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勇从未在他面前一次说出这么多话,可董汉骁此刻却没有什么心情去兴奋,他倦怠地抬起眼,看向身边这个沧桑的老男人,一句话都没说。
“他在我人生的很多时候,都给了我很重要的引导”陈勇说着,嘴角抽动了一下:“我毕业时,觉得这个世界有很多错误,而警察的任务,就是把这些错误都清除掉…”
“可是后来,我渐渐认识到,我们的工作不是清除错误,而是在维护它跟正确的事之间的平衡——甚至有时候,有时候…”
说着他顿了一下,看向董汉骁:“…我都觉得我们是在维护错误的事情”
董汉骁斜眼看着他,虽没说话,但看得出在认真听。
陈勇呼出了一口气,再次看向远处的那些高楼:“…刚来北河的时候,王待劳说,那些楼就好像一个一线城市的闹市,直接从天上掉下来,砸进了一个三线城市里,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个国家已经不正常了”
“还有我之前没跟你说的是,诸葛向阳他给我们下的命令,不止是不抓你,还有那段时间我们的枪,也全都没有子弹”
董汉骁有些惊诧。
说着陈勇笑了,笑得凄惨无比,就跟第一次在北河两人碰面那时一样:“最绝的是那伙拐卖犯了,资料经了我的手,我真的就遵照命令,看都没看就直接销毁了,哈哈…”
董汉骁皱眉想了想,道:“…所以你当时说的另一个被杀的人,其实是你那个战友了?”
陈勇点着头,咬着下嘴唇似在忍受着什么,喃喃道:“…我早该放弃的”
“放弃什么?”董汉骁问。
“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陈勇皱皱眉头:“我不是个拯救世界的料,我留不住妻子,战友,连女儿都…现在我会不再幻想那些事情了,就像答应好的,以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只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董汉骁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陈小蕊,回过头道:“明天我去见一个人,放心,你女儿会很安全”
陈勇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董汉骁又点起了一支烟,自从到了北河,他抽烟的次数明显变多了。
阴蒙的天色里,董汉骁看到左前方的远处一块显眼的广告版,似是珠宝首饰的广告,上面写一句话:“不可能的人,让他可能”
许是想转换一下思维,董汉骁问陈勇:“你钱夹里的那个女的,是你老婆?”
陈勇的眼睛低垂了一瞬,面色不可查地显出一丝深沉的黯然,摇摇头,没说话。
“小老婆?”董汉骁又问,只是这次带上了些令人方便下台的调侃意味。
陈勇顺阶下地淡笑,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块广告版:
“不可能的人”
“切…”董汉骁讥他:“老逼登一个了还整这文艺的”
陈勇没接他的话,转而道:“刚刚那个人…是你朋友?”
“算是吧”董汉骁将胳膊枕在了窗棂上:“怎么?”
“有点好奇你是怎么救了他和另外一个人的”陈勇看着他,叹着气也将上身靠在了右侧的窗棂上:“还有你以前的事情,我突然感觉对你很好奇”
董汉骁挑着眉头看向他:“女孩儿追不到你他妈还想换换口味啊?”
陈勇鼻笑了一声:“毕竟以后给你卖命,多了解了解也没什么不好,你说呢?”
董汉骁也觉得有理,忖了两忖,眺着远处道:“我以前在北部军区当兵,去西越打了一趟,后来被抓回来了”
“抓回来?”陈勇皱着眉头看向他。
董汉骁看看他,点点头:“对,被抓回来的,逃兵罪”
陈勇的面目显出一丝复杂,看着董汉骁的眼神也有些不对劲:“你?逃兵?”
董汉骁点点头,戏谑道:“陈大队长来给分析分析,看看我逃了几场仗?”
陈勇摇头:“不像,说你杀了队友我可能还会相信,说你是逃兵,我不信”
董汉骁笑出声,随即看回前方,收起笑容缓缓道:“那天…我带着我的小队在返回营地的时候遇袭,对方在雨林里埋伏,占尽先机和地形优势,我们那时刚刚出完任务,没有补给,队伍里还有伤员,坚持了五分钟左右,除了我全部阵亡”
陈勇没有说话,他能感受到董汉骁言语间压抑着的情绪。
“然后我们每一个人都变逃兵了,一夜之间”董汉骁说着,看向陈勇:“一夜之间,英雄变孬种,你知不知道对于军人来说逃兵罪有多可耻?我当时身中四处贯穿伤,两处流弹片残留,他妈的说我是逃兵,我在轮椅上被审判的!”
“那为什么呢?”陈勇果然问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你们成逃兵了?”
董汉骁沉默了一会,道:“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信不信是你的事”
陈勇洗耳恭听。
“…”董汉骁想了想,双手也握在了一起。
“当天埋伏我们的人,是自己人”董汉骁声音沉重地说道:“后来这一点,我也在凶手那里得到了证实”
“凶手?”陈勇抱起胸看向他:“你知道是谁做的?”
董汉骁沉了两口气,道:“他叫翁光耀”
陈勇面上显出一丝揣测:“等等,你说的不会是…”
“对”董汉骁点点头:“就是前两天报纸上的那个,马上要卸任的现任北部军区总司令,翁光耀”
陈勇沉默了一下,看起来仍在努力接受董汉骁所说的:“…然后呢?”
“北部军区上一任总司令董浩然”董汉骁说着看了他一眼:“是我父亲”
陈勇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我知道他,对越反击战的时候我们都在学习他的讲话”
“他是不是很厉害”董汉骁笑着看向他,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可揣测的深长意味。
陈勇点点头:“作风硬朗,行事果断,是个英雄,可惜在战后就病逝了…”
董汉骁回过头,看向前方道:“他对于我来说,是一座永远都不可能翻越的高山”
“当时我被抓回去,才得到他已去世的消息”董汉骁说着,眼神已充满深深的沉郁:“而翁光耀,那个虚伪的小人,却坐上了他的位置——我冲出去,一路冲到他的面前,质问他,我知道是他做的,一定是他”
“可他却让警卫放下枪…”董汉骁的声音低沉:“他正脸面对我,用指头指着我,告诉我说,我父亲其实才是该死,他表面正气凛然,暗地却通敌卖国,说了一大堆,只有我知道他就是想坐上总司令的位置!他知道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料定这件事瞒不住我而我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干脆就坦白了所有东西,我父亲的死,还有西越的那帮人,都是他安排的,他全都承认了,底气十足”
“那…”陈勇犹豫了一下:“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并没有必要埋伏你啊?甚至让你整支队伍全灭,这后果未免太严重了”
“因为他知道我会杀了他”董汉骁看向陈勇,声音用力到脖子上青筋一突一突:“而我也绝对会这么做!”
“可惜他没成功”董汉骁平复了心情,双手捏着木头窗棂,呼出一口气,接着道:“我不仅活着,我还活得很长,长到可以仔细去思考该用什么方式去杀掉他”
陈勇眉头皱了皱:“——他说你父亲卖国,有什么证据吗?”
“对于那个阶层的人,什么证据伪造不出来?”董汉骁瞪向他:“——我告诉你,董浩然是我的父亲,我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也决不允许任何人去污蔑他!”
陈勇点点头表示善意:“我不会评判任何一个我不了解的人的”
董汉骁转回脑袋,没说话。
“那后来呢?”陈勇又问。
董汉骁眼睛低了低,道:“我没被杀死,逃兵的罪名已经传开,他也没办法再杀我,只能把我调任去藏区边防,天无绝人之路,一伙独立分子袭击了车队,我逃出来了”
“一逃就逃到现在?”陈勇问。
董汉骁轻轻点了点头:“回西越待了十个月,后头回了国内,大江南北”
陈勇看着董汉骁领口露出来的那道长疤,转口问道:“一直想问你,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董汉骁低头看了一眼,道:“藏区,当时车上押运我的人里有个小子,叫于建国,他相信我不是逃兵,一路对我很照顾,后来车翻了,我替他扛了一刀,可惜还是没留住性命”
“你知道吗”董汉骁说着,换了个语气:“我知道在你看来我不是个好人,但是很多选择,真的不是我做的”
董汉骁说着,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无力:“…一开始我也迷茫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杀人,放火,无法无天,我抗拒命运对我的所作所为,我想不通,为什么我就不能够像电视里的那些同龄人一样,在一个光鲜的城市里上班、吃饭、结婚,抱怨那些柴米油盐的小事…但后来我就想清楚了”
陈勇看向他:“想清楚什么?”
“我想清楚…”董汉骁定定道:“我没的选,我不能接受的那些东西,我必须接受,这就是我的命,你知道吗——董汉骁,这个名字,它的意义就是报仇,我的意义,也就是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