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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不过如此〔1〕(1 / 1)

北国早春,天亮的早。

五点钟,东边天际吐出鱼肚白。

我一出楼口,就见路边的二姐夫。

在他身边,停着一辆蓝色三轮垃圾车。

我说:“这是给我准备的专车?”

二姐夫道:“当然,上战场没有枪哪行。”

我说:“这哪是枪,简直就是一辆小坦克。”

二姐夫说:“开坦克多好啊,结实、安全。”

于是,我骑着自行车,二姐夫开着“小坦克”出发了。

我们走到那条小马路,还未摆开架势,二姐夫又开始教育我。

他说:“你跟我后面好好看,看我怎么干的。”

一片晨曦下,二姐夫佝偻着身躯,轻舞脚下的扫帚,泛起一股尘土味。

目睹此景,我突然心潮澎湃,想起死去的黄大麻子,思绪也回到二十几年前,回忆起我和他第一次扫胡同的那天早晨。在那个贫穷似乎单纯的时代,我拎了一个冬天的扫帚,扫了三个月的胡同。嘿嘿,世事难料!没想到我步入中年之时,重新拎起来这把大扫帚。

“喂,喂!想啥呢?!”

二姐夫回过头,冲我叫起来。

“你叫唤啥?我看着呢!”

我惊了一下,没给他个好声音。

“咋的?不耐烦啦?”

二姐夫停下手,转过身来。

我瞪他一眼,没应声。

只听他说:“瞧你个熊样儿!好好瞅着我,虽说这活儿没啥技术含量,但还需要一点窍门的,何况你姐夫摸爬滚打几十年,也算是干一辈子啦。”

我说:“看把你牛逼的了不得,还和我装起了前辈,如果掰着手指算起来的话,我出道那时候比你岁数还小呢,只不过中间断了十几年罢了。”

二姐夫一听,呵呵笑了,用食指点着我说:“小嗑还挺多呢!别和我罢了罢了,不就是因为你中间断了捻儿,我才让你重新温习一下功课嘛。”

我说:“你才当几天的小官,就学会了教育人玩。”

二姐夫说:“别废话,好好看着。”

他不再理我,闷下头,继续扫着路面。

我跟他身后,一边走一边还在胡思乱想。

从前我曾经说过,其实这世界上发生的事,无论是国与国之间,还是人与人的斗争,事情的大或小,真的一点都不繁琐,一切就是那么简单,全因人们的脑子在作祟。

所以,我这脑子想着想着就想偏了,连情绪也恍惚起来。

和过去一样,我想起毛主席,想起老人家说过,“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过七、八年又来一次,牛鬼蛇神自己跳出来,他们为自己的阶级本性所决定,非跳出来不可。”

毛主席归隐之后,又出现一句新的政治格言,叫做“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如果从毛主席放出这句话那天算起,荏苒的岁月已经过去几十年,天下究竟乱了没有?好像曾经乱过那么一小会儿,但还未等牛鬼蛇神全跳出来的时候,天下似乎就达到了大治。

“喂,又让鬼给拿住啦?!”

就在我傻苶苶胡思乱想之中,二姐夫叫声再次惊断我。

“嘿嘿……。”

由于我思想得过于专注,距离和二姐夫已有七、八米远。

“告诉我,你究竟再想啥?”

二姐夫怔怔地看着我,好像有点蒙,一边问一边晃着脑袋。

我想,毛主席还说过,“在社会生活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就如这句话不容质疑一样,毫无疑问,他老人家是我生命里的一尊神灵,深深融入了我的血液,化入了精神之中,无时不刻影响着我对生活的判断。

于是我紧赶几步说:“我想起了毛主席。”

二姐夫哼一声:“想起了毛主席咱也得吃饭。”

我说:“靠不上毛主席啦,以后我就靠扫马路吃饭了。”

二姐夫说:“靠啥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吃上饭。”

我突然感觉悲哀,嘟囔一句:“也许这是我的命运。”

二姐夫说:“啥叫命运?命运就是坚持不懈,坚持不放弃。我扫了一辈子的街,没耽误我吃饭也没耽误我娶你二姐,熬到现在也是儿孙满堂,你说说我这命运不算差吧?”

我没吱声,却呵呵地窃笑着。

我想说,人永远是一个健忘的动物,所以就注定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遥想当初,要不是我家二姐长得丑一点,就是二姐夫说出一个大天来,也不会嫁给这个扫马路的男人!

二姐夫说:“你小子儿笑啥?是不是捡着钱啦?”

我说:“捡着钱也不告诉你。”

二姐夫把扫帚扔给我:“别跟我贫嘴,像我这样扫就行。”

我说:“你干啥去?”

二姐夫说:“我转一转,看看有没有缺岗的人。”

他说着,骑上我的自行车就走了。

二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

我望着二姐夫的背影,感觉这句话一点没错。

想想从前,抡大扫帚的小伙儿找个媳妇都难,但谁又会料到有朝一日,却变成一只拿金笤帚的幸运儿,成了正八经儿事业单位的皇亲国戚,全额财政开支,就像小鸡崽附在金凤凰的翅膀上,展翅一飞,就升上天做了神仙。什么是神仙?不用干活儿的人就是神仙。

再发展到后来,说不准从哪一天起,环卫局已经没有员工再干活儿,开始招聘大量的临时工,以填充人手的短缺,每月五百块钱工资,没有养老保险,没有医疗保险,更没有什么公积金、失业险一类。如果没啥保险也就罢了,更操蛋的是,还没有一天休息日,简直成了一个昼夜兼程、风雨不误的机器人。尽管条件如此苛刻、不近人情,但你爱干不干,没有一点关系,还有很多人会来干,因为咱中国就是人多,为争一棵大白菜都能打掉脑袋。

由此看来,啥多了都不成。

水多了会涝,

钱多了会毛,

人多了真会臭。

毫无疑问,我早已经成了一个臭人。不过,臭人也有多多好处,别的不说,至少不会在乎垃圾箱飘出的那点臭味。我一边收拾地上的垃圾,一边往垃圾箱里踅摸。常言道,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我想,万一赶上自己点正,没准能捡到一块金银财宝呢。

然而,我没听到银子掉落地上的音,倒让一声包米茬的嗓门吼精神了。

“你是新来的?”

马路对面,一个又高又胖的大娘们冲我喊。

“是!今早刚来。”我回答。

她说:“大兄弟多多关照,咱们是一伙的。”

我冲她笑笑,弯下腰来继续干活。

岁月流水,

生命无常。

虽然没有人知道自己能够活到哪一天,但是我也没有想到,我会沦落到和老娘们一起混饭的地步。毋庸置疑,已经难以和一个男人相匹配。这就是命,一个人硬不过命的。

我刚刚认了命,早就认命的二姐夫回来了。

他说:“一直没闲着吧?我掐的时间还挺准。”

我说:“欢迎领导来检查工作,你看合格不?”

他说:“挺好、挺好,到底干过这活儿。”

我说:“这么说我现在可以回家了?”

他说:“你想得倒美,跟我去一趟所里。”

我一惊:“所里?”

他说:“别害怕,不是去派出所,去我们环卫所。”

我说:“去那干啥?”

他说:“你以为环卫局是我个人开的,我想让谁来谁就能来?你知道不,我脑袋上面还站着一个所长大人呢!”

正说话间,迎面开来一辆皮卡车,“吱嘎”一声停在我们身边。

二姐夫凑上前去,叫了一声:“王所长。”

随之,车门打开了,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他回了一声:“老汪。”

我二姐夫姓汪,全称叫汪小波。

二姐夫指指我说:“我正想带他见见你。”

王所长冲我点点头:“这位大哥就是你的亲戚?”

二姐夫说:“是我内弟,叫李福国。”

王所长转过头,再瞅瞅我,然后对二姐夫说:“这条路看起来一点不起眼儿,不长也不宽,但每天早晨都有领导经过,这是我们工作好坏的门面,一定要搞好这里的卫生。”

二姐夫说:“放心吧领导,我肯定会安排非常合适的人。”

我不傻,还能听出来,王所长这话不像是说给二姐夫听,好像专门说给我一个人,连语气和内容都似乎针对我每天的工作部署,跟咱车间老甘同志交待工作时毫无二致。

上有好者,

下必甚焉。

王所长刚走,二姐夫又叮嘱我一遍。

他说:“你啥时候不想干这活儿都可以,但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糊弄二姐夫,这条道上每天通过的那几个人,全是不好惹的大人物,我还想平平安安干到退休那天呢。”

我问:“看你吓的熊样儿,是市长大人还是省长大人从这里通过?”

二姐夫说:“回家看电视去,说不准哪天你就碰到一个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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