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让有时候非常痛恨她的敏锐。如果她迟钝一些,他就能带上她,去外地暂避风雨,何时风雨过去再回京来。
“我是看出来了,而且前所未有的不安,就像幼年时失去双亲一样。”萧让语声无力,“我从小到大,对我最好的是你、姑姑和三叔。别人在我心里其实没那么重。”
“还是照我说的做吧。”云筝的语声出奇的冷静,“我娘与我爹是同林鸟,是要同生死共荣辱的夫妻;我与我娘是母女,到何时我也要陪着她、守着她。”
“你就不能往长远看么?”萧让在这时又恨上了她的冷静,“如果云家真出了什么事,最有希望活下来并且能支撑着云家再站起来的,不是你那些兄弟,是你。你那些兄弟此时什么都不知道,还在为赐婚的事沾沾自喜呢!你们云家那位世子爷就更别提了,在寺里就差一哭二闹三上吊了。我烦他!”
“但是光耀门楣不是我的事,是阿齐,是唯扬那一辈。”云筝不在意他的恶声恶气,目光一闪,“对了,要是可以的话,你把唯扬也带上,让四嫂跟你一道走。”
萧让气哼哼的,“我不干!”
“随你,这本就不是你的责任。”
“我找姑父商量商量再说!”
“也行。”云筝取出一个荷包,打开来,拿出一叠银票,“前两天收回来的银子,你拿着吧。”
萧让瞪着她,像是受了羞辱一般,“我手里的银子怎么也比你多,还养不起阿齐么?”
云筝被他的样子引得笑起来,“那就不给你了,我自己收着。”
“说起来,你那些银子都放哪儿了?”萧让比较好奇这件事。
“都放在别人家的别院了。”
“我才不信。”
“真的。”云筝眼神狡黠,“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藏很多银票。你可别忘了,好几处宅子都是我经手的,我动点儿手脚太容易了。”
“这倒是,随便哪儿都能藏不少银票,但也兑换点儿银锭子、小黄鱼吧,万一什么时候出了大乱子,银票不能用了怎么办?”
云筝戳了戳他额头,“一听就是脑子锈住了。就算是改朝换代,四大银号也不会倒台,那四家又是只认银票,不像那些小铺面那么麻烦,到何处都能兑换散碎银子。至于小黄鱼、银锭子,那是居家过日子常用的,我在家里不能存那些。”
萧让想想,“倒也是。你手里的银票都是那四家银号的?”
云筝点头。
“我存了不少小黄鱼银锭子,得赶紧全部兑换成银票。”萧让打趣起自己来,“要是我前脚一走,后脚皇上就让人抄家,我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想当初,我可是分文皆无,谁都知道。”
“你就不能盼自己点儿好啊?”
两个人说着话,到了艳雪居。
艳雪居位于城北,在云筝心里,这是她另一个家。
随着年龄见长,到了云筝十三四岁的时候,萧让与她相见就有了诸多顾忌。在云府,云太夫人一见萧让就没好气,萧让那边又无女眷,表兄妹两个若是经常相见,少不得会传出流言蜚语。可两个人一同做的事情又不少,很多还是放印子这种见不得光的事,让下人传话风险太大,也不能总去酒楼茶馆,便起了心思,找个可以不时相见的地方。
两个人又都是挑剔的性子,在自己家都是嫌弃这嫌弃那,看了几处宅子,都看不上眼,索性买了个占地不小的宅子,把原有的东西拆了重建。
这所宅子里的每一所屋宇、每一处景致,都是云筝煞费苦心规划出来的,萧让负责将云筝的想法全部实现,建造的时候,每日都要过去看看。
宅院前面的屋宇清雅别致,后花园的景致却是鲜艳夺目。四季的花卉皆是火红的花色:海棠、虞美人、月季、赤箭、红梅……种类繁多,连绵成花海的以海棠、赤箭、红梅三种为主。
很多人认为赤箭是不祥之花,能认同云筝并纵容她这喜好的,目前为止,也只有萧让。
两人进门的时候,祁连城已经在后花园了。
萧让与祁连城相互看不顺眼,却还是时常来往,相互利用。
云筝初见祁连城,是在醉仙楼宴请方元碌、汪鸣珂的时候,偶然遇见过两次。后来祁连城不知怎么知道了她是女扮男装,还给她介绍了几笔进项可观的生意。虽然不曾坐在一起说过话,却不陌生。
近期他曾请媒人去云府提亲,云筝只当他吃撑了拿她寻开心。
她每次看到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就会想到人不可貌相那句话。
每一个从锦衣卫底层、中层坐到指挥使座位的人,都会经历一段做脏活儿的日子,都要费尽心思、百般周旋才能成为锦衣卫第一人。便是寻常的锦衣卫,都是一身肃杀森冷之气。
而祁连城的一张脸生得清雅绝伦,气质干净得不似尘世中人,眼神清澈柔和得似是春日映照下的清溪。他会让人怀疑如今的锦衣卫是最干净的衙门。
云筝先去换了出云府时穿的裙衫,长发绾了高髻,这才去了后花园。对着一个明知自己常女扮男装的人,她觉得还是本色示人为好,万一祁连城是个爱揶揄人的,她岂不是要坐立不安。
葡萄架下的四方桌上,已备好酒水果馔。
萧让坐在主位,祁连城坐在他左手边,看到她,俱是颔首一笑。
云筝在萧让右手边的位置落座。
“喝酒。”萧让二话不说就端杯,心里还是为着云筝在马车上说过的一些话不痛快。
祁连城看着云筝,“你惹到他了?”
“嗯,败了他一笔银子,生气呢。”云筝随口搭腔,微笑着端起杯,“喝酒。”
祁连城一饮而尽,双眼却望向遥遥可见的那一片赤箭,“秋分前后就开花了吧?”
云筝循着他视线望过去,“嗯,到时候不妨来看看。”
“一定。”
萧让蹙了蹙眉,“今年我是看不到了。”
祁连城问:“怎么说?”
萧让就将敷衍外人的说辞搬了出来,“近来潜心于佛法,想四处游转,拜访一下得道高人。”
祁连城缓缓漾出笑容,“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梦话呢?”
云筝也戏谑地笑起来。潜心佛法的话要是祁连城说,别人还能半信半疑,换了萧让说,就不能不让人发笑了。
萧让将两人分别瞪了一眼,又笑,“反正就是要出门一趟,当我去游山玩水也成。”
“是该早做准备。”祁连城深深地看了云筝一眼,“凡事有再一再二,却不能有第三次。如果这次赐婚是真心实意,于云家是好事;如果还是意在铲除异己,于云家就是大祸。若是后者,绕的这圈子太大了。但愿是前者。”
云筝与萧让沉默不语。
祁连城问云筝:“你不走么?”
“不走。”云筝浅浅一笑,“我为什么要走?”
“要不然——”祁连城半真半假地道,“你将就一下,让你家中长辈答应了我提亲吧?”
“那怎么行?”萧让先于云筝反对,“你与云家结亲,娶了我表妹,皇上就第一个不答应。锦衣卫与五军左都督结亲——皇上恐怕会夜不能寐。再说了,你听说过几个得善终的锦衣卫指挥使?的确是有,可你怎么能确定你就是那少数人之一?这件事不用想,我姑姑姑父不可能答应。”
祁连城给他倒酒,语声冷淡:“你话太多了。”
萧让却为此心情大好,“这些我表妹心里都有数,你可别把她当成寻常女子。”
“我知道。”祁连城看向云筝,“寻常女子可做不出想嫁傻子病人的事。”
云筝抬起手,用指节揉了揉额角,“你们可别给我四处嚷嚷,否则还了得?”又迅速岔开话题,问祁连城,“蒲家的事你知道么?赐婚的事与蒲家有无关系?”有的帝王杀伐果决,有的却热衷于玩儿当今皇上这种把戏,她其实倒是很希望两件事有关系,这样的话,云家只不过是被迁怒而已。
她的话问的隐晦,祁连城却答得率直,“这两件事没关系。蒲家的事事发没多久,宫里还没人知道,西域那位侯爷也不像是要置蒲家于死地。”
“那么——”云筝目光诚挚地看着祁连城,犹豫片刻又轻轻一笑,没将到了嘴边的话说出。
“我尽力查查原由。若是来日有个不好,也不至于一头雾水。”
“多谢。”云筝对他举杯。
“客气了,不见得能及时查清。”
祁连城看着对面的女孩,神色不见一丝愁苦、惶恐,始终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正是因为那份从容优雅,让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只透着优雅尊贵,而不显妩媚,即便生得这般美艳,也不会让男子生出一丝非分之想。恐怕也是因此,到如今那些人都不曾识破她是女儿身。
他凝眸细看了看她耳垂。
云筝察觉到了祁连城的视线,却是不在意地看向别处。她耳朵上没有饰物。倒不是没穿过耳洞,因她不耐烦每日带着金银之物,耳洞自动愈合了。母亲在她年幼时分身乏术,等到有时间照顾她了,也管不住她了,这件事就和学做针线一样,被她软磨硬泡地搁浅至今。
之后,两个男人谈起了佛道、生意经。萧让总是这样,做的事、说的话是毫无关联,却又都精通。奇的是祁连城竟也能陪着萧让侃侃而谈,云筝着实惊讶了一把。
日头西斜时,三个人才意犹未尽地离开艳雪居。
萧让对云筝道:“我跟你一道回去,跟姑父好好说说,让他把你赶出京城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