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风引着璟王与连顺,来到内院的书房。
璟王一路行来,见堂堂都护府内陈设简陋,甚至不如京城一户富足的寻常百姓。府内一应人等衣着朴素,连舅父身上的官府,都旧得打上了补丁。他想起京城官员锦衣玉食的奢靡生活,双拳紧紧地握着。
三人于书房中坐定后,连顺呈上赈灾钱粮的清单。苏南风手捧清单册子仔细阅看,一个戎马一生,威震边关的大将军,激动地双手发抖。
看完后,他单膝跪地:“老夫代北疆百姓谢过王爷,如若没有这些钱粮,恐怕不知有多少灾民,熬不过这个冬天。”
璟眉头紧锁,他扶起苏南风,一向温文尔雅的他,也面露愠色,“舅父,朝廷再三派钦差前往北疆赈灾,为何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中煎熬。”
苏南风叹了口气,“王爷,实不相瞒,赈灾款一旦拨发下来,没出京城就被吃掉一半,沿途又被各州府层层盘剥,等发至北疆,已经不剩什么,钦差大人每每借口路遇贼人抢劫,实则私吞钱款。我月月上奏朝廷,据闻奏折全被扣押,无法上达天听,如今陇州城内人心惶惶,****都有饿死的百姓。”
璟听了苏南风的话,一掌拍在桌子上,气得浑身发抖,他早就听说有官员私吞赈灾粮款,但没想到事态如此严重,朝廷下拨的钱粮,竟分毫到不了灾民手中,看来北疆的百姓,悉数死于人祸而非天灾。
璟安慰苏南风道:“舅父,本王带来的钱粮,可先解百姓燃眉之急。这两****便写奏折,一定送至父皇手中,必要严惩贪墨救灾钱粮的狗官。”
苏南风握着璟的双手,慈爱地望着他,“好,好,璟儿心怀仁爱,有勇有谋,真不愧是苏家的热血男儿。”
阿颜被安置在一处独立的小院中,这里离前厅最远,清静的很,最适合她暂住。她一进院子,就坐在屋内发呆,月儿在忙前忙后收拾随身的行装。
明香见阿颜一副哀怨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在北疆土生土长,比谁都知道金国的艰辛,这样一个细皮嫩肉的可人儿,马上便要远离亲人,客居异国,真是我见犹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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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是大年初一,璟王命人把自己随身带来的白面、腊肉和黄酒交给厨房,让府里准备一顿像样的年饭,也算与舅父一家共聚天伦。
晚饭准备停当,苏将军派人请公主一同用膳。饭厅中摆着一张方形大桌,一家人围着方桌席地而坐,璟坐在上首,苏南风和苏伯伦、次子苏伯义坐在右侧,苏夫人带着两个儿媳和小女儿坐在左侧,璟身边的位置留给了公主。
阿颜被奴仆引着,缓步走进饭厅。她换了身鹅黄色襦裙,略施粉黛,一双眼睛顾盼生辉,光彩照人。她向璟王行礼,与苏将军一家逐一问好,坐在给她留好的座位上。
席间,璟王与苏南风一家,随意地叙旧谈天,公主也是笑意盈盈,丝毫没有拘束的感觉。
苏南风不想引公主伤感,话语中有意避开和亲一事,公主反而问了许多金国的风土人情,没有半点避讳之意,一旁的璟王,听到公主谈起这个话题,脸上露出些许不虞之色,独自喝着黄酒。
明香心里暗叹道,眼前的公主与初见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午时还一脸愁苦的样子,现在变得神采奕奕,谈笑风生。她心生佩服,公主果然了得,内心再怎么苦闷,也不会在众人面前表露半分。
晚饭后,璟和苏南风都醉了,由奴仆搀扶着,各自回房歇息。阿颜担忧地看着璟的背影,与众人互道晚安后,回了自己的小院。她还是头一次见璟喝醉。
玉儿这段时间累坏了,此时已经在房中呼呼大睡。阿颜每日只能入睡一个时辰,此时也睡不着,独自坐在院子里望天。
塞外的夜,有种寂寥的美,天上繁星点点,没有一丝云,冷风吹得脸有些刺痛。
门外咚咚两下,阿颜以为是奴仆来送东西,起身前去开门。
院门打开的一霎那,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门口站着的是璟!她急忙关门,璟用手一档,推门进来。
阿颜平复了一下心情,刚想说话,璟直直地冲着她倒下来,她怕他摔着,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抱住他。璟果然是醉了,趴在她身上不省人事。
阿颜无奈,只能扶着他,慢慢挪步,把璟扶进自己的房中,安顿他在床上躺好。她见璟的两颊泛着异样的潮红,身子不停地发抖,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好烫。
阿颜把全屋的被子都盖在他身上,但他还是头发热,身子冰凉。她脱去外衣,钻进被窝里,把璟紧紧抱在怀里。璟似乎是感受到了身边的温暖,渐渐镇定下来,身上的温度开始回升,额头微微冒汗。
她回想起年幼时,与皇子们跟随惠帝去西郊围猎,她和璟住同一个大帐。自己因为路上受了风寒,半夜发起了高烧,璟发现后,便是这样抱着她睡了一晚。
想着想着,阿颜被困意席卷,合眼睡去。她好些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皎洁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两人身上,身旁的璟睁开眼睛,狡黠地一笑。
阿颜总是拒他以千里,处处回避着他,他想出一计,先是假装酒醉,回屋后,解开衣服在寒风中吹了半个时辰,才有了刚进屋时的那一幕。
以他对阿颜的了解,如果不以此计逼她,恐怕很难让她敞开心扉。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颜迷糊地睁开双眼,她感觉黑暗中,一双灿若繁星的眸子,在紧盯着自己。
她本能地坐起身,刚想张嘴,璟也坐了起来,用手指轻轻放在她的嘴唇上,轻声说:“嘘,玉儿就在隔壁。”
阿颜回想起璟酒醉发烧的情形,见他此时完全看不出病容,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她反应过来,抬手欲打他。
璟收起笑容,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捻起由她衣襟里滑落出来的玉佩,低声说:“你我不是素不相识吗?”
阿颜低下头,不敢再看璟的眼睛,一双眼里,噙满了泪水。
璟伸出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你怎么那么傻?”
连日来的痛苦压抑,在这一刻,意志终于溃不成军,她瘦弱的身体,不住地随抽泣而抖动。
璟轻抚她的后背,凑近她耳边,语气极坚定地说:“我意已决,一定要带你离开。还记得前年的春末夏初,我伴圣驾出巡,曾路过南方一地,此地被山海环绕,山间有溪流,有千亩茶园和漫山的果树,各种生灵行走山中,仿若世外仙境一般。你我可隐匿于那里的山间农舍,无拘无束地过此一生。”
阿颜慢慢抬起头,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声音因痛哭而变得沙哑,“璟哥哥,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我会一辈子不安心的。”
“皇子的身份才是真的桎梏,我只想与你在一起。你忘了你我结拜时说过的话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璟温柔而郑重地握住阿颜的双手,一字一顿地,仿佛在宣读此生最重要的誓言。
阿颜咬了咬嘴唇,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重重点了点头。
两人紧紧相拥,仿佛这一刻,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