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梦蝶亭为界,亭北风雪飘摇,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亭南是铸剑谷的剑炉,大冶铸金之地,一派春意盎然,蝴蝶溪边百花争艳,彩蝶成群。
在姚浩然的印象中,李安是不能受寒的,所以凉亭四周,放着八只暖炉,他坐在靠近冰雪的那一侧。
一个少年人,喜怒不形于色,没个少年的样子,是非常讨人厌的。姚浩然感觉,他对这个表弟,委实亲近不起来。
姚浩然挥手示意随从退开,说道:“若生在寻常人家,没有野心,落魄一些也能过日子。但你我不同,我一朝是太子,如果不能登基,只有死路一条。你也一样,一山不容二虎,李家和姬氏皇族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姑父却留着姬良这个祸胎,养虎遗患,一旦他羽翼丰满,岂能容下你们?”
李安笑道:“我爹受太宗皇帝的知遇之恩,不忍心亲手覆灭姬氏,这样下去,的确后患无穷。我不曾在庸国为官,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君恩深重,这事儿,可以由我来做。”
他摊开手掌,阳光下,略微苍白的掌心呈现出一种接近透明的颜色,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也会染上满手血腥?
世人多羡慕权贵,却不知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日子也不好过。有一个故事,说庸国太尉之子杨逍,有一回在街头和一个乞丐相遇。乞丐悠闲的躺在地上,伸出手道:“少爷行行好!”
杨逍打量乞丐,一只缺口破碗,一身百纳污衣,一天啥事儿也不用做,可以不学无术,可以不修边幅,躺在地上数钱就行了。再想想自个儿,每天鸡鸣时分起来习武,正午练字,下午读书,傍晚打坐。稍有懈怠,就要被父亲大人责罚,和这个自由自在的乞儿比起来,竟是颇有不如。
杨逍递给乞丐一锭银子,说道:“咱们换几天,我来街头乞讨,你替我当少爷。”
乞丐接了银子,本来十分欢喜,一听杨逍的要求,银子也不要了,连连摆手道:“乞丐当三年,皇帝也不换!”
连太尉公子都这般辛苦,身为一国太子,姚浩然素日的艰辛可想而知。
李安也颇有同感,如果是一个市井少年,凭借努力出人头地,往往能获得一片赞誉之声,连说书人都要当作传奇来夸耀。李安自幼熟读医书,拜在琅琊医魔门下之后,更是加倍的刻苦,前不久赢得医仙大赛,众人的评价,只是一句——武成王福荫。
雪落无声,良久良久,姚浩然忽然轻轻一叹,说道:“要是能选,我倒宁愿当个渔翁,泛舟五湖。”
李安道:“等你当了渔翁,每天孤舟斗笠,早出晚归,风吹日晒,还家无余粮,你又要羡慕当太子的人了。”要是能选,他又何尝不想当个侠客?
这天夜里,李安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不是小王爷,是个游侠儿,行脚郎中。
他梦见自己背着长剑,手中拿一根长竹竿子,上边挑着青色的旧幡布,幡布上画一只大葫芦,写着“悬壶济世”。他也不吆喝,就扛着青幡,走街串巷给人看病抓药,路见不平,就拔剑削平了。
或许不乏江湖策马、天涯看花的快意,也颇有“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衣去。”的逍遥。但更多的,是麻烦,各种各样的麻烦。
事实上,各州府衙役总想请他吃牢饭,遇到像国舅爷王瀚那样带一大群护卫的恶少,骨头再硬,也受不住狗咬。而且因为居无定所,活了大半辈子,连媳妇也没讨到一个。
在街头瞥见武成王府的车驾,忽然十分羡慕小王爷。
游侠虽不好当,但有兄弟们一起快意恩仇,倒也痛快。谁知有一天,一起闯荡江湖的好兄弟,因为要买房娶妻,手头紧迫,在告示上发现他的人头还值三千两银子,就把他灌醉,送进大牢去了。
他又愤怒又难过,五内如焚,用迷药放倒狱卒,单人独剑,杀上门去。
堂上红烛晃眼,好兄弟才拜过天地,正在院子里陪宾客饮酒。他将新房的门斜开一道缝,闪身进去,躲在帷幔后边,只等那狼心狗肺的东西进来,一剑穿喉。
新娘子顶着红盖头,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大脚。耳朵倒是很灵,听到他进屋,撒娇道:“夫君,这盖头好闷人,你帮我取下来嘛。”
他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新娘子忽然掀起盖头,这姑娘一双贼眼,灵动之极,赫然是敛心!李安瞬间惊醒,噩梦,这绝对是噩梦!随即床榻一震,有人在床沿重重的踢了一脚道:“起床了!师父说一起去看擂台赛。”
李安睁眼一看,顿时跳起来,榻旁这个穿着道袍,眼珠子乱转的家伙,可不就是敛心!
“快一点,师父等着呢。”敛心催促道。
上清殿前人山人海,李安和敛心跟在风青彦身后,向着宾客席走去。路过徐老头的席位,风青彦微微停顿,塞给徐老头一本小册子。徐老头低头一看,双眼笑成一条缝。
程林他们都不在,只有徐云麓坐在徐老头下首的位置。李安向徐老头下拜行礼,又向徐云麓问好,一番礼节下来,风青彦已经走出老远。
就在这时,旁边的宾客席上,忽然爆发出一阵骚乱。一个中年男子朝着徐老头拱手,大声道:“神医!我闺女昏倒了!”
那是万剑山庄的宾客席,李安快步走过去,昏迷不醒的,是一个穿粉衣的少女,心悸气喘,脸色微白。
李安俯身替粉衣少女号脉,眉头微蹙。
这少女长发披肩,不曾绾起,应该是待字闺中,但看她的脉象,分明是喜脉!无数道目光注视着李安,李安有些犹豫,这里人多口杂,如果直言这少女有了身孕,她的名声就要臭大街了。
“小神医,她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少年郎,你到底成不成?还是赶紧回去,喊你师父来吧。”
“都闭嘴!这可是琅琊医魔的弟子,医仙徐云起,你们就是想请他,还不一定能请到呢。”
众人在一旁聒噪个没完,李安只当听不见,他给少女服下安胎养神的药物,将她救醒,斟酌道:“这姑娘有些水土不服,又没休息好,你们送她回房休养。”又转向方才那个中年男子,拱手道:“阁下是她父亲吧?请借一步说话。”私下里说,给这少女留几分颜面。
中年男子点头,正要让人将少女送回客房,徐云麓忽然道:“水土不服晕厥,不会是这般情形,让我看看。”他医术不如李安,但是和寻常的大夫相比,还是要高明一些。徐云麓一看少女的样子,就知道李安在扯谎,嫉妒心作祟,让他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能让李安出丑的机会。
徐云麓把手搭在少女的脉门上,片刻后,看了李安一眼,说道:“这是喜脉,她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粉衣少女低着头,微微颤栗。如果仔细看,不难看出,少女宽大的衣裙下,小腹隆起。
中年男子如遭雷击,愣了片刻,脸涨得通红,揪住徐云麓衣襟道:“小神医说我女儿水土不服,你瞎说什么,莫要败坏我女儿的名声!”
徐云麓嘿嘿冷笑,大声道:“琅琊医魔的弟子可不止一个!我也是他的徒弟,我师弟误诊,我当然要指出来!”
这时人群微分,让出一条路,徐老头走过来,看了少女一眼,说道:“四个月身孕,男孩。”
一时间,四周议论纷纷,很多人嘲笑李安浪得虚名,连喜脉和水土不服都分不清。也有人说,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就算师从神医,又能有几分真本事?这看病,还是要找老郎中。
徐老头看向李安,李安眼中坦荡,没有丝毫误诊被人揭穿的羞恼之意,轻轻扯住徐老头的袖子,低声道:“师父。”徐老头伸手在小徒弟脑门上一拍,笑道:“就你好心。”
徐云麓心中越发的不是滋味,连带让李安丢脸的得意之情,也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