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六年,初冬时节,第一场雪飘飘洒洒落下来,裹挟着夜风冰冻了长安。
严寒中,荀朗又开始做那个熟悉的梦——他坐在高台上,看着自己的娘子笑嘻嘻跳到兽栏里被虎狼撕成碎片。
荀朗被吓醒了,恐惧地睁大眼,深吸一口气,闻见了沉香味道,才从梦境中完全回神。
他微勾唇角,挤出一丝苦乐参半的笑。
娘子很体贴,知道夫子染病,唯有沉香可以安神,所以,尽管她自己不喜欢熏香,每晚睡前也总会记得燃上一炉。
谁说“奇山秀水,尽归冢宰”?夫子明白,纵有江山万里,广厦千间,也不过梦幻泡影,人活着只能睡一张榻,人死了只能埋一方坟,到头来,能从噩梦里拯救他的不是满腹经纶,文韬武略,而是躺在身边的痴儿娘子。
奇山秀水是为人家要的,枕边温柔才是他自己求的。她还不明白,并不是沉香,而是她的陪伴才使冢宰安了魂。冢宰是个妖怪,而她,就是祭妖的供品,他需要靠吃掉供品来吸取生气,保持人形。
因为突降大雪,今夜的天气格外寒冷,因为明早有事,荀朗的心也分外忐忑,他转过身,伸手向凤翎的方向摸索。
他得快些抱住她。死死抓住她,似乎已经和吃饭喝水一样,变成了他的生存本能。
然而榻上……却是空的!?
被劫了?还是……逃跑了?
他猛地起身,不及点灯,急急抓了外袍披上,摸着黑朝外寻去。
还好他们住的是长安城外的草庐,不是长安城里的宫阙。草庐很小,不过三间平房,只走了几步,他便看见了外屋幽幽的灯光。他像只蛾子一样,徇光而去,找到了娘子——她并没有逃跑,只穿了中衣,披散着头发,就着昏黄灯光,蹑手蹑脚,翻箱倒柜,活像个入室行窃的毛贼。
“你在做什么?”
尽管荀朗的声音又轻又柔,可是大半夜的,万籁俱寂,凤翎没有防备,还是被吓了一跳。她跌坐在打开的箱子上,捂着心口,惊慌地看着他。
“莫怕,莫怕,是我。”
荀朗忙走近解释。
凤翎看清了,长出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屁股陷在箱子里的样子十分滑稽,她一边努力爬出来,一边讪讪笑道:“把你吵醒了?”
“不曾。是我自己醒的。”
他赶上去扶住她,帮她从箱子上脱困。
她的手冰凉,他摸着了,口气里多了几分嗔怪:“风寒霜冷的,你到底折腾什么?要折腾也需穿件衣裳,着了凉如何是好?”
凤翎站稳了,低着头尴尬地把翻出来的衣物塞回箱子,却并没有答话。
荀朗将自己的袍子披到她身上。
“可是寻什么物件吗?我帮你……”
“不用了。我……我是要去出恭,看见下雪了,就……哦……我很快就好了。你去睡吧。”她拽过袍子仍披回他肩上,颠三倒四地应了几句,随手抓起一件皱巴巴的旧袄给自己套上,转身将他往寝室推搡,“你才是要听话好好休息。白芍说过,你这病,天一冷,人一累,就要咳的。”
荀朗仍是满腹狐疑,又不好多问,便故意戏谑道:“出恭还到处乱翻,如此强忍可会肾亏精损……”
凤翎一愣,她没想到谪仙一样的荀朗跟她混久了,也会出口成“脏”地乱开玩笑,她面上发烫,气哼哼捶他一拳。
“滚你的。快去睡吧。我就回来的。”
荀朗知道不好再纠缠,只得呵呵一笑,道声“遵命”。
他回到榻上捂好被子等她回来。天气这样冷,她很快就会知道一个温暖的被窝有多重要。
闻着凤翎留在被上的体香,回味方才的对话,荀朗才发现,寒夜同眠,夫妻戏谑,他们之间的气氛竟然已经变得十分微妙,俨然比崖州府里与她相守之时更加亲密,却又仿佛隔了一层障壁再难逾越。
那时候,在崖州,他虽也与她嬉笑玩闹,可是总有分有寸,偶有露骨的话也会因为她脸上泛出的少女红晕及时收住,是断开不出“肾精亏损”那样的玩笑的。
何况那时他们正与南疆世家争霸,与朝廷王师对峙,一个痴傻安王,一个少年长史,风雨同舟尚嫌艰难,又哪有心思风月情浓?
而如今,他们都已长大了。青涩褪去,她的身体和面目都到了最纯熟美艳的季节,日日在他眼前勾魂摄魄。他也知情识趣,可以没羞没臊地同她开着大人间的玩笑。
两年来,隐姓埋名,游历各州,只为圆他的一个痴梦,哪怕只有两年,他也想要把她从御座上偷出来,他也想试一试自己还能不能拿她当妻子那样去对待。
他试了,而且上了瘾。
与妻子相处果然不同于少年情人间的拘谨,低俗下作,却又满是甜蜜。
荀朗自落生起就一直在“修仙”,直修得法力高强,没有人味儿,这两年与她一起猥琐不堪,做个满嘴脏话的俗人,他才明白了,“做人”的感觉实在是……太舒服了。
终究是鸿昭比他早了一步领悟了这种舒服,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
终究是鸿昭,舒舒服服地发现了她的好处,舒舒服服地把她变成了妇人,舒舒服服地钻进了她心里。
当年在崖州,虽然刀口舔血,危急存亡。在风月一事上,荀朗却是很笃定的。因为他知道,让一个青春少女魂牵梦绕的最好方法——关怀体恤又若即若离。只要先坐稳了她心底的神坛,她便会乖乖跟定你了。他一直就坐得很好,凤翎的魂也一直守在他身上。
后来,兜兜转转了一大圈,荀子清终于位极人臣,有了俾睨天下的实力和机会。为了取得这一切,他也由着凤翎嫁给了天下人,少女安王变成了少妇天子,饱尝风月,经历情事,甚至生儿育女……
他们终于获得了天下,获得天下当然是很美的。
可荀朗觉得,获得天下的代价有些太大了。
大概是真的染了风寒,旧病复发,荀圣人忆起往事,胸口竟又开始闷痛。他在黑暗中辗转反侧了许久,“就回来”的妻子才终于回来了。
娘子体贴,上榻的动作轻柔小心,她扯过被子角,乖乖缩回自己那一边,与夫子相背而卧。
凤翎在超然台时,总是睡得四仰八叉,与鸿昭共眠时,更是常常拿他当了肉枕头,趴在他胸口大流口水。遇上像今夜这样的寒冷天气,还会将两只冰凉的脚伸到他两条长腿中间取暖,她才不管他会不会被她冷到呢。那臭哄哄泛着草味儿的“肉枕头”比龙床上的玉枕都好,软硬适中,恒温无毒,睡起来是甚为舒适的。
如今,她离了臭东西,终于一偿夙愿,与儿时的梦中人荀子清双宿双栖,可她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快乐。
她一心一意去当圣人的“娘子”,为了能与圣人过得顺利,努力学习各种技能,其中包括把睡相练好。与荀朗同榻的最初几天,她总是害怕自己会一不留神踢到他,所以整夜整夜地不敢合眼。
后来,她花了许多功夫,才练成了今夜这种蜷缩一隅,文雅得体的睡姿。这样睡很累,很不舒服,可她终于还是习惯了。
凤翎记得,当年在朔方城里,夏翊送给她的那条短尾金鱼。它困在小坛子里的时候虽然半死不活,可是终究没有死。所以,她想,她大概也是不会死掉的。
凤家的女人都很能活。
她半生的风月活像一出滑稽荒诞的戏码——自小便苦苦恋着荀子清,为他吃尽毒药,流干眼泪,苦等十几年,却没有等出结果。到头来,竟还是一早被她扔到一旁的“臭东西”,让她获得了救赎。
自从丹穴宫变,天子蒙尘,景朝就陷入了长达百年的战乱,强凌弱,众凌寡,千家破灭,万姓死亡,凤翎曾经恨死了老天,恨他让自己生在这样的世道历尽辛苦。
可是那一夜,当她倒在鸿昭怀里痛哭流涕。
当她听到他傻乎乎,一厢情愿地说:“‘只有’就是‘只有’。我信,便成了。”
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人活一世若能遇上一个不计得失,拼命爱你的人,还有什么可以怨恨的呢?
天地不仁,冰封万物,只有情之一物犹如雪后春阳,穿破严寒,普照天下。它的力量无法抑制,无法计量,它的乐趣只有脱去衣冠,不顾脸面,不惜性命,以赤子之姿沐浴其中的蠢货们才能体会。
凤翎知道,她到底是遇见了一个和她一样的蠢货。
老天爷还是仁慈的……
此刻,她在榻上躺定,才发现天是真的冷了,冷得她即使裹紧被子也牙齿打架。她想念那散发着草味儿的肉枕头,想得心口发痛,终于不自觉叹了一声,声音极轻,轻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她不能让躺在身后的聪明人再难过了。
聪明人子清是她患难与共的好盟友,也拿她当做了夺取天下的神兵利器。她已经不再迷恋聪明人了,却依然无法离开子清。
因为他是子清,十几年来,只有他,无论天寒地冻,风刀霜剑,自始至终都与她相濡以沫,血肉交缠,用体温互相取暖。他与她虽没了情|爱*,却还有恩爱。
凤翎想,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孽缘吧?
虽然他们从未真正结合,却注定要被捆绑在一起互相取暖也互相折磨,直到有一天,功德圆满,各得其所。
一声叹息未罢,身后的聪明人突然转过来,搂住了她。
温暖芬芳的怀抱让凤翎吃了一惊。
自从那夜被她用倡|伎手段羞辱之后,荀朗终于被倒了胃口,再也不会主动温存了。
今夜却是怎么了?
黑暗里,她享受着他的体温,也担心他的病体,尴尬忐忑,不知所措,开口便问了句废话:“你还醒着?”
荀朗没有答话,轻轻一笑,吻了吻她的颈后。
凤翎一怔,将身子缩得更紧。
冰凉的身体渐渐和暖,感受到他勃勃的心跳,柔软的肌肤,尴尬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子清,天寒了,临近岁末,杂事又多。我们……去寻一个婢女来吧?”
荀朗沉默着,不答话,直到她以为他大概已经睡了,他才不耐烦似地咂了咂嘴。
“不是有许泰么?”
(ps:由衷感谢几位书友的不离不弃,现忙完三次元俗务,恢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