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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8 章 鼎足(九)(1 / 1)

“什么?你……你这是说书抖包袱呢?”

白芍嗔目结舌,惊诧地望着凤翎。

凤翎低头看看裙底的落花,咯咯干笑起来,笑得犹如哽咽。

“子清也曾问我是何时开始爱慕他。我说了那个‘后羿’救命的老故事,好像把他气得不轻。可我不能说实话啊,那样会伤了他的体面。他的体面是比性命还要紧的啊……我真正明白他的心意,是在超然台。他曾在那里……哭得很难看。”

“哭得……难看?”白芍的秀眉蹙了起来。

凤翎仍是苦笑着,没有作声。

白芍有些发愣,这可出乎了她的意料,荀子清从来“湛然不动”,据说连家人死绝的时候都没有皱一下眉头,原来他还可以“哭得难看”?

天子终于压住了暗哑的笑。

“我一直以为,日食那天遇到的后羿是子清。为这才开始纠缠他,甚至恬不知耻地窥伺他,终于见识到他趴在家人灵位前偷偷哭泣的模样。从那时起,我便暗自发誓,要帮他实现心愿,报仇雪恨。”凤翎轻轻喘息着,似乎是御苑的花香太过浓重,让她透不过气,“前年夏天,云水之战后,我要招待蚩尤蛮王……哦,就是和慕容彻跳舞那一回,你还记得吧?”

“恩,你讲了一套‘爱之如一’的鬼话。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那么能编。”

天子唇角轻勾。

“我不过是把太宗皇帝收复金乌的话改了改,那话是从太史令处找的成例。”

“原来如此,这你也作弊啊。”

“就是那一回。我顺道查了天顺十三年日食之期的宫中存档,本想重温旧梦,再发一发花痴。结果……却发现,当日司天丞染喉疾,全程诵读青词的人正是十四岁的见习神官荀子清,所以……他根本就不可能到离宫外巡守。”

白芍被彻底惊呆了,她听对面的花痴心心念念讲了十年“后羿传说”,不想竟然全是一场乌龙。

“花痴了十年的对象却另有其人,实在叫我害怕极了。”凤翎想起前年夏天,荀朗对她陈述抉择时的明净脸孔,越发呼吸窘迫,“那时……我试着问他,愿不愿意做我的后宫,他不肯,我气急败坏,骂得口不择言……甚至还不惜……色诱。”

“哎!?我从没听你说起过。”白芍美目睁得溜圆,突然,她想到了个了不得的问题,“那……那少主的父亲到底是……”

“你在想什么呢?”

“没有成么?”

“怎么可能成?”凤翎苦笑。

白芍翻翻眼:“我想也是。我看少主的脸容没有半点清高风雅,凛凛有神的,像极了那个活土匪。”

“现在想想真是好笑,子清是胸怀韬略的奇才,就连姐姐那样的人物也不能动其心。我又哪里有姿色可以诱惑到他呢?只怕要像你说的,喂他吃了得春丹才有机会吧?”

“那你现在还……要不要?”

白芍说得十分认真。

凤翎一愣,哭笑不得,连连摆手。

“不要了。不要了。我再也不做这样的傻事。他说只做我背后的男人。我便明白了,那个在神宫里为家仇偷偷痛哭的人,才是真正的子清。他要的东西,傻子是给不了的,明君才可以。”

“原来你在那时就已经知道他在谋划自己的……”白芍眨了眨眼,恍然道,“怪不得收降蚩尤后,你便要我去南疆搭青帝道的香案……”

“荀家虽别有用心,却也于我们有恩。若没有荀让安排撮合,我父君便不能与母亲重逢,也就不会生下我。若没有荀家牺牲百口性命做了挡箭牌,葬生贼手的就是我与姐姐。说到底,还是鸿烈那老贼成就了我与子清同仇敌忾的因缘。”

“原来你……早已不再对他花痴了。”

凤翎不再笑了。却也哭不出来,只是望着月亮发愣。

“我醒了,用了好久才醒的。按照他的心意,和他玩若即若离的暧昧游戏,这样……于他于我都是一种解脱。扯着风月的男女是做不好同谋的。子清是个圣人,他要的是可以替他实现公义,复兴荀家的明君。至于那明君是谁,其实并不打紧。姐姐爱他,是真的爱,爱得豁出了性命。我也想爱,可我等了十三年,还没有等到那机会,便已经……醒了。姐姐才貌双全,是真正的明君。死的人,本该是我。傻子活着,不该活的人,活着……我能怎么办呢?除了……做好明君。这,是就我的命,也是我欠他,欠荀家和姐姐的债。”

“你的圣人可不是省油的灯,你忘了成姬对你说的话?”

她摇摇头,深吸一口气,似乎这样才能有力气把话讲完。

“我知道,成姬的话八成是事实,我听了虽然难过,却还是想通了……”天子扭回头,望着重瞳,怔怔道,“他只是取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子清这人的好处就是忍得,想要什么只会润物无声地慢慢接手,不会像鸿昭一样,大刀阔斧,辣手辣脚地抢夺。所以他一定会成功的。谁也改变不了。”

“若这个圣人最后把你吃得尸骨无存呢?”

她满不在乎地笑起来,好像白芍说的是个笑话。

“我的命本就是荀家给的,他若要,可以随时拿去。他不会的,因为我还没有做成明君……”

白芍蹙眉瞪了她许久,终于忍不住抱怨:“我听不懂。你的思路还真奇怪。你根本不在乎荀朗十多年处心积虑,甚至愿意为他拱手江山。可是一旦换成鸿昭,你就患得患失,揪住不放,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到底要做什么。”天子笑笑自问,“我来想一想,我要做什么……”

她站起身,抚上一树海棠,掬起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淡淡道:“我去了崖州,又回了长安。当上了天子,就再也逃不出来……我会尽好本分,可也不要用他的头喝酒。”

“又是喝酒,什么酒?谁的头?”

“《金骨杯》……你知道吗?”

重瞳一脸茫然,天子盈盈而笑。

“白神医,看看戏文吧,别总是读医书。这也是陈子超的心愿啊。佳丽三千容易,知心一介难得,‘生年不满百’,你可不要像我一样……醒得太晚。”

白芍听她又提了陈凌,便红了脸讪讪道:”我只知道酒爵鼎镬。”

“酒爵,还有鼎镬,为什么全是三只脚,不多也不少……”

“三只脚才能站得稳啊。”

凤翎点点头,这是我在崖州十年唯一学会的东西:“忠臣、奸贼、昏君……就像三足,只有三足俱全,才能维持安泰,对抗天下虎狼。只有三足俱全,才能避免一不留神撑大胃口,把彼此吃掉。忠奸不两立,昏君要做的,便是尽可能长时间地维持鼎足三分。世道这么乱,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白芍默了一阵,又想起件让他好奇的事:“后羿不是荀朗,那又会是谁?我也算受害苦主,听你叽叽呱呱念叨了十年荀子清,总该知道真相吧。”

凤翎一窘,脸上泛出红晕。

“我不知道。”

白芍忖了忖,建议道:“不如把离宫的布防记录也查一遍。我明天……”

“不用了。”凤翎抬手止住了她,“我已经让人把那一天的文书全都销毁了。”

“为什么?!”

天子忖了片刻,终于还是说出了隐秘:

“七月初八,我去素水河边拜祭了一座无字坟碑……遇到个人,那双眼睛,还有说话的腔调,与日食时,我遇见的后羿……一模一样。”

“你是说,你怀疑那个后羿其实就是……”

“谁知道呢……”天子讪讪一笑,“反正只有子清可以做后羿,其他人谁也没资格。我总不能为个奸贼发十年的花痴啊。何况……说不定,一觉醒来,我就会发现,什么都是假的,保住我和儿子的性命才是真的。我不想知道鸿昭是不是谋逆。反正他本就是个奸贼,我可以慢慢整他,他欠我的,一生一世也还不清。”

……

天子和宫女在孤月下闲话旧事,却不曾想过,月影背后,青衫人的痼疾终于被勾起,几乎要夺取性命。

次日清晨,当裴综兴冲冲赶到相府,进入画堂,见到丞相时,荀相那骇人的模样把他吓得几乎跌坐在地。

“主公……您……您在做什么?”

裴综看到的那张脸,灰白憔悴,全然是个死人,可那双薄唇间却漾着笑,更要命的是,唇角还挂着暗红血迹。

荀朗的俊美是不容置疑的,可是此刻,他的笑容却恐怖得如同厉鬼。

他的指尖夹着一粒白子。

“复盘。”

“复盘?”

裴综望望案上的棋盘,十分诧异:“这是前日主公赢我的那个死局啊,棋一落子,便成定局,再翻不过来的。”

哪知此言一出,“厉鬼”竟扭过头,瞪着满布血丝的眼睛,狠狠凝住他,仿佛要把他扯碎。

裴综吓得咽了口水:“属下……属下有哪里说错吗?”

荀朗不再看他,只是死死盯住棋枰。

“翻得过,一定翻得过,只要棋艺足够精湛……”

裴综有些尴尬,不知是走是留。荀朗却淡淡开了口:“你一早赶来有何要事?”

“哦……鸿耀之手里有一份帛书名单,上头全是天子的臣属,内里还有不少是我们的人,只要弄来了,便可……”

“不用了。”荀朗眉头一沉,冷冷打断了裴综的建议,“不过是些随风倒的鸡零狗碎。便查出是谁,我现在也不能去动。又何必自寻烦恼。还有何事?”

“还有就是……夏翊那边传了消息。说质子已经如约启程,求荀相在京……多加照拂。”

荀朗默了许久,方悠悠道了句:“来得到很是时机。”

说完了这一句,便又盯住棋枰不说话了。

裴综大气不敢出,等了好一阵。

忽然,“啪”的一声脆响。

白子落枰,荀朗抚着桌案,冷冷笑起来:“我就说……是能翻得过的嘛……”

裴综凑近观瞧,惊讶非常,一局必死的棋竟真叫他给走活了?!

“主公神机妙算,竟能扭转乾坤。”

荀朗没有理他的吹捧,合上眼,在窗外透入的晨光里默了好一阵,方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

“敬文……你说的话是对的。逆天不祥,若天命在我,那么……乾坤倒转又有何难呢?”

裴综望见主公眼里灼灼的光,竟似红莲业火,顷刻就要吞食天地,他吓得脊上流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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