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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重见天日〔4〕(1 / 1)

劳动饭店离我家十几华里路程。

我们乘三路无轨电车到红旗广场,再换乘有轨电车到慈恩寺站下车。

下车后,我们并没有先进家门,直接去了一路之隔的派出所。按照政府颁布的现行法规法令,凡解除收审或刑满释放人员,必须到居住地所管辖的公安派出所登记。

一进派出所大门,正和所长项鬼子撞个对面。

他面露惊讶之色,摇摇头说:“出来的挺快,真挺快!”

大姐夫凑上前说:“谢谢所长,让你废心啦……。”

即使走进了所长办公室,大姐夫还念念不忘宗旨,满脸堆笑,说了一大通我听不懂、但绝对不乏恭维的话,甚至搞得我都有一点不好意思,不得不把目光移向窗外。

项鬼子的回话也振振有词,伴着每一句,招风耳跟着一颤一颤。

他先说:“要感谢党和政府的英明领导,我们代表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

接着又说:“同时,我们专政机关也代表政府专门打击镇压反对人民的坏人,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这不,不到半年时间就把事情搞清楚了,人安安全全也放回来了。”

一旁的大姐连声称是。

大姐夫也不停地连连点头。

本来我以为,项鬼子装腔作势忽悠一通后,他应该消停下来了。但哪知道,他突然又转过身,慢悠悠走到我身边,打量稀有动物似的,上上下下扫视了一番,然后说:“你小子儿蛮有精神的,身子骨也挺壮实,我看你一点都不傻,专门点那些不会说话的人。”

我嘿嘿一笑,以为他在夸我呢。

但他接着说:“告诉我,你是不是在装傻?”

我不懂其意,没吱声,却在心中暗暗骂道,你才装傻呢!

我不知所以然,可是我大姐懂得啊!她顿时慌了神,连忙接过项鬼子的话茬,一副担忧口吻说:“这孩子真的傻,就差傻透腔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吃心眼,现在还好说些,爹娘都健在,哥哥和姐姐也能帮忙照应一点,将来他可咋办?”

说到这,大姐擦拭了两下眼睛。

那时我听不懂大姐的苦心,只感觉心悠地一沉。

什么叫将来他咋办?难道地球离开你们不转了?红彤彤太阳也因此不亮了?

毫不讳言,我最反感别人以这副杞人忧天的嘴脸说自己,如同长个癞瓜瓢脑袋的人,不喜欢别人说癞瓜苦一样,哪怕姐姐和哥哥这样说我也不行。那时我对自己蛮有信心,以为还能做点事。我不相信,难道我离开他们就活不下去了?难道个个都是我的保护神?

一瞬间,我不由想起我那个苦命的爹。

……

我爹不大待见我,不过也和我唠几回磕。

有一天,他喝多了点酒,讲起他小时候的故事。

我爹说,他命苦,还在我奶奶肚子里的时候,我爷爷就一命鸣乎。后来,他乍巴乍巴两条小腿能走几步道的时候,我奶奶也一命归了西天,剩下他一个可怜巴巴的苦命人。

我瞥着我爹,有点将信将疑。

我爹瞪着我:“咋?你还不信?”

我说:“你一个小人没大人管着,不饿死也得冻死呀?”

我爹长叹一声,然后一扬脖,再“嗞溜”一声,喝进去一大口酒。接着,他把酒盅往饭桌上一墩,瞪大眼珠子说:“我看你就是一个傻子,要是我死了哪还会有你?!”

给我噎住了,顿时无语。

我爹想了想,呷了一口酒,“嘬”地一声说:“你爹命硬,既没让肚子给饿死,也没让大雪给冻死,你二太爷把我抱走了。从那以后,我跟着你二太爷四处去讨饭……。”

我忍不住了,抢过话问:“二太爷家一粒粮食也没有?”

我爹摇摇头,无奈地说:“竟问废话!谁家有粮吃还去要饭?”

接着又说:“等我十多岁时,你二太爷死了。你二太奶养不活我,把我卖给邻村一个地主家。从那以后,我给东家做长工,什么活儿都干,种地、锄草、收粮食,扬场、做饭、漏粉条、做豆腐,样样活儿落不下,直到最后我干腻歪了,就从东家逃了出来。”

我说:“你逃出来就自由了。”

我爹说:“胳膊、腿自由了,肚子就不自由了。”

我问:“为啥?”

我爹眼睛一立:“为啥?肚子饿呗!”

我再次被呛住了,也只能嘎巴嘎巴嘴了。

我爹也不再理我了,他已经喝大了,自己和自己瞎嘚咕。

其实我早就听不耐烦了,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只是没敢挪窝儿。

但没想到,我爹说着说着,他突然又激动起来,一下子跳下炕,抬起右边那条腿,往炕沿儿上一扔,然后撸起裤筒,指着小腿肚上一道蚯蚓状疤痕,一字一句说:“知道吗?这是一道仇恨的伤疤,也是一道痛苦的疤瘌,更是万恶旧社会留下的活铁证!”

我完全懵了,怔怔地瞅着他。

我爹说:“你一定要记住,这是你爹从狗嘴里夺骨头时被咬伤的。”

我一激灵儿,立即反驳道:“爹,你说得不对!”

我爹反问道:“咋不对?”

我说:“上一回你去我们学校作‘忆苦思甜’报告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我爹一愣:“我咋说的?”

我说:“你说是地主老财放出来一条狗咬伤的。”

我爹立马正色道:“没错啊,地主老财往大门外扔骨头的时候,疯狗还没跑出门,所以我没看见那条狗,以为是人家施舍给自己的。哪能想到,那条狗比我跑得还要快,只差一点让狗东西抢了先,好在你爹出手更快,赶在狗叼到之前先抓住了骨头。”

我插话问:“狗能干吗?”

我爹说:“狗当然不干了,一下子扑到我腿上,死死咬住不松嘴。”

我连忙问:“后来呢?”

我爹说:“后来……,后来我啃骨头吃呗。”

我说:“我没问你,问那条狗呢!”

我爹急眼了,一墩酒盅,酒溅到了饭桌。

只听他说:“小兔崽子!狗重要还是你爹重要?!”

吓得我忙后撤一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爹叹口气,骂道:“小傻子那条狗让我掐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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