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少帅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八点。
瞿凝和衣斜倚在贵妃椅上翻着账册,瞧见他一身军装进了门,便反扣了手里的东西:“少帅回来了?可用过饭了么?”
唐终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已经干干净净的桌子:“夫人该用过饭了吧?让厨房随便下点面来就是了。”
他一边脱下自己带着寒气的大衣往衣架子上挂,一边将袖管卷起了起来。
多年军旅,脱下了厚厚的军装大衣,唐少帅的身材完全就是一副衣服架子。
肩膀宽宽,腰背宽厚而腰部瘦窄,皮带紧紧勒在腰间,哪怕是此时领口被自己拽的松开,也有种格外挺拔而劲瘦的韧气。
瞿凝瞧着他的背影,从贵妃椅上圾拉了一双软底鞋子下来,到门口去吩咐了一声让他们去给少帅下面条,方才笑吟吟走到了他身边。
嗯,没有脂粉气。
也没有酒气。
倒是有种……尘土和呛鼻的硝烟味。
瞿凝暗自一笑,将手轻轻搁在他肩膀上,试探性的捏了捏,他肌肉一紧,旋即松懈下来,微微闭上了眼睛,她便敲了敲他的肩膀,然后开始轻轻的捶着,慢慢开口:“谨之,三妹妹身边的人,我想尽快给她换上一批。”
唐少帅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声音沉沉的:“内院的事情,我已经跟父亲禀告过了,一切全部交给你处理。妹妹身边的自然也不例外。”顿了一顿,“你是她的大嫂,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瞿凝闻言笑了起来,手上一停---他倒是不满的轻哼一声,真会享受:“少帅信任我,那是我的荣幸。不过大帅那边……”
她话音未落,唐终已经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他原本微微闭着的眼睛倏然张开,回头紧紧看着她,黝黑的眼眸里像是燃着不灭的火焰:“你我既是夫妻,本就是一体。我的地位,就是你的地位。至于父亲的妾侍姨娘,不过是些小猫小狗,玩意儿一样的东西,要打要卖要整治,一切自有我给你做主。”
瞿凝本是怔怔的听着,直到他说到“玩意儿一样的东西”,她这才眉心跳了一跳,心里阴翳一闪。
本来到了嘴边的话也吞了下去,她想了一想,强笑道:“话虽如此,有些事儿,我还是和少帅打个招呼的好。”说话之间巧妙的将手抽了出来,她走回到桌边拿过了账册,翻到这个月的账目。
手里温香软玉的触觉还残留不散,偏偏那女人已经像游鱼一般的滑出了他的怀抱。
唐少帅的脸上,不渝之色像暗云一般笼罩下来,但当瞿凝将账册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静静的垂了眼眸,随着她的意思看了一看。
那上头的数字密密麻麻,他微微蹙了眉头,却实在没看出什么具体的蹊跷来。
这和那个女人郑重其事的说法,十分违和。
“少帅且看,这些是三妹妹院子的支出。”瞿凝笑着睇了他一眼,手指一个个的将数字指点给唐少帅看:这位大爷显然是十分疼爱自己的妹妹的,每次打仗回来,总会带一些珠宝原石,貂皮绸缎,养身的药材以及一些舶来的消耗品回来----大约只有一部分记在帐内,但光是这个部分,就已经昂贵的叫人咂舌了。
他给的并不只是东西,而是一个哥哥对一个妹妹的疼爱。
至于其他两位姑娘那里,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虽然也有些东西,但数量和质量上,那是天壤之别。
若说给了三姑娘唐钥的是花了心思有着情义的,那么给二姑娘和四姑娘的,就像是鸡零狗碎的面子情而已。
“家里头若是要让大厨房做一些特殊的补品,是得自己掏钱的。让外头的铺子加工原材料,也是一样。”她细细解释道,“再有,每位小姐每个月的月例银子都是十两,您且瞧瞧,三妹妹上个月的这些零零碎碎的支出,是多少钱?”
上头记载的明明白白,唐少帅这时候已经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将那个数字读了出来:“八两。”
“那您再瞧瞧二妹妹,上个月又花了多少?”瞿凝笑了一笑。
“二十两……”唐少帅闭了闭眼睛,“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三妹妹才是我的亲妹妹,很多东西,我是只给她准备独一份的。这也是嫡出和庶出的不同,何况亲疏本就有别,须怨不得我。”他眼中戾色一闪,“钥儿有我源源不断的给她准备这些特殊的食物和材料,”燕窝,鹿茸,鲍鱼乃至南洋的各色蔬果,但凡他见着好的东西,总会想着自己的妹妹一份,“她一个月才花了八两银子在‘处理’这些吃食和材料上,那二姑娘和四姑娘她们,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姨娘们在入门前也家底单薄,竟能得的比我给的还多?”
到头来,难道他这些年精心的准备,竟是喂给了别人?
“我知少帅您的一片疼爱妹妹的心,”看着账册上那些入账的贵重材料就知道了,“但这其中牵涉到的到底是您的家人,我不得不慎而又慎,这才多说了几句,谨之你可别嫌我语多纷繁。”瞿凝笑道。
她话音未落,唐少帅已经轻轻的,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瞿凝一下子怔了一怔:她自认为一番话说的挺有水平又挺尊重他的,这男人还不满意,到底是想要她怎样嘛!
唐少帅没有立刻回答她。
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朝她伸出手来:“来。”
这种叫小猫小狗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
瞿凝心里腹诽了一句,面上却还是朝着他走了过去,唐谨之朝着她伸出手,将她搂在了怀里:“我知道你是为了我这才要旁敲侧击的询问我和他们的关系。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十年之前。你想知道,但在这个家里,若不是我,便没人敢说起十年前的那件事。”
他的手微微一紧,声音沉了下去:“我母亲的逝去,并不是病故,而是人为。当时家里头请来的大夫都说,母亲是忧郁成疾,加上身体常年血弱,这才撒手人寰。但我回国之后,并不相信这个诊断。或者不如说,是当时的我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于是我在母亲下葬之前,偷偷叫人取了一份母亲的头发和肌肤的样本,送到了国外的实验室去做化验。”他顿了一顿,神色带上了几分森然,“化验的结果……母亲的血液里,的确有些药物的成分。那才是母亲早逝的原因。在我知道了真相之后,唐家的后院……当时不管是有证据没证据的,凡是沾手了这件事的,全部都为此付出了代价。”他轻哼一声,薄唇之间只吐出了一个字,“死。”
瞿凝听他说着这件事,心里悚然一惊:倒不是为了他的雷厉风行和霹雳手段,她确实未曾想到,唐家曾经经历过那么凶厉的宅门之斗。眼下看着一团和气,她虽从蛛丝马迹怀疑过底下白骨森森的内里,但没想到,事情真相如此严重。他的母亲是叫人毒死的,他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杀人手段行报复之事,那他和唐家后宅剩下的这些人,的确不能再算是亲人了---能勉强维持个面子情,都已经算很不错了。
“谨之……”瞿凝叹了一口气,伸手轻抚上他紧皱的眉间,“可我从没听说过你在家中杀了人啊……”
“不是你想的那种。”唐少帅看了她一眼,瞧着她神色微含悲悯不见讶然,便挥了挥手悠悠说了下去,“那一年我们随军起义,因着时间关系,父亲率先揭竿而起,接着便挥师北上,让我坐镇家乡,继续招募人马。当时朝廷要围剿我们的部队,情势万分危急。我便带着大部分人撤退,剩下的那一部分……”他轻哼,“就让他们为了父亲的大业,出一份力死守本家吧。”
瞿凝是知道朝廷当年是怎么对付革命份子的,她微微一抖:“当年被活捉的,被吊死都是轻的,至少给留了个全尸,更多的是凌迟处死,甚至有女人被游街骑了木驴的,活生生折磨三天三夜方死……”她在宫中听说的时候都觉得惨无人道,只京城那年的人血馒头,卖的格外的好。菜市口开的铡,流的血,能染红一整条街。
唐少帅,好狠的心,好利的手段!
如此恩怨分明,却又如此睚眦必报!
还好,还好他们如今是站在一条船上的,否则,和这样有手段有决心有毅力的男人为敌,她真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
“父亲无心治家,一概的放任后院乱成一团糟,放任那些姨娘们尊卑不分,甚至放任她们对我的母亲下手。”唐谨之缓缓说道,“所以后来,我将他们那些人留下,他也是一般的不在意。”他伸手握住了瞿凝冰冷的手,“夫人你放心,在父亲心里,我和你,不论地位和用处都比她们重要的多了。有风尽管使尽舵,现如今但凡你有看不惯的,想处理的,只管放心动手便是。父亲,绝不会对此说半个不字。何况,我说了凡事有我,只管放心。”
瞿凝的心里十分复杂:她之所以故意跟唐少帅说这件事,一方面是为了推卸责任,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旁敲侧击一下,试探一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当真正知道了唐少帅的过去,知道了他清冷性子的由来,也知道了唐三姑娘为什么会变成那种怯懦性子的原因,她为什么……一点也没有成功卸掉了责任的愉快感呢?
相反的,好像当探知了他的过去,反而让她背上了更沉重的担子。那种心中微堵的感觉,难道是传说中的同情心么?
明知道这个男人强大的不需要她的怜悯,她却无法自抑的,轻轻回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瞿凝偏头冲着他微微一笑:“谨之,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