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一层,鸿昭便答应了由荀朗以大冢宰的江湖身份,深入敌境,诓骗贼匪,带凤翎自小径脱逃。他自己则明火执仗,在前山尽量拖住诸路叛军,将危害天子的人全部吸引,一网打尽,并为凤翎的脱逃争取足够多的空间时间。
他想得很好,可是这一回,荀朗想的似乎比他更好。
地图是真的,计划是真的,约定汇合的地方却是假的。
聪明人转了性,学会了置之死地,孤注一掷?他果然自己劫去天子,抛开现成基业,不顾一切离了长安?
大意了,实在是大意了。
鸿昭心中如同滚油煎熬。
真是年年打雁,今天被雁啄了眼。
若脱逃的路径不在入云谷,那就只有……
“鱼龙浦?!”
鸿昭恍然大悟,急带马头,调转而去。青海骢被他又狠又急地一拽,吃了痛,跃起前蹄,立起来嘶鸣一声。似是懂得主人心事,卯足劲朝着山下疾驰。
恶来顿了顿,慌忙回神,率本部人马跟上。
凤翎一行的戎车本已逃至崖下,待再行过三个山坳,见到丰河,就是鱼龙浦了。
荀朗的“王船”早在那里静待,只要上了船,便可逃离这一片纷乱,回到宁静所在。却听身后喊杀声又起,众人心惊,举头观望,只见对面崖上火光冲天,数十兵马围定一员战将。
凤翎本能地拽住了驾车的陈凌。因为她认出那个陷在刀剑丛中的将官,正是景耀战神。
带头围攻的将军声声叫嚷:“鸿耀之逼人太甚!”
原来是崔绪死后,慌忙逃窜的隋州人马残部正遇上孤身寻人的鸿昭,败军以为他是特特追杀来的,故而拿出了群狼斗猛虎的姿态,拼将一战。
凤翎本已狠心决意,但不知为何,此刻见鸿昭在战阵里被困,心上的弦仍是绷得又紧又痛。
崖上的鸿昭哪有心思恋战,见了敌军挡路,更不答话,挺枪便刺。隋军一齐拥至。鸿昭舞起龙舌,所到之处,威不可当,枪尖似夺命流星,左挡右杀,血光四溅,沾着即死,碰着即亡,如此连战数十合,竟凭一己之力杀退了众军将,直透重围而出。
敌军复要整顿阵型,围起纠缠,山后恶来携人马追至,大喊一声:“主公自管追去!末将来也!”
鸿昭闻言,提枪一夹马腹,青海骢腾越而起,踏破敌阵。
马下的隋军正引颈待戮。
马上的杀星却突然愣了神。
原来,借着幽冷月光,鸿昭看见了崖下的戎车,隐隐可见驭手身后坐着一男一女,似乎正……相拥一处?!
血气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口。
黑心肝的婆娘,六日前还与他订下盟约,此刻竟真的被拐了去?莫说是他这个夫君,竟连亲儿子也不要了?!
她既然已看见了自己,为何还要逃跑?!
他哪里知道那场在山坳应付贼子的好戏已经全让婆娘看了去。又怎会知晓,凤翎此刻依在荀朗怀中,已是神思昏昏,痛得虚脱。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鸿昭杀红了眼,奋力挑开眼前刀枪,纵马践敌而来。
“主公,快些决断!”
陈凌看情势紧急,忙提醒凤翎。
刚才两股人马一场遭遇,绊住了鸿军,给凤翎等人争取了脱逃的机会。可若是再耽搁下去,眼看鸿昭已经突围,援军又正赶到,诸侯残军就要被虎豹骑吞噬干净。一旦鸿家追兵趁势杀过来,他们就真的跑不掉了。
看他气势汹汹,竟真是要来杀自己么?
凤翎扭头望了望身边的子清。
荀朗一言不发,墨玉似的眼眸凝望着她,脸色惨白,残缺的手上所缠的布绢早已一片殷红,却犹死死搂住她的腰身,不曾松开。
烈火熊熊,烧得噼噼啪啪,夜风凛冽,吹得犹如鬼哭,龙门堡的“绝唱”混合着惨叫声与刀兵声直灌入耳膜,凤翎看见那金甲战神杀气腾腾而来。
他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十分拼命地在呼喊,可是隔着关山夜雾,兵荒马乱,凤翎听不见他在喊些什么。
也许他真的还有话要与她说……
回去?
万一他真的把自己闷死在金刚墙后?万一他把子清也……
她不敢试。
长安城里满是疯狗,疯狗们早已表明了态度。他们需要鸿昭去做带头的凶兽,挟持她去做跳来跳去的倡伎。
只要她在一日,疯狗们的抢夺就不会停止。
他与她从不曾有情,更不容有情。
天地不容,父祖不佑,无论退隐江湖,还是高居庙堂,鸿昭都做不得凤翎的夫君。
天玺三年的初春,她跟着子清从崖州而来,遇见景耀战神,就忘了自己的本分,做了一场春梦,梦得伤天害理,血肉模糊。
如今,该是梦醒的时候了。
凤翎最后望了望崖上的男人。
你与我是仇也好,是爱也罢,终要归于尘土,今日我携纷争而去,留一片清净山河与你,没有了我,你与你的忠臣良将就只剩下骅儿一个盼头,只愿你能看紧他们,待好儿子,好自为之……
凤翎松开了陈凌的袍袖,合上眼道:“走吧。”
陈廷尉策马扬鞭,双紫骝奋蹄长嘶拉起车驾,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身后,龙门堡上,厮杀与惨叫的声音还在继续。
凤翎累了,也痛得再难支撑,昏昏沉沉间,只听得夜风凄凄,仿佛死魂在唱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凤翎牙关一咬,吞下满怀爱恨,就此在荀朗鲜血淋漓的怀抱里昏睡过去。
今夜,长安城里一定十分热闹。
大鱼积龙门,数千不得上,上者为龙,不上者鱼。
管他们谁是龙,谁是鱼。
她要走了,跃过了龙门堡,就再也不回头。
别了,长安。
……
夜风烈烈,“王船”没入浩淼烟波中,女船客心神俱伤,沉沉睡去,船主人却长立舟头难以成眠。
他见自家兄弟侍立身边,疤面上满是忧虑,便笑道:“子超辛苦,不但及时出现,备下的戎车竟也与那贼婆的一模一样,果真天衣无缝……”
陈凌,不,该管他叫荀凌,轻轻叹了一声:“兄长此番离京,虽重新夺回了主公,到底可惜了帝du的大好局面,且又……”
他望了望兄长的右手,自嘲地想着,如今荀家兄弟的身体终于全被家国大业蚕食了。
荀朗笑笑,抚上自己残缺的手:“以退为进,正是乐趣所在。何况今夜,我甫一落子,就已夺回最想要的东西,便是舍去一只手,也是值得的。子超,大好局面不曾被毁,只是隐到了背后,而且……死局终于被打开了。”
他望着茫茫江水,笑得越发诡谲:“他说的很好,江山如旧还英雄,早晚是要驰骋江山,重论英雄的,不过……在那之前……且让我先喘口气,携着她逍遥几日吧……我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了……”
……
随着龙门山崩塌的“天灾”,那些潜伏京幾,图谋不轨的大小豪强势力几乎在一夜间被王师清洗干净。
被埋在暗堡里的刺史、将军们,这一回,可算是真正死透了。他们死透的同时,“在上林苑避暑”的天子也变成了“活死人”,先是“高烧卧床,不能言语”,最后渐至“昏睡不醒”,只有帝君“情深意重,留守身边,不离不弃,夙夜忧劳地照顾。”
这一照顾,便是整整两年。
两冬两春后,丰河岸边的龙争虎斗早变作一段隐秘。城关硝烟散尽,御座依旧空虚。
军政合一的高压统zhi下,士子的头一个接一个地掉落,渐渐地,也就没人敢在意“活死人”天子还能不能起来了。也许,某一天早上,长安城头的天子旗就会变了颜色。
谁知道呢?
反正鸿家家主的黑心肠早已路人皆知。
其实路人百姓到不大在意天子旗的颜色变不变,只要米价平,市面好,便照样过自己的日子。
于是,百业兴旺,歌舞升平的假象还在维系,浮华之下,帝国的危机却依旧没有尽头。
丞相神秘东巡后,清流群龙无首,万马齐喑,却死而不僵,摄政东皇重典治乱世,为政越发凌厉狠毒。对忠臣的迫害愈演愈烈,鸿奸贼本人更是隔三差五就要召见那些寻访丞相的密探,仿佛要把追杀持续到生命尽头。
在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士子们眼中只有一线曙光,那就是不满三岁的云中君。因为朝野都在传说,云中君的父亲,那条高贵的丰河神龙其实就是圣人丞相荀子清。
只要忠烈的余脉尚在,帝国就还有希望……
上林苑文学馆中,万籁俱寂,就连窗外的清风明月,也与朝堂上的士子们一样装聋作哑,噤若寒蝉。
帝君鸿煦正在书案边看新进送来的一篇逆文。
清流文人薛公瑜秉承乃兄薛公琰的气节,风骨不改,在自己的史传中坚持一家之言——
“景初三年,仲夏,上寝疾,群臣惶惑,计无所从。有诏以丞相荀朗理政,又欲令朝士之有清望者数人佐之。旬日,上病笃,不能视朝,丞相东征良医,无所踪。摄政秘而不宣,矫诏构陷忠良。帝君临朝,东皇辅政,诸鸿之乱始现……”
鸿煦微微蹙眉。
“还真是一派胡言。”
帝君正要提笔批复,却听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娇娇唤他。
“父君。”
寻声望去,原来是尚宫徐婉贞抱着不满三岁的云中君来请安。
凤骅跳跳蹦蹦跑到书案边,嘟着小嘴,用泪汪汪的眼睛望向他。
这小娃娃虽是男孩,却实在有些女相,乌溜溜的眼睛,红扑扑的桃花面,都像极了那位久不见踪迹的至尊。就连那副赖赖的顽皮神情也很得真传。
鸿煦暗暗叹了一声,收起案上书卷,笑笑转过身道:“怎么不高兴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一句话说得小娃娃趴到帝君腿上,哇哇哭起来:“呜呜……他骂我……呜呜……又骂我!我又不想……背不粗……”
分辨“出”与“粗”,对这个奶娃娃来说都还是件难事,更不要说是背诵微言大义的诗书了。凤骅的委屈很有道理。
鸿煦抱起娃娃,让他坐到自己腿上,温言问道:“谁骂你了?”
“就是那个奸贼……奸贼摄政……”
徐婉贞听了,慌忙凑上前扯着娃娃,惶恐道:“哎呀君侯,可不敢胡说,不敢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