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姑娘。”
月华底下,一身鹅黄春衫的纨绔少年从林间步出,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
“林当家?!”
何春华和刘金川一眼便认出了两个月前惹下一场风波的美少年。
春华的脸陡然红了,捂着嘴,努力遮掩自己的情绪:“你果然在……”
凤翎没有看见她眼底的一丝惊慌。
“你怎么会在青帝宫?”卖油郎警惕地望着对面的“情敌”。
“哦。”凤翎翻翻眼笑道,“刘三哥有所不知,这里祭祀用的干果都是我家的,我是来送货的。”
刘金川知道他是胡说,却又没有办法,只好气鼓鼓一撇嘴。
“当家的果然是手眼通天。”
凤翎没工夫与他多缠,直对春华道:“春华姑娘,数月不见,你可好吗?村子怎么样了?”
春华听了她这话,低下头,不言语。
凤翎有些疑惑,又走近了些。
“臭小子,你要做什么!?”刘金川推搡起凤翎。
“刘三哥,我是好心……”
天子尴尬地望着他。
“好心?!就是因为你的好心,咱村……”
“三娃子。”春华忽然抬起头,唤住了刘三,“你到船上去等我。”
“春华?”
“快去啊。”
刘三望了望何春华,明白了她的意思,只能咬咬牙离去了。
“春华……”凤翎讪讪地望着村姑。
“林当家。”春华秀眉立起,一脸怒容,眼中满是晶莹的泪光,“你到底是什么人?!”
凤翎愣住了,心中陡然生出些惭愧,便不自觉地去拖她的手。
春华那双长着茧子的细瘦手掌,曾经是那样温暖,此刻竟然冰凉潮湿。
与春华的相交,是“林当家”此番在河南经历的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她那股子傻呵呵、热辣辣的脾气,总让凤翎觉得十分投缘。
见她如今这样悲伤,天子觉得心中发闷,不由握紧了手。
春华怔了怔,终究没有把手缩回去。
“太爷和何大哥他们可还好吗?”
这一句话,戳进了何姑娘的心里。她的眼泪决了堤。
“春华,莫怕……”
凤翎的嘴里莫名其妙地喊出了这一句。仿佛有什么东西上了她的身。
这,并不是她的话。
去岁,也是这样一个暮春的月夜,凤翎曾被别人搂着,声声唤着“莫怕”。
那时候的她,并不比眼前的村姑体面多少。
“爹和哥哥都被……都被抓住了,那些人要杀……”春华抽抽搭搭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抬眼往林子的尽头望。
原来是陈凌的绣衣使者们,见到刘三不恭敬,正往这里赶来,准备护驾。
凤翎见了,蹙眉扬手道:“谁让你们来的?快回去,我……”
春华拽住了凤翎的腰带,怯生生垂下头。
“当家,陪我去那边河岸走走吧。我有话,想同你说……”
春华圆润的脸上泛着羞涩与凄楚。
暮春的暖风吹在凤翎身上,与对面这个少女的纯真情愫一样柔软,让她沐浴其中,不忍推却。
她扔给人家一个完美男人的梦,人家却捧给了她一颗少女的chun心。
两个月前,正是何春华,冒着被父兄责骂的危险,提前放走了她。
此刻,佳人伤情,她演个多情郎君安慰她几句又有什么要紧呢?
要知道,多少回,她也曾渴望荀子清能够在月华下倾听她的诉说。可是那些时候,他总是伴着凤鸣,忙着崖州的军政要务,一个有为的男人,即使是像荀子清那样温存的,也并没有多少空闲去听一个傻妞的闲话。
“恩……”凤翎痴痴笑着,跟着春华往河岸去了。
她们并肩行在岸边,幽冷的月华映在鹅卵石上,泛着银光。让凤翎生出些踩在星辰上的错觉。
“谁抓了太爷?是官府吗?”
春华低着头,迟疑道:“恩……官府……”
“是刺史还是太守?”
春华没有说话。
“进的是郡牢还是廷狱?”
春华依旧没有言语。
凤翎轻轻叹了声,她确实是有些为难这个村姑了。她大概根本就弄不懂府衙牢狱的设置。
她拖住了只顾往前走的何春华。
“你总该知道,你爹和哥哥是被关在城南还是城北吧?”
春华蹙眉望了她一阵,终于开了口:“城……城南……”
“那是郑桓了……”
何春华凝视着陷入沉吟的林当家,暗暗咬紧了牙。
凤翎以为她是担忧,便安慰地笑道:“春华,我在甘泉府衙也颇有几个朋友,大概能够帮着你把太爷救出来的。”
“当真?!”春华的眼中闪出惊喜。
“恩,只是,我得知道……”凤翎的眉微微蹙起,“他们为什么要抓太爷?”
春华退了一步,低下头,吞吞吐吐:“咱村的买卖出了岔子。”
“打劫?”
春华摇摇头。
“那是……私盐?”
春华不做声了。
打劫谋的是民财,贩卖私盐才真正触动了府库的利益。这个被抓的理由似乎是很靠谱的。
凤翎咬着唇,心想,郑桓难道忘了那一日巴巴跪在酒肆里求饶的可怜相?
“募义令”这一笔损失大概是真的让他疼到了肉里。羊毛出在羊身上,只要一日不把这个甘泉的大狐狸弄死,他必然还要更加残酷地盘剥地方。
何况,何村的买卖还并不是只有私盐那么简单。
“春华,我一直想问……”凤翎认真地望着春华,“空桑谷的那个坑,真是产盐的吗?”
“当家?!”春华惊慌不已。
“我后来才听人说,采盐和采煤不一样,用的是水溶法。哪里会挖出那么大的坑洞呢?”她凝视着春华,微微挑眉,“咱村的买卖,不只是私盐吧?我要知道根由,才好替你解难啊。”
春华对着她灼灼的眼,怔愣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缓缓道:“爹说得不错。你,会毁了咱们,也只有你,能解救咱们。当家真是个做大买卖的人。”
凤翎淡淡笑道:“可惜不管铺子是大还是小,里头的伙计都不可能个个老实。你们偷海陵王花种子的事情被发现了吗?”
春华侧过脸,躲避着她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
“恩。洞窟塌了以后,炼制忘忧的工具都埋在了里头。本想做完这一票买卖,就此罢休的。可是偏偏遇上了全州管控,咱们剩下的那些货物,根本就运不出去。眼看赋税的日期要到了,爹和大哥就想冒一次险,绕过句芒山走水路,结果……”
她的唇轻轻颤抖。
“遇上了郑桓?”
春华低头默认。
“所以你们今天来求青帝?求他做什么?”
“我们走投无路了……当家。除了青帝还能去求谁?我们商量过了……”春华咬咬牙,一脸严肃地望着凤翎,“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咱村已经没了活路。干脆来个鱼死网破,找个贵人逮起来,换回爹爹和哥哥。”
虽然白芍已经告诉了凤翎何村人劫持凤萱,换回何贵田的计划,凤翎听了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民间智慧真是可怕,竟然异想天开到这种程度。两个月前,连打劫都打不像样的何村人,今夜,竟然想要刺王劫驾?
“别傻了,春华。”凤翎抚上了春华的肩,“你们成不了的。贵人已经回去了。”
春华怔怔望着她,忽然惨惨笑起来:“成得了,当家。贵人还在这里。”
“什……”
凤翎的话还未说出,突然,一个强壮的身影从她背后袭来。她的口鼻被捂住了。一股浓烈的味道直冲入脑,
凤翎顿觉头晕目眩,腿也发了软。她勉力挣扎,本能地抓向腰间的湛卢宝剑。可还没有摸到剑把,手就被人钳制住了。
天子瘫软在地上,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瞪着对面的村姑。
春华的脸在她眼中渐渐模糊。
“当家,对不住,他们要的人不是海陵王。只有你……才能换得咱们的平安。”
“春……”
晕眩难以抵挡。凤翎没有看清村姑苍白的面孔,便失去了意识。
映着幽冷诡异的月光,训练有素的汉子们,利索地把猎物塞进麻袋,运上早就泊在岸边的小船。
等绣衣使者赶到时,汉子、小船连同村姑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幽暗的河水静静流淌,仿佛河岸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