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大冢宰犹在“影子内阁”运筹帷幄。听完全部“战报”,荀朗下了“军令”——“莫再相逼,过犹不及。”
“这……”长史犹想辩白,但想起主公那日所说有关“根本”的训诫,便只好讪讪领命而去。
长史走了,阁中只剩下值夜侍女和最后一个“伙计”,他专管清点不上台面的小账。对完了小账,大冢宰一天的活才算忙完。
“开始吧。”
荀朗噙了口药茶,靠到榻上闭目养神,指望能在药力的帮助下,缓解头疼,达到神魂逍遥,无爱无恨的极乐境界。
“伙计”读账本的声音不高不低,务必保证主公能够听清,又不会惊扰他的享受。
“辰时一刻,起,朝食,君侯作陪。二刻,帝君请安,言昨夜灯影戏之事,相谈甚欢。已而帝君临朝,上携君侯嬉游,泛舟游湖,登瀛洲岛。
午时二刻,舫中进点心,携君侯午歇。君侯未惊哭,上恬然安睡。
未时三刻,起。至于飞殿察验纳采之礼。上有不悦之色。
哺时三刻,复归幽篁,夕食过后,于堂中教导阵法。
酉时二刻,帝君至,神色有异,上与之深语,所言不详。
戌时,君侯独赴超然。上与帝君至中殿别院召见廷尉,至此刻未散。”
身边奉茶的侍女听不懂这本怪账,还好她听不懂,否则只怕不能活命。
正在读的这个账本,要比大内的起居注更加准确详细。
荀朗听完汇报,默了许久,只悠悠问了一句:“今日的膳食,御座可满意?”
“伙计”忙答:“甚是喜欢。君侯吃得更好。”
荀朗笑笑,略一摆手,便不言语。
“伙计”就着灯火,烧掉账目,退了下去。
侍女放下茶盏,侍坐榻边,忍不住偷眼打量荀朗。
脱去“圣人丞相”的桎梏,大冢宰全没了白天的清正气度,靠在紫檀榻中,沉湎于忘忧极乐,露出了“妖魔”本相。
一身牙色深衣,不冠不簪,只将发丝高束,形容落拓,自成一段风流态度。一双眼幽深凝冷,慵懒迷蒙,仿似冰湖之上罩了朦胧霜气。
如果说以美色闻名天下的郑季常是一朵浓艳夺目的朱红忘忧。那么此刻的荀朗,简直就如忘忧中毒性最强的“雪魄冰魂”。
“雪魄冰魂”虽然纯白无暇,仿似美玉,提炼出的药汁,却足以毒死一只猛虎。
七分风雅,三分清冷,骨子里还透出一线妖异。这种男人对东夷女人才是最有杀伤力的。
一旁的侍女早已被他“杀”死,面色泛红,呼吸也有些发紧。
荀朗发现侍女窥伺,疑惑地蹙眉望她。
侍女慌忙垂下头。
冢宰轻勾嘴角,竟抬手缓缓扯开了娇娘的春衫。
“主公!?”
女娃发现他竟想要临幸自己,越发脸红心跳,盈盈明眸中透出春qing难抑。可是大冢宰似乎对那娇俏脸面毫无兴趣,他的目光落在娇娘的雪白胸脯上。
这个女娃不过十七八岁,正是花样年纪,双峰小巧挺拔,令人心动,蓓蕾的颜色也是好看的粉红。
“谁替你绣的?”
“什么?”女娃一愣,才明白主人说的是心口的花绣,忙细声道,“哦……是聂五娘。”
荀朗的手微微一颤,他想起来了,聂五娘,是钧天野最好的女匠人,已经替无数青楼花魁,巾帼刺客行过入门之礼。
他本人,也曾经见识过一次。
他很想知道,此刻,聂五娘的那个主顾睡得好不好。
……
超然台内御香缥缈,寂静无声。
凤翎不知自己醉了多久,一觉醒来,天还没亮,她睡在牡丹榻上,徐婉贞陪坐榻边,默默无言。灯影绰绰中,老宫人的身影孤寂凄凉,竟像个活鬼。
“姑姑!?”
她被吓了一跳,挣扎着要坐起来,偏偏头痛欲裂,全身酸软,又倒回枕上。
果然喝酒误事,她竟然神智无知到这种地步。凤翎瞪着眼,无奈地看着头顶的红绡帐。
“骅儿呢?”
徐婉贞先是没有理睬,沉默了一会儿,才抹了把脸道:“已经哄他在东厢睡了。”
声音沙哑,语调也有些冷淡,不似往常那般谄媚,到叫凤翎诧异。
“哦。”
她随口应了声,忽然发现身上的衣衫已被换掉了,就连中衣也是干净的。
糟糕!
她本能地攥紧前襟。
徐婉贞一定已经看到了她胸前的异常。再一想,送她回来的人是……鸿远之!?
不会连他也……
她撑起身,小声试探道:“姑姑,帝君他……”
“陛下醉得不像话,帝君贤德体贴,亲自送你到此处,才回自己殿中休息。”
“哦……”
凤翎咬着牙,想应该如何继续开口。她正发愣,老宫人却已经体察了圣意。
“莫怕。衣衫是奴婢替陛下换的。并没有旁人插手。”
凤翎愣了愣,知道是婉贞知情识趣,不把皇家隐秘透漏于外,不由心生感激。
“多谢姑姑。”
徐婉贞不答话,起身扶天子坐好,又斟了茶与她解酒。
凤翎吃了口茶水,方觉身上好些。
尚宫放好茶碗,便又陪坐榻边,默默无言。
在凤翎少时,她只以为老宫人也与母亲一样,全都看不上她这庶出的奴才种子。所以,她对徐婉贞也从来没有好感。登基之后,知道了许多往事,又屡次得她忠心耿耿的照拂,才终于体会了婉贞姑姑的苦心。徐婉贞是凤鸾最忠实的奴婢,也几乎是凤鸾留存世上的最后挚友,所以有时候,凤翎难免要把对母亲的思念和愧疚移情到她身上。
灯火不明,凤翎看不清尚宫的面目,心中不安,只能温言道:“姑姑,你……怎么了?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讲的,我……”
天子咬着唇,涨红了脸,那模样没有半点天威,完全是个犯了错的女娃。
老宫人又犹豫了一阵,方叹了一声道:“陛下怎么能这样乱玩?良家女子身上如何能有这种东西?都已经做了娘,还这样颠三倒四,可怎么好……”
她的声音里,分明已经带了哭腔。
凤翎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胸前,强笑道:“姑姑勿怪。我这不是玩,是盟约。就是因为做了娘,才更要立盟约。”
徐婉贞眉头紧皱,她没有听懂小主人的话。
凤翎垂下头,讪讪笑道。
“就是表示我不管有了谁的娃,不管坏成什么样,永远都不会……忘记最初的誓约。”
徐尚宫虽然在内廷侍奉了一辈子,不曾婚配,可到底也偌大年纪,又经历了风云乱世,见识了百样人事。
她忖了忖,突然明白了事情始末,脸上现出惊怖。
“烧情疤?!”
“什么?”
凤翎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她。
徐婉贞心中异常酸涩,这小皇女虽然行政有勇有谋,颇像个男人,可在男女之事上却仍是涉世未深。哪里能知道那些恶行恶状的风月怪癖。
富家小妾常被独占欲强的主人要求在身上隐秘之处烙上香疤或者烧烫的铜钱印迹,用以证明一身一体的归属权。青楼女子为讨恩客欢喜,也会被要求烙上这类印迹。这就是东夷风月场里盛行的私刑——“情疤”。
她身上的这个印记,虽然不是疤痕,却和疤痕一样,难以磨灭,且还是在那种隐秘的地方,施刑的人实在是其心可诛。
“小祖宗啊。让人欺负成这样还……”徐尚宫咬牙问道,“究竟何人如此大胆?”
凤翎面红如桃,低头不语。
徐尚宫沉吟片刻,惊讶道:“难道是……朗哥儿?!”
凤翎的身子明显一抖,徐婉贞倒吸一口冷气。
“这娃娃竟变得如此歹毒?!”
凤翎慌忙辩解:“不是,不是的,是我自己……自己要……”
她说不下去,也笑不出来,便有些语塞。
凤翎虽不知道什么是“情疤”,却很知道“黥刑”,知道牛马身上的标识。
牧民将一个部落或一族的马群在一起合放,为防止混淆、丢失、被盗,也为交易时识别卖家,畜主便在自家马的股或臂上烙印不同符号。
她的父亲本是一介马夫,她也就像一匹顽劣的野马。若不是那一年,有远见的世家需要再创造一个傀儡,他的父亲就不会被带到镜湖小庐与母亲团聚,她也就不会出生,更遑论像今日这般登基坐殿。
善治马者,往往要“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皂栈”。凤翎这匹烈马跑到人家马厩里下了崽,主人没有怪罪,更没有抓回来剪毛削蹄,戴辔扎缰。反而百般照顾,如今只是在她身上添一个家徽族印。她本就是人家的傀儡,一身一体都在人家手里攥着,打上人家的印记,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她虽不抱怨,徐婉贞却难以抑制自己的悲伤。
“先帝当初把你们托付给他也不知是对是错。鸣公主不在了,你又……她要是看到你这个样子不知……”
泪水瞬间溢满老宫人的眼眸,凤翎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的母亲凤鸾。
这个字刺进了凤翎的心里。她的眼窝酸涩胀痛。可她不想哭,也不好哭。
哭,也没有用。
所以,她索性就笑了。
“姑姑,你怎么了?这花样不是挺好看的吗?”
见她笑了,徐婉贞反而哭得更加伤心,大概是怨她太傻。
“傻孩子……就是寻常夫妻也不能这样欺负人,你又不是他的奴仆,他凭什么……何况你还是……”老宫人抹着眼泪,自责不已,“都怪老奴没用。四个娃娃,死了三个。如今你又……我还有什么脸去见她……”
凤翎暗暗叹了一声。
婉贞姑姑真是妇人之见。
即使母亲在世,又能怎样?她自己不也为了苟活,嫁了三个男人。母亲若在,一定也会教她学习忍辱负重的活法。
凤翎的手抖得厉害,声音已经哽咽,脸上却还是痴痴地笑。她搂着尚宫的脖子,指望从她身上寻到些母亲的气息,给自己继续下去的勇气。
“姑姑,别哭。你哭得我好难过。我不觉得什么,我觉得……挺好看的……”她望着那团跳动的灯火,炙热明艳,活像梦魂中时常闪现的那袭火色战袍,不由心中一惊“姑姑,我还要求你件事。”
“陛下要老奴做什么?”尚宫抚着她乱蓬蓬的脑袋,哀声道。
“求你千万不要……让他知道。”
“谁?”
“骅儿的生父。我……怕他……不想惹麻烦。”
她的笑脸上终于透出绝望。
婉贞一愣,忖了忖,点点头,泪如雨下。
“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