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连下了三天,数九严寒,素天白地,滴水成冰。
何春华生在南疆,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雪。她望着车窗外粉妆玉砌,如梦似幻的长安城,咬紧牙关,额上渗出了冷汗。
旧伤还是疼得让人难以忍受。
白天师说得不错,自己虽捡回了性命,却会落下病根,一逢雨雪天,曾经被砍断的肋骨,撞碎的下颚便会重新作痛。
这痛就像是烙印,烙进她身体里,隔三差五地提醒她不要忘记何村的山水和那些惨遭屠戮的父老。
她下意识摸摸脸颊。麻木冰冷,冻得发僵,好像不曾长在自己身上。
春华自嘲地笑起来。
这张脸确实是不属于她。
长着这张脸的人叫孙季玉,是个凭空捏造,从未曾存在于世上的鬼魂。也是天子下到丞相身边的一枚孤子。
村姑何春华自小便跟着爹爹,收割炼制忘忧花,算清买卖账目,替海陵王府赚取金银。
劫持天子后,她本该兔死狗烹,与族人一起被金乌人和郑桓杀死在甜水乡的浅滩上,容颜尽毁,身体残破。
可是廷尉大人捡回了她的“尸身”,从她嘴里获得了“林当家”的下落。天师白芍又妙手回春,用了一种去腐生肌的西狄灵药治好了她,甚至还给了她一张全新的面孔。比原来的那一张更加娇艳。
“你还真是命大。”白天师曾经这样赞叹。
春华想,这大概与命运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她变得太多了,连幽冥里的父母和兄长都不认得了,他们才把她赶回人间的吧?
百姓就如同野草,容易死去,也容易存活,所以村姑春华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又面目全非地回来了。
鬼门不收,人间不留,春华只能在长安诏狱中养伤待罪。在那里,她听说了赎回天子,割地赔款的屈辱,也目睹了一夜猎狐,铲除豪强的荣光。
不可一世的忘忧国主终于在众人的唾骂中被千刀万剐。忘忧国覆灭了,接收忘忧遗产的是另一尊大神——“南疆青帝”荀朗。
春华不知道,这个“青帝”和他们在家乡供奉的是不是同一个。
郑桓受刑的那天,春华没有去观赏,她已经看够了鲜血和死尸。她的伤痊愈了,皇帝也赦免了她,她该离去了,虽然她并不知道面目全非的自己还能往哪里去。
林当家在驿站中找到了她,拉着村姑的手,轻言细语。
这让春华有种错觉,恍然时光倒流,她们又回到了那个月夜的青丘山下。
“春华,你受苦了……你可曾看到?我终于宰了那只作恶的天狐。”
“宰了他,又有什么用?咱村的百多口人命能够复生吗?那些伤天害理的金乌匪寇能够消失吗?”
当家无言以对。
“林当家……不……皇帝陛下……你在京城吃香喝辣,活得好好的,为何偏偏要跑到甜水乡来招惹我们这些穷光蛋呢?当家是尊凶神,跑到哪里都是要害死人的,你自己不知道吗?”
皇帝陛下叹了气,一脸凄惶:“春华……你骂得对,我是凶神……只会害人……我……再也不乱跑了……”
她已变了女儿身,还做了皇帝。却依然语调温柔,眉目如画,与林当家一模一样。
这却让春华更加难过了。
是她,贸贸然闯进村,引来了泼天大祸,连累了她一家丧命。
还是她,傻乎乎中了计,被她劫持绑架,却不计前嫌,救她性命,甚至替她报仇雪恨。
春华已经分辨不清,她与她究竟是恩,还是仇。
“我特意来送你。不只为了向你赔罪。也想再同你说一句……太爷与何大哥的仇我不会忘。那些与郑桓勾结的金乌人,我也不会放过,你回家好好过日子……”
她说得那样体贴,说得春华发了笑,笑得泪流满面。
“回家好好过日子……请问当家,春华该回哪个家?何春华早已连同何家村一起死掉了啊。”
……
就在那一天,何春华喂自己喝下了“孟婆汤”。
她变成了孙季玉,还有了一个赫赫扬扬的父亲——破虏将军孙承刚。
孙将军是靖王鸿烈的嫡系,谁也不曾想到,他在长安还有一个真正的主人——成姬夫人。
本来,等到嫡公子鸿煦继位,孙将军就可以顺顺利利成为国之巨擎。不曾想庶公子鸿昭却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盘。他只能继续隐忍蛰伏,直到成姬夫人把他引见给了当今天子。
在年过半百的孙将军看来,这大概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赌博了。
孙季玉并不关心他是否能赌赢。她会变成将军之女,只是为了当家的那个期待——
不要让“青帝”变成第二只荼毒百姓的“天狐”。
无根无据的何春华,不是鸿党,也不是清流。她与任何世家都没有牵扯。有关忘忧国的那本烂账留在了她心里。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贵人们如何通过里通外国,出卖百姓来赚取金银。
既然她无家可回,倒不如让那本烂账发挥功效。
这,大概也是“该死的”何春华存活下去的唯一方式了。
……
“女史大人!女史大人!”车夫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回忆。
季玉慌忙回神。
“相国都已经进去了。小的要去拴马了。您……”
“哦。”
季玉执伞下了车,在漫天玉屑里,寻着前头一个修长清瘦的身影跟了上去……
征事裴综被来人吓了一跳,慌忙从院内跑出,跪在二门口,叩头道:“相国?!这风雪严寒的天气,您怎的亲自驾临了?”
已经因病辍朝修养了数月的丞相荀朗,竟然在天寒地冻中来到了远在城郊的宣平驿。
荀朗穿了桂布丝绵的素色长袍,外头罩一件半新不旧的青灰鹤氅,纶巾束发,腰间没有半点环佩装饰。那模样全不是当朝一品的相国,到活像隐居仙山的方外术士。
只是荀相国到底不是真神仙,清俊的脸苍白消瘦,病态尽显。
春华想,这位青帝真能像当家所说的那样有润泽天地,拯救苍生的能耐吗?
只怕在润泽天地前,他自己就要油尽灯枯了吧。
荀朗俯身搀起裴综。捏着拳,抵在唇上,咳了好一阵子,方笑笑道:“我听说,乾国的货物已经到了。所以再来看一看,上回同你说的事办妥了没有。”
裴综愁眉紧蹙,担忧地望着上司,拱手道:“相国请至永辉堂稍待。卑职这就把它们带到堂前以供挑选。”
荀朗笑着道声“有劳。”扭头关照身后的女史:“季玉,我看你也受了凉。随我进去吃杯热茶吧。”
朝里的大人们说与荀朗相交“如饮醇酒”,季玉不大明白那比方的意思,但是这位青帝确实与其他人不大一样。
和那些虚意逢迎,笑里藏刀的贵人相比,他的好处总能在无声无息间印入人心。比如此刻这一杯热姜茶,就恰到好处地把季玉从彻骨的疼痛里拯救了出来。
季玉吃了茶,觉得身上和暖起来。那一边荀朗努力克制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不曾止歇。
“相国,您的身体……”
荀朗照例没有把有关自己健康的话题继续下去,随口岔开道:“这姜茶里的糖搁得多了。”
季玉诧异地眨眨眼:“是吗?我到觉得正好。”
荀朗看着碗中的茶汤,喃喃自语:“女娃都爱吃甜么。”
季玉没有回应,她大概知道另一个爱吃甜的女娃指的是谁。数月来,她奉了那人的命令,随侍在这男人左右,小心窥伺他的一举一动。看到的,却总是心心念念的忠贞之心。
荀朗微微眯着眼,用余光对出神的女史,观察了一阵,方搁下茶碗笑笑道:“可暖和些?”
季玉回过神,赶忙点头。
“咱们一起去看看他们采买的东西吧。”
季玉跟着荀朗走出画堂,看到裴征事送来的货物,不由发了愣。
马匹?
这也值得丞相大人大清老早,强撑病体,穿过大半个长安城来检验吗?
风雪暂时停歇了,天光渐渐放亮。堂前,驻着六匹西狄紫骝马,俱都高大健壮,神采奕奕,毛色鲜亮,映着庭阶的皑皑白雪,分外美丽。季玉虽不懂相马,却也看得出,这些马都是难得的良驹,在长安市上可以价值千金。
“但不知相国是否合意?”裴综笑眯眯复命。
“敬文辛苦了。”
荀朗步入积雪的庭院,仔细打量起这些骏马。看了许久,却始终微微蹙眉,不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