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致远大怒,蓬松尾巴绷得有若一团毛球,张口道:“吱吱吱吱吱!”
便是素来笑比河清的乐颐也禁不住抬袖掩了嘴,却藏不住眼中喜悦。又咳嗽几声方才道:“这位……道友,初自人身转了……鼠身,慢慢适应即可。只是这体格小了,鬼气便压缩得浓了,还需早日祛除才是。”
单致远方才察觉全身冰寒,不过须臾,就连毛尖也结了一层薄薄白霜,不由抖了一抖。
开阳并不多言,打开笼子,将那小松鼠一把抓在手中,站起身来。
单致远躲闪不了,只能任那巨大手掌将自己身躯攥住,掌心温热包裹,隔着毛皮也令人暖意融融,将阴寒驱散。
故而在这般叫人尴尬又震惊的处境中,仍旧乖乖任开阳抓住他,往营帐一角的屏风行去。
那屏风在营帐中隔出一角,放了个足有人高的大木桶。正有两名凡人女子在往桶里倒入热汤,飘渺白雾下透出隐隐青绿的水流,散发微苦和暖的草药香气。
盛满之后,那两名女子便恭敬立在一旁,似要伺候仙师沐浴之意,单致远被提在手中,悬空在腿旁,便瞧见这两个年轻侍女耳根绯红,低眉敛目,却难掩眼中雀跃之意。不由斜斜扭头去打量那位“剑仙”大人。
只见他眉飞入鬓,身姿挺拔,龙章凤姿,虽神情冷漠拒人千里,又兼修为高深,这些时日里却从未滥杀。
这般年少英雄,剑胆琴心的人物,也难怪少女们个个痴心一片,仰慕而来。
只是不知祸星身份,故而胆大妄为罢了,待他日知晓了开阳之名,只怕仰慕者要跑得干干净净。单致远不无酸意,在心中如此腹诽。
开阳见那二人站立不动,只略略皱眉,冷道:“出去罢。”
单致远便眼瞅那两个女侍肩膀垮下来,却不敢同开阳争执,只乖乖绕出屏风,过了片刻,又听门帘掀起落下,营帐里便没了旁人。
他顿觉身躯凌空飞起,又倏然落下,顿时眼耳口鼻被一股散发草药香的热汤灌满。立时张开四肢挣扎起来,好容易才浮起身来,却觉身后一股力道沉沉下坠,原来是沾满水的尾巴,如今却成了累赘。
他又奋力挣扎扑腾,一只前爪勉强勾住桶沿,方才缓过气来,扭头又怒道:“吱吱我吱吱怎的吱吱吱!”
开阳听不明白,干脆不理,见那松鼠浮在水面,棕毛蓬松飘开,仿佛一片褐色叶片,中间一条尾巴已被水浸得湿透,再没有蓬松感,长毛紧贴,反倒显出几分细骨伶仃,楚楚可怜的意味。
封魂前便将这小畜生洗得干干净净,如今只为用这些阳性药草的药力祛寒。开阳宽衣解带,将衣袍除尽,迈开腿跨入木桶之中。坐下时水波荡漾,黑发有若海藻,在水面悄无声息弥散开。
单致远被一波接一波浪头推动,身不由己跟随摇晃,两眼却有些不知往何处看才好。
那神明衣衫褪去,便露出一身矫健,肌理亭匀,四肢修长有力。迈动之时,有若豹伏原野,虎盘溪涧,一股凶猛有力,蓄势待发的气势迎面扑来。叫那如今栖身在巴掌大小畜生体内的单致远生出些许向往之心来,终有一日,历经千锤百炼,他也能锻炼出如这般强横魁梧的身躯来。
开阳坐入桧木大桶内,药汤顿时往外溢出些许,水声荡漾,草香清雅,分外有一些风光旖旎,又伸出手捧了些热汤,自头顶徐徐淋在那小松鼠头顶。
单致远立时成了落汤鼠,只眨巴一双满是愤怒的小眼睛,狠狠往开阳瞪去。
开阳依旧面色平淡,“运功,我助你化开鬼气。”
单致远本想说松鼠穴位同人也不同,如何运功?怎奈如今开口全是吱吱乱叫,只得忍耐闭嘴,又尝试行进周天,便惊讶察觉这三百六十处大穴全无分毫偏差,魂体灵力自动运转,一个周天便将那阴寒鬼气迫出些许,被这阳气旺盛的药汤给化开了。
他便精神振作,全力行功。突然身躯一沉,没入那热汤下面,猝不及防时又被呛到,细声细气咳嗽起来。
开阳一掌将他托出水面,方才解说道:“我要将你放在丹田外,切记将口鼻息改胎息。”
单致远点头,只是终究是新鲜陌生的松鼠肉身,乍然要改,颇费了一般工夫。开阳才要尝试送他入水,他便四肢牢牢缠在开阳手腕上,吱吱乱叫,示意准备尚未充分。
如此几次,开阳只得道:“若是好了,便将尾巴竖直。”
单致远下意识便问:“哪条尾巴?”这一次,竟然顺顺利利,一个字也未错地说出口了。
开阳屈指,轻轻在他胯间一弹,刻板眉眼间竟有些柔和,“终归不是这一条,竖起来也看不见。”
单致远又羞又怒,却半个字也反驳不了,只得后爪蜷缩,又侧头在开阳手腕狠狠一咬,不料那啮齿竟呲一下没入腕肉之中,随即自玉白生光的肌肤上浮起一点嫣红血珠来。
他暗道不好,生怕激怒了开阳,忙伸出舌头将血珠舔掉,悄悄侧眼偷看,见那神明背靠木桶,长发披垂,容颜逆光,显得晦暗莫明。只得忍住自骨子里钻出的刺痛冰寒,忐忑凑近手腕,再讨好舔舔伤口。
开阳见那松鼠伸出丁点大的红舌又咬又舔,冰凉细微的瘙痒沿着手腕内侧一路蔓延,竟有些挑动情愫。眼眸便暗了一暗,却依旧泰然不动,“若喜欢咬,改日让你咬个痛快,眼下莫再胡闹。”
单致远努力分辨,判断开阳并未动怒,方才松了口气。这次便慌忙收敛心神,灵力自经脉中扩散开来,充斥全身,转了胎息后,心念一动,身后尾巴便直直竖成一根线。
随即便被开阳握在手中,沉入水下,压在丹田位置上。
单致远被药汤包围,便如同沉入温泉池中,又被他拉开四肢,腹部彼此紧贴,便仿佛趴在一片紧致而有弹性,起伏均匀的白玉地板上。
后背被手掌笼罩,火热灵力轻易穿透小松鼠身躯,将阴寒鬼气丝丝缕缕剥离。开阳运功极为小心,未伤到他如今微弱经脉半分。
单致远亦是随他运功而迎合,大周天几番运转,便愈加松快起来。只见些微黑影自他身躯中脱离,缓缓渗入药汤,又被药力尽数化解,消弭于无形。
过了许久,木桶中水温渐渐降低,鬼气终于被被尽数祛除干净。单致远便放松,懒洋洋伸长四肢,舒服贴着开阳下腹,缓缓收功。
那小小的后爪却仿佛踩到了一块火炭,烫得他倏地收回爪子。
随即便了然于心。丹田位于脐下三寸,适才后爪触到的,自然便是开阳大人的极乐之根源了。
他一时鬼使神差,竟又悄悄伸长后肢,重新踩在那肉块上试探。巨龙蛰伏,半软却炽热,同他小爪子触碰的感受,新奇非常。
单致远心头狂跳,好奇转头去看,暗沉泛绿的药汤中,一块阴影魏然静默在腿间。以他如今尺寸对比,爪下那当真是个庞然大物,险些同他个头一般大小。
单致远只觉五雷轰顶,随后身躯上浮,已被捞出了水面。
开阳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便未曾开口问他那般乱碰的意图,只是自桶中起身,绕出屏风。掐个法诀便驱走了一人一松鼠身上的水分,又将单致远放在案几的铁笼中,方才重新穿上了内衫外袍。
整饬完毕,将长发束起,开阳又回头,见那松鼠背对他埋头,趴在笼底,只露出毛茸茸的褐色尻尾,不由眉头一挑,往笼中扔了一个松塔,“先前在水中为何一直乱动?”
那小松鼠灵巧翻身抱住松塔,利落叼出一粒松子,开口道:“吱。”
开阳嘿然不语,见那小松鼠啃得欢快,又听帐外传来一名修士声音,只道有事相请,他便拂袖出了营帐。
待开阳离了营帐,单致远方才丢开松子,长舒口气。总算躲过窘迫一刻,好在这松鼠皮毛蓬松,脸红也能全部遮挡。如若不然,他却当真是要无地自容到死了。
单致远得了肉身,总算可以行动自如,只是仍离不了开阳身周十丈。花了几日熟悉练习,也不再一味吱吱乱叫,也能同他人正常对谈。
这松鼠体格娇小,诸多不便,向四面看去,个个皆是庞然大物。却好在总算不用孑然一身,除却开阳无人理会。
乐松村中,人人对他友好,更有那些女修同凡人女子,望过来时视线满是爱慕缠绵,叫单致远受宠若惊。他身为人身时,却从未受到过如此众多的爱慕,不想成了松鼠,反倒魅力大增。
这却是单致远想得左了。
女子无论仙凡,生来爱娇,见了如此灵动乖巧的宠物怎会不动心。若非开阳日日将他带在身边,从不假旁人之手,只怕早被众人抱去天天□□。这喜爱之情,同男女爱意,却并无半分关系。
如今乐松村已初具规模,遭遇敌袭时更不必次次依赖开阳武力。眼见这些修士有了自保之力,单致远便开始心痒,几次怂恿开阳前往万渡城。开阳却道:“不必心急,时机一到,自然便去了。”
彼时正是午后,万里无云,空山静谧。开阳盘坐在后山古松下清理龙牙。单致远坐在一旁,正起劲啃一颗松子。这乐松村四面长满千年古松,结的松塔中,松子颗颗饱满,洁白清香,也算乐松一绝。
开阳寡言,单致远也无话可说,一人一鼠相对无言。这闲静气氛却迟早有被人打破的一刻。
为表对冷剑仙的敬意,乐松村但凡有大小事,皆会派人前来通传,故而那半空一道身影便早如家常便饭,落在开阳面前。正是一名凝脉修士,年轻憨厚,行了个礼道:“剑仙大人,师父与村长有请。”
那修士名叫罗平,跟随师父玄阳子修行多年。玄阳子乃炼器高人,武力单薄,却依旧德高望重,如今在乐松村中,亦是极为得人心。
开阳闻言,只略略点头,抄起单致远放在肩头,踏上飞剑回了乐松村。
村中议事堂内,此时却气氛凝重,人人神色各异,视线闪躲,竟全不如往日那般。
这诡谲场景落在开阳眼中,他却依旧不动神色,昂首阔步,穿过大厅,在主座落座后,方才问道:“何事?”
那玄阳子鹤发苍颜,一身百衲道袍,干瘦矮小,慢吞吞站起身来,左右手心向上,朝开阳拜了三拜。
他行的是三跪九叩,五体投地的大礼,乃是凡间对神明最崇敬的拜礼。
开阳眼神渐渐暗沉,却依旧高踞主位,受了三拜。
周围人见他不闪不避受礼,神色坦然,隐含倨傲,脸色亦是渐渐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