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三年,正月初七,又逢一年一度的“人日”,相传女娲大神正是在此日捏土为人,开启了东夷数千年传奇。
这一天,无论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贵都会欢聚庆贺,普天同庆的气氛竟要比新年除夕更加热闹。
可是,今年的“人日”却有些不同寻常。暴雪打湿了欢庆的花灯,帝都的人们都在焦急等待着城外的消息。
自摄政发兵北征之后,驿路被风雪截断,西北军报迟迟未能送达。七日一次的朝会,天子已经缺席了两回,正月初一的宴会因为边关战事被取消了,就连内阁议政时,面南的御座也虚设了十多天。
朝臣们不敢说破,却都在心中起了嘀咕——天子不见了?偏偏是在西北局势不明,皇子又即将诞生的档口……
日入时分,风雪更盛。“人日”庆典就要开始,按惯例,天子该与帝君一起会见群臣,这是景朝传承了五百年的传统,雷打不动。如果这一回,凤翎仍不出现,那么……
所有臣子都换上了最华贵的礼服,汇集在宣政殿旁的暖阁里等待觐见。
天光渐暗,宫娥们进来掌灯送茶点,并传天子口谕,觐见要再推迟一个时辰。
再推迟一个时辰,就彻底错过了吉时。万没有在暗夜里朝贺日神羲和的道理。
群臣面面相觑,暖阁内死一般寂静。
忽然,一名羽林卫闪进门来,行至今夜负责宫禁安全的郎中令赵虔跟前,嘀嘀咕咕了一阵。不知他说了什么叫那赵郎官立时吓白了脸,一言不发,抬脚就走。
臣子们看赵虔脸色大变,慌张离去的样子,都暗叫不好。
去岁千秋节,捉郑桓的那一场血战,仍让他们心有余悸。
今日的情形确乎比那一次更加诡异。
这大半个月,与剑拔弩张的西北相比,帝都实在是宁静得太过反常。天子与丞相都隐去了踪迹,日常事务的批阅处理却几乎没有被耽误。
无论是清流还是鸿党都猜不透其中奥妙,却都明白一点——万一再来场宫变,困守其中只怕要坐以待毙,累及家人。唯有孤注一掷,才不至于糊里糊涂做了刀下亡魂。
各怀心事的众臣纷纷出了暖阁,走到御阶之上。
尽管他们已经预想到了各种离奇恐怖的场面,却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瞠目结舌——
长日将尽,黑暗渐渐袭来,仿佛要吞吃整座皇城,漫天飞雪之中,雕栏玉砌之间,一匹火红的骏马竟然直直冲过了即将封闭的宣政门。马上坐着的人,一身青色鹤氅,玉面朱唇,清俊出尘,衣袂飘飘宛若谪仙下凡。
可那策马疾驰,咬牙切齿的凶恶模样,却又实在不是一个神仙该有的,到活像是来自地狱的魔头。
“荀相?!”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忍不住颤声问了一句。
“不可能。”
立刻有人本能地反驳。
这个御道走马,贸然闯宫的疯子,绝对不可能是荀子清。
即使天塌地陷,荀丞相也不会如此疯狂。臣子们都还记得那句话——“雅量高致荀子清,湛然不动真名士。”
这句曾经在帝都士人间流传了多年的顺口溜,最初来源于天顺十五年,荀朗的成名事迹。
那一年,真宗凤鸾正轰轰烈烈地忙着迁都。
十六岁的荀朗作为上卿司天丞奉命去明德台斋戒,并且第一次独立主持祭祀羲和的典礼。祭祀持续了七七四十九日,从深秋直到隆冬。
斋戒期满的那一日,帝都也有和今日一样连天的瑞雪,素白了巍峨宫阙。小荀朗穿着司天青衫,带着一众神官,步态风雅地行至天台宫外,准备向天子呈报青词与神谕。却在望仙门下得到了消息
——司空荀家百口人丁,已经在北归面圣的路上被蚩尤贼人斩杀殆尽。
所有人都惊得手足无措。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领头的荀小公子,担心这个一日之间失去全部亲人的少年会当场昏厥。
可是,出乎人们的意料。
荀朗没有昏厥,甚至连眉头都没有耸动一下。他一言不发,依旧神色自若,风雅潇洒地走向宣政殿,完成了祭祀的最后一步——以颂乐向天子复命。
他从容不迫地弹奏整曲《追日引》,用优美婉转的乐调把对羲和的敬意表达得淋漓尽致。《追日引》共有三阕,技法高妙,变化多端。荀朗却在那样的心境下,弹奏得十分完美,寻不到半个错音。这让所有人都啧啧赞叹,就连瘫坐在御座边,面色灰死的帝君鸿轩也为之动了容,挺直了腰杆。
仪式过后,真宗皇帝在盛放青词的紫檀盒上发现了血迹,便召了荀朗近前询问。
看到少年那双血迹斑斑的手,天子才明白,荀朗并非没有凡人的感情,他一路都捏紧了盒子,捏得手掌都破裂了,这才控制住了悲痛,完美呈现了祭祀的最后一环。
而那一曲圆满。无缺的《追日引》,却是用鲜血奏成的。
这就是荀朗,深沉似海,潜龙勿用,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真宗确信,这个少年已入化境,将来必然才堪大用。只不过,彼时还不是他报仇雪恨,发泄悲伤的时候。
一年后,荀朗就奉命陪着安王姐妹远去崖州,离开了帝都的名利圈。
“子清,崖州山明水秀,又是你的故乡,你在那里好好研习饮食烹调。要知道,兵法文章全是过眼云烟,只有学会煮菜才不会饿肚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荀家的家臣们都在争论,先帝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荀朗觉得,她说的,大概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煮菜才是一门真正有意思的学问。至少这门学问,维系了他与一个吃货十三年的情意。
他最后一次见到吃货凤翎是在半月前。她冒着严寒,在重瞳白芍的陪伴下,乔装打扮成平民妇人来探他的“病”。
“子清,我不能再过来了。城里太过纷乱,我怕会出变故,这就要去镜湖小庐待产。”
计划变得太快,与他和天子的约定完全不同,荀朗有些懵,可也只懵了一瞬。
“也好,我与你同去。”
“不用了……”天子慌忙扯住了他的手,“若是连你都不在,谁能镇住朝上的那些麻烦?”
荀朗忘不了凤翎说这话时脸上的尴尬,眼中的闪躲。
“城中的一切就拜托了。白芍要陪着我直到生产,那些必需我出面的场合,还请你设法周全。”
她说得可怜巴巴。
荀朗没有反驳,因为他已经明白,像过去一样,凤翎是铁了心要把这座没有凤凰的空巢扔给他。守城本来就是荀子清的本分,他没有推脱的理由。
他不能去陪伴她,也不能像个流氓无赖一样捆住她,霸占她,不许她离开。
他低下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谨遵圣命。臣会照看好一切,等陛下平安归来。”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妒恨。
荀朗在城里留守了十多天,动用所有手段,压制住鸿党和其他世家的异动,把长安地面镇得四平八稳
他以为他会等到凤翎召见他的旨意,一直等到“人日”,却只等来了陈璋、裴综连同留在京里的大小家臣们相约而来的参见。
荀朗十分诧异。
陈老将军却满脸兴奋。
他拱手对荀朗道:“末将已按计划将皇城围定,定可助主公成事。”
“成事?”荀郎坐在交椅上,秀眉微蹙,疑惑地望向陈璋,“成……什么事?”
这一回,轮到陈璋诧异了,他十分尴尬地看了看荀朗,又看了看一众谋士幕僚。
忽然,裴综带着家臣们跪了下来,郑重其事地对着脸色铁青的荀朗叩了个响头。
“主公,天命所归,逆天不祥。十一年忍辱负重,欲成大事便在今日。”
“天命……”荀朗看着底下曾为荀家祖孙三代卖命出力的诸位叔伯老臣,冷冷笑起来,“你们如何知道天命已至?”
裴综笑眯眯长跪着汇报战果:“果然是灯下黑。天子根本就不在镜湖小庐。离宫待产只是托词,金吾慕容看护的只是一座空宅。她一直就躲在皇宫里头,不曾离开。”
荀朗的脸色越发青白,裴征事却浑然不觉,他已经被即将到来的成功冲昏了头脑。
“超然台已封闭十二日,十日前尚宫局曾获命预备大量热水及药材送入其中,之后便一直音信断绝。今日超然台的眼线终于通过膳食传递出讯息,只怕天子即将……死于产褥。”
“什么?!”
荀朗猛然站起来,气血上涌,满口腥甜,眼前一黑,竟狼狈地倒在交椅之下,双膝重重砸到了地上。
“主公?!”
家臣们吓了一跳,赶忙佣上去扶起荀朗。
这也难怪。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十多年的冤仇闷气一朝得以疏散,大杀四方的兴奋一定让主公热血沸腾了吧?
“司空大人的血海深仇终可得报了。不枉主公苦苦隐忍。”
“鸿煦死守超然台中。若天子临终,您却不在跟前,便只好由着他颠倒乾坤,矫诏篡权。”
“今日众臣都会入宫,正是一网打尽的好时机。”
“京畿布防已尽在我们手中,城外的鸿党的虎豹骑也被风雪绊住了。”
……
一声声忠言似战鼓,如军令,催着他提起利剑逼向御座。他早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却没有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突然。
“众位行的好事……”
荀朗冷冷道了一句,深吸一口气,推开众人,往堂外行去。
“主公……”
“我已准备入宫,众位……更复何言!?”
荀朗站定了,抬手把即将渗出嘴角的那丝血迹抹去,扭回头,死死盯住满屋的野心家。
“主公圣明,现在只要在天子不测之前取得遗诏,您就好迎立藩王,换一个更加听话的,辅政……”
裴综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因为荀朗笑了,笑得阴冷诡异,十分恐怖。
“更加听话……呵……还能有人比她听话吗……”
家臣们从没有见过荀朗这样的表情。
蛰伏了小半辈子的少主,终于要如他们所望,现出爪牙了吗?
于是,满天瑞雪之中,宫里的人们瞠目结舌地看见,病了半年的荀相,陡然潜龙出渊,不咳不喘,像个疯子似地策马飞驰向宣政门后的万千宫阙。
裴综没有猜错,迎接荀丞相的是亮闪闪的飞龙剑和帝君鸿煦那双倨傲愤怒的眼睛。
“荀子清,你果然要来逼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