱寝宫的前一刻,陆令萱就饮下了鸩药。
看到她手中已经打开的瓷瓶,冯小怜难压心底怒火,她愤怒地打了陆令萱一巴掌:“你也配用这种轻松的方式去死?!”
猝不及防的陆令萱被直接打倒在地,但她眼中没有丝毫惧意,甚至于还高扬起头,直视冯小怜:“冯淑妃,你是把你儿子的死,全部归咎到我和我的儿子身上了是吗?”
“我的恪儿本来就是被你们害死的!”陆令萱却笑道:“主谋是我和我的儿子,但涉案之人,并不止我们二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淑妃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怀疑你是周国人吗?我告诉你吧,是因为有人提醒我们,你表面上的身份有问题,我们一查,果然查出了不寻常的地方。淑妃,你可以去查查你那个所谓的身份到底是怎么回事,顺便想了想,那个苗疆的毒、药到底是谁提供给我们?”陆令萱此时嘴中已经流出了黑血,但她还是尽力清晰地说出这些话。
说到最后,陆令萱额头已经布满细汗:“淑妃,在这个世上,你没有可以值得依赖的人,哈哈。你真是个可悲的孩子。”
冯小怜大惊失色,下意识向前走了数步,想要进一步逼问陆令萱。
但陆令萱却在此时失去了生息,身躯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高纬也在这时走进了寝宫。
看到难掩震惊的高纬,冯小怜本能地解释了一句:“她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她是畏罪自杀的。”闻听此言,冯小怜的心微微颤抖,低眼看向高纬。
“我和陛下的亲密程度一点都不比你低。”
看她温柔合上陆令萱双眼的时候,冯小怜的脑中再次闪过那次陆令萱对自己说的话。
冯小怜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她想要询问高纬,她和她的乳母到底有过什么样的往事。
但一想到自己已经送给周人的平阳城机密帛画,她的嗓子便发不出声音。
事已至此,真相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她和高纬,也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
既然如此,还是早些放下她和高纬的那段感情吧。
※※※
其实在斛律孝卿还未离开南邓村的时候,她就看出了他的异样。
恐惧,烦躁,忧郁,这些情绪不该出现在这个忠心的齐主近臣身上。
然而这些情绪明明白白地出现在了他的眼中。
所以冯小怜找了个机会,单独见了斛律孝卿。
她开门见山地问:“斛律侍中是要去见周人吗?”
斛律孝卿闻言,颤抖着朝她跪下:“娘娘!我不能不顾我的母亲和我的妻儿啊!”
“你的亲人在周军手里?”“是。。。。。。”
停顿了一下,他突然激动地喊道:“娘娘应该很能理解我,毕竟您的父亲也在代王府啊!”
冯小怜的眼神瞬间凌厉,质问斛律孝卿:“你为什么连被囚禁的是我的父亲,以及被囚地点都知道?!你是和周国的谁联络的?!是周国代王吗?!”
斛律孝卿忍不住哭了出来:“娘娘不要再逼问我了!我只是想救下我的亲人!求您成全我吧!”
冯小怜沉默了许久,一直等到斛律孝卿再也哭不出眼泪了,她才轻轻说道:“救下你的亲人后,你可要好好照顾他们。”
斛律孝卿愣愣地仰望她,有些不敢确定自己所听到的话:“娘娘。。。愿意放过臣了吗?”
冯小怜自嘲一笑:“我都因此而被人挟制,又有什么立场苛求别人?你走吧,就当今日我们没有单独见过。”“谢娘娘大恩!”
※※※
形势之后的发展也全在冯小怜的意料之中。
斛律孝卿携玺投降了周军,并将周军带到了南邓村,高纬、冯小怜等人因而被俘。
刚到长安,冯小怜被带离高纬身边,被带到了长安宫中。
在那里,冯小怜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宇文达和周国现在的主人,周帝宇文邕。
第一次见到冯小怜的宇文邕和其他人的反应差不多,都是满眼赞叹地望着冯小怜。
冯小怜的相貌是上天给她的唯一礼物。
虽然这份馈赠并没有让冯小怜的人生得到一丝光明。
分别多年,初次见到长大后的冯小怜的宇文达也是怔愣了一会儿,但一回过神,他就转头看向周帝,并出声提醒周帝:“陛下,这就是臣想求您赐还的冯小怜。”
闻言,周帝刹那间竟有些犹豫,他没想到冯小怜居然美到这种程度。
可在宇文达的再三提醒下,他只能下令,将冯小怜赐给代王宇文达。
冯小怜就这样,由齐国的淑妃摇身一变,成了周国代王的侧妃。
得到冯小怜后的宇文达并没有食言,不仅如约让冯小怜和父亲得以团聚,还给了冯小怜代王正妃的待遇与府中的大权。
冯小怜是个尊重别人也尊重约定的人,她既然得到了宇文达的爱护,便不会故作姿态地在高纬和宇文达之间摆出难以取舍的模样。
所以,她也如约向宇文达献出了一切,无论是身体,还是她自以为已经空置的心灵。
对于这样的冯小怜,宇文达非常满意。
随之而来的极大满足感,令他轻易就做出了让冯小怜代替正妃李氏随他入宫参加宫宴的决定。
可使冯小怜措手不及的是,宇文达居然会在宫宴上,带着她去见已是温国公的高纬。
冯小怜自然心生抗拒,推托畏惧宫禁森严,不肯前去,然而宇文达却搂住她,目光深沉地盯着她:“有本王在,就不会让你遭遇危险。难道小怜你不相信本王吗?”
冯小怜没有底气,也不敢反抗阴郁状态下的宇文达,只能像尊人偶一般,被他带到高纬面前。
而高纬对于他们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面色如常地向宇文达作揖行礼。
宇文达笑眯眯道:“小怜自小在我府中长大,尽管之前有几年,阴差阳错地到了齐宫,但万幸有温国公帮我照顾她,才让她能平安回到本王身边。本王此来,就是特意来答谢此事的。”
高纬微转眼眸,在冯小怜和宇文达的脸上分别打转了一下后,嘴边陡然逸出一点略显诡异的笑意:“代王与冯侧妃久别再聚是美事,也是上天安排的佳话,在下又岂敢居功。”
说完,她将目光重新放到冯小怜脸上,有礼有节地说道:“祝代王与冯侧妃早日诞下子嗣,并相守一生。”
宇文达含笑谢过了高纬,但余光却一直在冯小怜的脸上。
他在观察冯小怜在再见高纬后的每一瞬间的反应。
让他欣慰的是,他的侧妃不论是脸上,还是眼中都没有因为这次会面而产生太大的波澜。
仿佛是真的已经将高纬视作陌生人。
可只有冯小怜和她的父亲知道,就在次日的晚上,冯小怜在父亲的家中,对着自己的父亲流了一夜的泪。
那次宫宴过后不久,周国朝堂就发生了穆提婆因意图谋逆而被赐死的事件。
但令大部分人没想到的是,周帝宇文邕居然会借题发挥地下诏赐死居于长安的所有高氏宗族。
宇文达对此也是始料未及,担心冯小怜会误会是自己私下做的安排,他连忙去找冯小怜,向她解释并非自己所为。
冯小怜却淡淡笑道:“殿下多虑了,我自然知道您的为人。何况温国公对于我来说,只能算是一位故人,我又岂会因为一位故人而误会我的夫君。”
宇文达闻言,微微抬头,不动声色地观察冯小怜脸上的细微表情,似乎是在判断冯小怜此话的真伪。
在看到冯小怜确实是只有眼中显出了一些惋惜之色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也正因如此,在随后冯小怜请求将高纬安葬别处的时候,他立刻就不疑有他地应了下来。
高纬一死,让他对冯小怜彻底放下了心。
现在唯一令他遗憾的,只有冯小怜至今未孕这件事。
然而这件事注定成为他一生难以实现的愿望。
高纬死去三年后,宇文达的侄子——新任周帝宇文赟去世,随后宇文赟十二岁的长子——宇文阐登上帝位,外戚杨坚奉遗诏辅政。
但是朝野上下却普遍认为,杨坚是与宇文赟的两名亲信狼狈为奸,矫诏取得的辅政大丞相的高位。
周室皇族也对其非常不满,甚至定下了在府中谋杀杨坚的计划,而宇文达刚好就是此事的主谋之一。
周国几位地位崇高的宗王时常来代王府上与宇文达商议谋杀杨坚的大计,冯小怜自然也不可避免地与他们撞上了几面。
某日从前院回后宅时,冯小怜身边的侍女不小心撞到了正在疾走的宇文达的侍从。
侍从猝不及防,险些摔倒在地,而他怀中抱着的活物也趁机想要逃走,可惜最后还是被侍从灵活地捉了回来。
冯小怜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幼犬。
侍从抱着幼犬,忙向冯小怜叩首谢罪,并说道:“小人想着代王殿下急要此物,才会一时情急,没仔细看人看路,请侧妃恕罪!”
冯小怜并不想惩罚侍从,也没有因为幼犬多想,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代王殿下要此物何用?”
却不想侍从脸上立时露出为难的神情,含糊其辞地解释道:“几位殿下做的事,自然是有益于天下的大事。小人只是个奴才,不敢多问。”
冯小怜看出他是不愿意说出真相,便不再追问,抬手放过了他。
可就在侍从即将离开时,那名撞上他的侍女突然说了一句:“这狗又要被毒死了。”
侍从脸色大变,赶忙抱着幼犬离开。
冯小怜向那侍女问道:“这段时间经常有幼犬被毒死吗?”
侍女点头:“是啊,这段时间的每日破晓时分,殿下身边的侍从就会将幼犬的尸体携带出府。有次王妃正好撞见,把王妃直接吓病了。”
然而冯小怜的脸色却越听越凝重,因为这些事,她一点都不知道。
她执掌府中大权,却对王妃患病真相一无所知,显然是有人不想让她知道。
想到这里,冯小怜调转方向,重新走向宇文达的书房。
等到了宇文达书房之外,她便屏退了左右,侧身躲到一个僻静巧妙的角落,这个角落刚好在把守书房的侍从们的视线范围之外。
确认了周围的安全后,她就将左耳偏向书房的窗棂处,静悄悄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她听到越王宇文盛欣喜若狂的声音:“真是宝物!居然能让被毒死的狗,与患病而死的狗呈现出一样的死状。这样我们即使毒死了杨坚,也不会被人怀疑了!”
宇文达冷哼一声:“这药可是我好不容易从苗疆得来的,举世稀有,如果不是为了周室的安危,我才不愿意将此药浪费在杨坚身上。”
毕王宇文贤问:“此药可有名字?”
宇文达:“苗疆人给它取了个名字,名唤‘牵机’。说起来要不是上一次用它,得到的结果令我十分满意,我真不想再与那些阴鸷的苗疆人打交道。。。。。。”
宇文达兄弟接下来的话,已经传不进冯小怜的耳中,或者说,她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
冯小怜就如行尸走肉一般,面无表情地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边走,她的脑中一边一遍遍地回想陆令萱自尽当日与她所说的话。
原来,“牵机”的真正拥有者不是已死的高纬,而是睡在她身边的宇文达。
难怪陆令萱当日会那么讥讽自己,难怪那名擅长口技的宇文达亲信,她再也没有见到。
她可真蠢,明明已经察觉到宇文达如今的心肠已经不同往昔,居然仍然从不怀疑高恪的死可能与他有关。
她真是个失败的母亲。
但好在,在她和仇人死去前,上天让她得知了儿子死亡的真相。
宇文达,你既害死了我唯一的孩子,那就由你和你儿子们的命来偿还吧。
※※※
周大成二年十一月,越王宇文盛等人谋刺丞相杨坚事败,宇文盛父子等人被盛怒之下的杨坚下令逮捕,投入长安地牢。
同日,杨坚又以小皇帝宇文阐的名义下诏,判处宇文盛等人斩刑。
而代王宇文达则因为证据不足,被杨坚暂时放过。
但令宇文达没有想到的是,宇文盛父子刚死,府外就传来了匿名人士向杨坚投送宇文达参与宇文盛谋刺案的种种证据的消息。
宇文达大惊失色,立刻决定连夜带着家眷返回自己的封地,以此来获得转机。
而在家眷中,他最放不下的自然是冯小怜,所以在简单吩咐了侍从左右该收拾哪些必要的细软后,他就立即前往冯小怜的住处。
原以为会看到瑟瑟发抖,甚至是梨花带雨的冯小怜,却不想见到的会是依旧镇定自若,安安稳稳坐在软榻上的冯小怜。
在冯小怜的反衬下,倒显得宇文达这一位堂堂的周国亲王过分滑稽可笑了。
他有些失落地摸了下鼻梁,走到冯小怜跟前,略有犹豫地问道:“小怜,你不愿意随我走吗?”
冯小怜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殿下都已经将我父亲送上马车了,我又岂能不随殿下走?”
被毫不留情拆穿的宇文达非常尴尬,只能以拳抵唇地干咳数声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既然如此,你这是作甚?”冯小怜面露感伤道:“我与殿下在长安相遇相知相恋,猛然间要离开,实在是有些舍不得。”
一边说,她一边将手边的酒爵举向宇文达:“殿下可否与我对饮一爵,就当是告别长安的象征了。”
宇文达有些犹豫,他并不想在这种时候饮酒,但见冯小怜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又实在做不出拒绝她的行为。
踌躇了一小会儿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接过了那爵酒,冯小怜也含笑举起了剩下的一爵酒。
待一饮尽爵中清酒,宇文达便迫不及待地捉住冯小怜的手腕,想要直接拉着她出屋。
不曾想冯小怜却大力地挣开了他的手,随后面色略显冷淡地向后退了两步。
这出人意料的举动令宇文达怔愣了一下,回过神后,他难以置信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在离开王府前,小怜还想问殿下几个问题。”“问什么?”
“殿下可与陆令萱母子私下联络过?除诱使穆提婆降周那次以外。”尽管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很平静,但藏在袖中的手却紧紧攥着匕首。
宇文达闻言,脸上极快地闪过慌张之色,他强装镇定地说道:“除此以外,自然不会有联络瓜葛。”
“那就怪了,陆令萱临死前,与我说,她毒杀恪儿的苗疆‘牵机’药是您提供的。”“那个妖妇的话也能相信吗?”
“她的话不可信,难道殿下的话,就真实无疑吗?”短暂的停顿一下后,她继续道:“如果不是受陆令萱提醒,我恐怕永远不会知道殿下和周室给我在齐宫准备那个身份竟然有那么多漏洞。”
“这。。。小怜。。。这件事可能有误会。。。”宇文达支支吾吾了好半日,可到最后都难以说出通顺的解释之言。
冯小怜见状,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我还有点迟疑和不确定,认为那个身份可能是周室直接给我准备的,代王也只是听命而已。”
“但看了代王殿下方才那样心虚的反应,我一下子就肯定了,那个身份是代王亲自给我选择安排的。你怕我背叛你,怕我把心交给高纬,所以一开始就安排了这个巨大的破绽,这样就可以保证我不会真正属于别人。”
冯小怜的脸上浮现出似是冷笑又似是苦笑的复杂神情,凄苦地说道:“在你看来,我的生死,都没有我到底属于谁来得重要。宇文达,你这样,也能叫爱我吗?”
此时的宇文达被质问得已经有些瑟瑟发抖,可他还是嘴硬回道:“就算我的行为与传统的爱有些不符,但我到底抚养栽培了你多年,为我保留真心,难道不是你应该为我做的吗?”
冯小怜冷冷道:“以恩要挟对我是不管用的。而且你栽培我的明确目的就是让我帮周室谋取高齐,实际上我也完成了这个任务,你的恩情我早就还了,你有什么资格再对我挟恩图报?又凭什么让我报答?宇文达你不要忘了,你曾数次用我的父亲胁迫我!你可真有‘本事’!”
“我。。。我。。。我的身体是怎么了?!”宇文达被说得脸都涨红了,羞愧难当之际,他突然感觉到浑身发软。
冯小怜的嘴角却在此时泛起冷笑:“看来是药起效了。”
宇文达的身体无力发软得厉害,他只能一边扶住软榻,一边喝问冯小怜:“你要干什么?!”
“我想杨丞相应该很愿意将谋刺他的宇文氏一网打尽。”说这话的时候,冯小怜不仅语气中满是恶意,还将脸凑到了宇文达面前,摆出一副十足的挑衅姿态。
宇文达微微一愣,旋即明白冯小怜这是承认了在暗地里算计了自己,巨大的愤怒令他第一次对冯小怜说出讥诮之言:“没错,是我伙同陆令萱母子害死你的儿子。我宇文达是个小人,可你冯小怜又是什么高尚人?你还不是为了区区怀疑,直接害得你爱的高纬亡国,间接害得他身死,你和我不过是一丘之貉!”
“闭嘴!你闭嘴!”冯小怜被这番话气得双颊微红,双耳泛红,在旁人看来,只是姿容更显秀美,但她却知道,她已经恨不得当场杀了宇文达!
可她刚拔出匕首,外面就传来了粗暴撞门的声音和各色人等大喊大叫的嘈杂声。
宇文达闻声,仰面大笑:“看来我是不能死在你手里了。”
说罢,他双眼猩红地瞪向冯小怜,一字一句道:“不过放心小怜,我即便是死了,也会看着你不得善终而亡!”
冯小怜满脸震惊地望向宇文达,凉意瞬时就由心底蔓延到了全身上下。
越王宇文盛父子死后一旬,即大成二年十一月末,代王宇文达及其亲属男丁于长安伏诛,府中女眷依例没入掖庭。
次年二月,随国公杨坚受周禅位,登基为帝,建国大隋,改元开皇。
当月月末,隋帝杨坚下诏将周室遗孀分赐于从龙重臣,其中代王侧妃冯氏被赐予代王李妃的哥哥,大将军李询。
未过数月,冯氏便被李询母亲逼迫自尽而亡,终年二十五岁。
※※※
但只有少数人知道,真正的冯小怜其实一直被新朝的独孤皇后藏在暗处,直到传出“冯氏”自尽的消息,独孤皇后才将她放出。
“周室已灭,冯氏也已死,从此你就只是冯小怜了。”独孤皇后端坐在御座上,略带怜惜地望着下首与自己相差十数岁的女子。
“草民叩谢皇后娘娘救命之恩。”幸免于难的冯小怜真诚地向独孤皇后叩首谢恩。
“你无须将此事太过挂心,你献出了宇文达的罪证,本就该得免罪之身。但陛下碍于朝野舆情,不能公然赦免你,只能由本宫救下你。此外,周室中也有人想救下你,本宫只不过是做一顺水人情罢了。”
“草民敢问娘娘,是何人救我?”“阿史那皇后。”说罢,独孤皇后抬手遥遥指向寝宫后、庭:“她在那里等着你。”
冯小怜行礼告退后,独孤皇后的贴身女官敏锐地察觉到皇后心态的变化,忍不住道:“娘娘看起来很喜欢冯氏?”
独孤皇后叹道:“这孩子,只比我的丽华大一岁啊。”
※※※
事实上,冯小怜入周以后,是见过阿史那皇后的,而且见过不止一面。
尽管周武帝宇文邕崩逝后,阿史那皇后便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但在重要的宫宴上,冯小怜还是能见到这位美丽的异族皇后的。
但冯小怜难以想象,那位印象中进退有礼,举止稳重的年轻皇后竟然会请新朝的皇后救自己。
所以一见到阿史那皇后,她就忍不住问道:“您为何要救我?”
阿史那皇后笑道:“救你,一来是因为有人拜托我,二来则是因为那位齐主。”
“这关高纬何事?”冯小怜不由得就将重点放到了后者身上。
阿史那皇后垂眸叹道:“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是要嫁给他的。”
见冯小怜仍然疑惑,她进而提醒道:“武平四年的二月,突厥曾遣使向齐主请求联姻。”
一听到这句提醒,冯小怜便想起了阿史那皇后所说之事的原委。
武平四年的二月,突厥可汗的确遣使高齐请求联姻,不过被高纬婉拒了。
高齐朝廷本来就将突厥视作豺狼之国和一直以来的手下败将,让本国皇帝迎娶突厥的公主,在齐人看来,无异于自降身份。
再者说突厥公主嫁入齐室,显见是要做中宫皇后的,这自然更加无法令高齐朝野接受。
而高纬本人也对此非常抗拒,她那时册立穆宁雪为后不过一年,实在不想让自己再多一个被废的皇后,也不想让自己的太子再次离开自己的母亲。
故而以高纬为代表的高齐朝廷最终婉拒了突厥的联姻请求。
不曾想,同年被周室迎回长安的突厥公主居然就是被高齐婉拒的那位。
想来应该是突厥可汗气恼于高齐的不识抬举,便一气之下同意了周国的联姻请求。
不但将公主嫁给了周帝宇文邕,而且进一步与周室结为了同盟。
恐怕高纬至死都不知道,突厥和周国的结盟竟然是源于此事。
冯小怜心中百感交集之际,又听阿史那皇后说道:“所以我一直很好奇齐主和齐主最宠爱的你。好在你们两个人,并没有让我太失望。齐主被赐死,我还惋惜了一阵子;之后听闻你被没入掖庭,觉得实在可惜,便请独孤皇后救下了你。”
听到原来是这个理由,冯小怜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怕自己会失态,她连忙转了话题:“您刚才说,有人拜托您救我?请问是谁?”
阿史那皇后含笑不答,在她身后却走出一人:“是我。”
冯小怜浑身一僵,不可置信道:“公主。”
被她唤作“公主”的穆宁雪淡笑回道:“小怜,别来无恙。”
高纬被赐死的当年年末,周帝宇文邕突然下旨封穆宁雪为淮阳公主,宣称穆宁雪是其兄周明帝失散在民间的女儿,历经磨难,现已认祖归宗。
此外为了补偿这个侄女,周武帝之后更是将周明帝的潜邸赐给她作为府邸,并亲自带她前往周明帝山陵祭拜,看起来对其甚是宠爱。
周国朝堂对此议论纷纷,可慑于周武帝威严,谁也不敢提出异议。
周国亡国后,她便与周室的其他女眷一起搬到了新帝提供的居所中,冯小怜真没想到两个人有生之年居然还能见面。
可一想到高恒,冯小怜心中就忍不住生出愧疚之情,满脸歉意地对穆宁雪说道:“抱歉,是我间接害死了你的儿子。”
穆宁雪微微摇头,叹息道:“不能怪你,恒儿的死应该是上天对于我当时对你袖手旁观的惩罚,很公平了,现在我们谁都不欠谁,你也无须对我抱歉。”
“我实在不懂,你这般随性通达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恩情,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地听命于陆令萱?”这个疑问,冯小怜憋在心中很长时间,忍到现在,她终是忍不住了,当着阿史那皇后的面就问了出来。
穆宁雪脸上笑意更深,她没有立即作出回答,而是无声地望了一眼阿史那皇后。
阿史那皇后当即很有风度地向后走了数步,并且命周围的侍女也往后退了一些,给二人留下足够的空间。
等所有人站定,穆宁雪才向冯小怜回答道:“当年陆令萱帮还是宫人的我,埋葬了我的母亲。这便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恩情。”
听到真实内情的冯小怜先是短暂的怔愣了一下,随后神情、眼神同时变得柔和,温和道:“你一定很爱你的母亲吧?”
穆宁雪点头,微笑仰视天际,语重心长地说道:“在乱世中,也只有拥有感情才能证明你还能算是个人啊。”
冯小怜闻言,心中自嘲道:像我这种亲手葬送真情的人,只怕是再活几世,也不能再当人了吧。
二人分别之时,冯小怜忽然道:“为什么你没有喜欢上高纬?明明你比我更有机会与高纬相恋。”
穆宁雪淡笑回答道:“因为陆太姬不允许我喜欢陛下。”“什么?”
穆宁雪耐心解释道:“她将陛下视作私有物,她能允许陛下短暂喜欢我,也能允许我生下子嗣,但绝对不允许陛下爱上我,哪怕我是她的心腹,她也不允许,想必陛下也是不知不觉被她引导了,所以才会二十余年都没有爱上人。所以小怜,她是真的很爱你,不然也不会为了你,与陆太姬几近交恶。据我所知,在你出现以前,她对陆太姬一向是言听计从。”
冯小怜脸上的血色霎时全褪,整个人就像是一尊易碎的琉璃人偶,她神情麻木地说道:“我亲手毁了这份感情,也毁了高纬。不得善终才该是我应得的。”
※※※
隋开皇九年,隋军南下攻灭陈国,天下终归一统。
然而就在大部分人庆祝战争结束的时候,冯小怜却在送自己世上仅剩的亲人,她的父亲离开人世。
在青州风平浪静地度过了最后八年之后,冯小怜的父亲终于在这一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看着因为久病而无力躺在床榻上的父亲,冯小怜内心五味杂陈。
她的父亲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了大半生:从原先的萧梁的宫廷乐师变为魏周俘虏;之后又被宇文达软禁,成为宇文达要挟冯小怜的人质;直至最后,他才过了八年相对平静的日子。
冯小怜觉得父亲活得实在是太累太苦了,死亡于他而言,更像是解脱。
她知道这个念头很不孝,但她更想让自己的父亲能够轻松一些。
她的父亲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忽然对她露出一个安慰式的微笑,并且温声说道:“小怜,阿爹终于要见到你阿娘了。
“可我放心不下你,你至今都没有夫君,更没有后代,我死后,谁能保护你啊?说到底,是我害了你!”冯澈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女儿。
“阿爹,无后而终是我的命。”冯小怜替父亲擦净眼泪,轻声道:“与人又有何干系?
见女儿直到现在,都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冯澈心中满是愧疚与痛苦。
濒死恍惚之际,他蓦然目视上方,直愣愣说道:“小怜,恪儿如果活下来的话,现在应该长到你肩膀处了吧。我终于能看看我的外孙了。”
冯小怜立时神情一僵,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已经失去气息的父亲。眼眶变红的同时,她的牙齿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咬紧牙关呜咽了几声后,她以手遮面,抽噎着大笑道:“我终于送走了我所有在乎的人!终于能轮到我了!哈哈!哈哈!”
开皇九年,冯小怜自尽于青州居所,终年三十三岁。
※※※
合奏一毕,高纬与冯小怜便相当有默契地一起下台。
可就在下台的时候,高纬却敏锐地发现冯小怜眼中的光彩不复之前那般明亮,神情与眼神也变得有些僵硬与呆滞。
担心她是否是身体有恙的高纬趁着上台阶的空隙,不着痕迹地走到她身边,侧头问道:“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这句询问非常温和,声音也很轻,但已足够将陷入回忆的冯小怜拉回现实。
被拉回神思的冯小怜先是微有怔愣地回望了高纬一眼,然后没过一会儿,眼中便溢出了笑意,含笑回道:“我只是在暗自感慨世间之事很奇妙。”
这下倒是轮到高纬愣住了,脚步一停,下意识问道:“什么?”
冯小怜脚步不停,笑盈盈地越过高纬,口中的话伴着她腰间银铃发出的悦耳铃声一起飘到高纬耳边:“你很快就明白了。”
高纬额角一跳,那种不妙的预感再次浮现心头。
果然刚走到高台上,就听穆宁雪煞有介事地说:“实不相瞒,我家中一月前刚好因故走了一位乐师,我家郎主对此至今不悦,令我们尽快再找一位实力相当的乐师。方才听了高乐师所奏音律,深感惊喜,我想我家郎主应该也会喜欢高乐师,不知张老爷可否割爱?”
“也?”张老爷一下子抓住了话里的“精髓”,他抬头看了一眼黑着脸的高乐师,接着又一次倒抽了一口凉气。
被双重损坏名誉的高纬皮笑肉不笑道:“在下粗鄙,不敢去两位府上滥竽充数。”
穆宁雪却对她的回答置若罔闻,依旧侧头看着张老爷,摆出一副静候回答的姿态。
张老爷无奈,只好说出实情,说明高纬过了今晚便不再是张宅的乐师,自己因此无法替高纬决定去向。
不料,斛律雨却突然道:“既然今晚还是张宅的乐师,那张老爷就还可以替她决定去向,张老爷也太偏爱这位高乐师了吧。”
被斛律雨冷冷瞥了一眼的高乐师:“。。。。。。”
见张老爷依旧沉默不语,冯小怜“善解人意”地说道:“张老爷莫不是要见了高家郎主才肯割爱?这倒也不难。但我印象中的高家郎主性情可不太随和,张老爷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张老爷立时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忙道:“不用不用,我这就让人去取高乐师的契书。”
“。。。。。。”一晚上被多次损坏名誉的高家郎主默默撇过头。
※※※
马车刚离开张宅,穆宁雪就打开了张老爷临走前让她们转送高家郎主的木匣,并很快就发出了惊叹声。
见高纬转头,她立刻将木匣里的帛画平展在高纬面前,大笑道:“那位张老爷也太看得起你的身体和体力了吧。”
高纬闻言,眉头一蹙,仔细一看画上的内容,登时就臊得面红耳赤。
原来那张老爷送给高纬的是春宫图,风格还是少有的豪放。
被正大光明取笑的的高纬找不出话反驳穆宁雪,只能羞愤地夺过帛画和木匣,异常粗暴地将画塞回木匣,然后怒气冲冲地扔给马车外的赵书庸:“给我扔了!”
把赵书庸吓得险些摔倒:“。。。是。”
斛律雨这时也道:“我看那张老爷比我们想象的还好骗,我们只说了几句话,他就真的相信我们看上了高乐师。倒让我们省了不少心思。”
高纬不敢置信道:“原来你们真是这样的打算吗?”
见斛律雨毫不迟疑地点头,高纬这下彻底忍不住了,怒道:“你们这是在狼狈为奸地损害我的名誉!”
斛律雨一脸冷漠地回道:“你之前游手好闲的名声又能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斛律雨说罢,穆宁雪接话道:“不过以你现在的名声看来,你这位高家郎主若是再不分昼夜地在外玩闹,必然很快就能成为姑苏首屈一指的纨绔,到时名气一定远甚我们。”
冯小怜讥讽道:“人到中年还能有个纨绔的名声,你这一世倒真是没白活。”
高纬被三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堵得哑口无言,心里又气又急,想了好半日,才想起赵书庸向她们禀报自己行踪一事,底气一下子又足了起来:“三位夫人可否与我解释解释你们同赵书庸私下联络,从而获悉我行踪一事?原来三位在监视我行踪方面,志趣如此相投。”
果然,高纬话音刚落,原本还满是得意之色的三人脸上就不约而同地闪过尴尬的神情,一时竟无法说出别的话打破尴尬。
正巧此时马车也停了下来,高纬知道这是已经到了高宅。
刚想率先下车,腰带就被人从后面狠力一拉。
高纬猝不及防,身子因为惯性连退了好几步,差点跌倒在马车里。
高纬心中怒意高涨,转头看向罪魁祸首,拔高声音质问:“穆宁雪你要干什么?!”
穆宁雪却道:“我貌似听到了忱儿的声音。”
众人侧耳一听,果然清晰听到了高忱的笑声以及高忱妻子——郑宝儿与胡曦岚的交谈声。
随后高纬便觉眼前一暗,正欲抬头,就被穆宁雪推回了原位,并被穆宁雪告诫:“忱儿离开前,不要下车。”
说罢,穆宁雪就径直下了马车,斛律雨、冯小怜紧随其后。
高纬仔细查看了一遍自己,发现并没有少什么,也没有多出什么,穆宁雪何必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
不明所以的高纬下意识蹭了一下鼻尖,感受到鼻尖下方光滑的触感,才终于明白穆宁雪紧张的原因。
原来是高纬忘戴假髭了。
退位之后,高纬就养成了见子女时戴髭伪装,平常日子则保持白净无须的状态的习惯。
不过高忱夫妻此次拜访委实过于突然,便是穆宁雪也事先不知,自然也没时间给高纬准备假髭。
穆宁雪深知自己儿子的性情,一旦让他见到没有栗髭的高纬,那事后无论说出怎么样的解释,都很难彻底打消他的疑虑。
为了避免徒生事端,只能先委屈高纬躲在马车中,等高忱夫妻入内休息后,再下车。
然而穆宁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高纬,却没如穆宁雪所愿般安稳地待在马车里,反而有些焦躁不安。
因为高纬隐隐约约在马车外听到了某种动物的叫声。
“喵~”“猫。。。猫?!”这一声清晰而娇弱的猫叫,让高纬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更使高纬惊恐得额冒冷汗。
与此同时,马车外传来高紫凝惊喜的声音:“这是小猫?”
高忱:“是啊,大食近期进贡了十几只猫崽,皇嫂惦念几位家家,特意挑了其中最漂亮的六只猫崽,让我送来。”
停顿了一下后,他又道:“不过皇兄担心斛律家家会因为属相的缘故,不喜欢猫,所以原本打算只送五只猫崽的。”
斛律雨满不在乎道:“属鼠而怕猫只不过是调侃罢了,怎么可能真的会有这样的人。”
属鼠怕猫,此时躲在马车里的高纬:“。。。。。。”
不知为何,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斛律雨总是能准确地戳中她的弱点。
事实上高纬并不是天生就怕猫的,追本溯源,是因为高纬前世尚是世子时,曾被几只猫抓咬过。
由于高纬身体实在娇嫩,导致她之后养了一月有余伤势才痊愈。
尽管事后高湛把当时守在高纬身边的侍从全部杖毙了,但高纬从此还是变得非常怕猫。
幸好北朝宫廷和贵族府邸中并不盛行养猫,才没使高纬窘相毕露。
不过这也使得斛律雨等人根本不知道高纬居然有怕猫这一弱点。
听着马车外热烈的交谈声与不断响起的猫叫声,马车里的高纬快崩溃了。
直到听到三儿子夫妻俩离开了,高纬才默默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掀起车窗上的帷裳,想要看看外面到底是何情形。
结果视线正好和一双猫眼对上,抱着幼猫的则是眉开眼笑的高紫凝。
幼猫毫不客气地拍了面前之人一爪:“喵~”
“。。。。。。”高纬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心一下子悬到了最高处。
这次高纬是真的想离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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