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他停了下来,她也跟着停下。
萧慕良转过身,将雨伞移开,雨已停了,他把伞收起来靠在脚边,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嘴唇靠近她的耳畔,温声道:“以后,不管什么时候,都别离开我,好不好?”
她愣了愣,此时他的语气,好像有一点悲伤,看来她真的猜对了,他脸上在笑,心里却一点都不开心。
“嗯。”她笃定地点点头,“这辈子只要良哥哥不赶我走,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就算有一天你看清我的真面目,知道我的过去,你依然不会嫌弃我,看不起我,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好吗?”
她怔了半晌,今夜,他的确有问题,这种话,应该是她来说才对吧?
“是啊,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不会离你而去,如果我们有未来的话,我最想跟你一起,到白头。”
她从不曾说过这般煽情的话,这种场合下,似乎不太适合说情话,表真心,但她已义无反顾。双眸溅湿,推开雨伞,双臂轻轻地环住他的腰,又轻缓地拍着他的背,就像是母亲对自己孩子的安慰那般,不疾不徐,让人极度安心。
两人皆沉默着,他抱住她瘦瘦的身子,贪恋地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草药与香料混合的气味,这种气味,能让他平息心中的杀戮与仇恨。他怕以后没有更多机会再像现在这般紧紧拥着她,他得罪人太多,心里压抑的恨意太浓,他怕有一天会被人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更怕自己会陷进魔障中,再也出不来。
“蝉儿,其实,我对你……”
“良哥哥,很晚了,我们该回去了。”她打断他,从他怀中抽离,仰面凝视着他闪着星光的美目,“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的。”
薛涟笙捧着他的脸颊,眼儿弯弯,唇角上翘,“我知道自己浑身都是毛病,师父都常常说我人太笨,反应又迟钝,空有一身蛮力却不会用脑子。”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世上,也只有良哥哥能够忍受得了我,就算你有时候对我无奈,对我失去耐心,也是正常的,你什么不说,我都明白。”
傻姑娘,你知道什么?你又明白什么?我曾经对你好,根本就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而已,我想让你去死,我想让你永远地从我眼前消失,这些都都知道吗?就算我现在对你好,怕失去你,也只是怕失去一个真心实意死心塌地对我好的人而已,虽然,我的确也对你动情就是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有开口,她的眼里装着的世界和他所看到的,根本不一样,她愿意看到美好的东西,即使遭遇重重艰险,也固执地不改变自己的认知。
她的确是个单纯又幼稚的人,正如薛琴筝所言,这个傻傻的姑娘,一辈子都适合待在家里,嫁人生子,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是他,将她从春闺梦里拉出来,时时刻刻都处在险境,说到底,他才是毁了她生活的罪魁祸首吧!
他想告诉他实情,在她一次次有意无意的打断之下,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再提起,他是个懦弱的人,他害怕一旦把自己的心剖开,就会瞬间失去一切,对,她便是他的一切。
隐约间,他觉得,她会说这些没头没脑的玩笑之言,是因为她根本什么都知道,却装傻充愣,但见她傻乎乎的笑着,一副心无城府的模样,这种疑虑才渐渐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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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敞明亮的书房内,淡淡的檀香气弥漫,除了萧慕良、凤秋远、林璋和薛涟笙之外,还有一个长发散乱,满面胡须的男人。
在场的都没有说话,萧慕良与林璋两人坐在正坐,凤秋远与薛涟笙坐在另一边的圆桌旁。
过了一会儿,跪在地上,低垂着头,长发完全遮住面容的男人才缓缓开口。
“两位大人,草民庞九是来投案自首的。”
林璋看向萧慕良,偏头低声道:“萧大人,这件案子越来越复杂了,突然冒出来个人承认自己是凶手,也不知道是不是替别人顶罪?”
“先让他把事情说清楚再做定夺。”萧慕良一点也不着急着盘问,而是先让人搬来一张凳子让庞九坐下,再慢悠悠地道:“那你就说说你是用何种手法作案的。”
庞九抬眼望着萧慕良,双目死灰,已有破釜沉舟之势,顿了顿,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垂下头,盯着自己粗糙皲裂的双手。
“草民,是在梦里杀了人。”
闻言,正在昏昏欲睡的薛涟笙浑身一震,太阳穴被针狠狠扎了好几下,她双手发颤,连嘴唇都在轻微地抖动。
“你是苏振?”她的声音已有些沙哑,双瞳已完全被惊慌占据。
庞九抬起头,朝她看来,听到自己的名字又被人提起,他有点神驰,面上渐渐有了活人的神采,在听到她重复的追问下,他回过神来,点点头,道:“是,我是苏振。”
他没想到,此言一出,在座的都瞬间凝住了,再一想,他们会有这种反应也实属正常,毕竟,他的确是阴间的人了,会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以活人的姿态出现,只要是认识他的人,都会有这种反应的。
“你真的是司天监苏振?你不是两年前死于天火之祸吗?”萧慕良讶道,他曾与苏振有过一面之缘,只能依稀记得对方大概的轮廓,若是有人来冒充,让他细细分辨,他也是不能百分百地找出破绽。
“正是。”苏振镇定地,脑海中又浮现了当日的情景,神情逐渐转为愤怒,他双拳紧握,肩头微微地颤动,“那场所谓的天火之祸,根本就是有人故意为之,我身为司天监,通晓命理玄学星象,又岂会不知,那场天灾意外,其实是那个人设计的。”
他口中的那个人,不用明说,大家也都知道是陈岚丰,这世上,有胆子又对苏振恨到想要他性命的,也只有陈岚丰,如果不是苏湛,他的女儿程沅星就能顺理成章地入主后宫。
这些个人恩怨也纯属是他们的家务事,外人不能随便参合,令萧慕良诧异的是,当时火势很凶猛,根本无法扑灭,一个时辰之后,护卫们在灰烬废墟之中挖出一具烧成焦炭的尸体,难不成,当时,苏振是拿别人当了替死鬼?
“你们一定很奇怪,我已经被烧焦了,怎么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苏振眼珠子迟缓地转动着,陷入长久而痛楚的回忆之中。
“我能感觉到自己被人草草掩埋,魂魄被困在这具焦炭躯壳中,每天,我都感觉到身体在发生改变,过了很久,我发现我能动了,从坟墓里爬出来,原来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了,我的躯体又如从前那般,可是我的魂魄却不一样了……”
他盯着自己裂开无数细缝的双手,那缝隙被深色的东西染成了深红色,那是血,永远都无法洗干净。
从此,他的梦就精彩纷呈,真实得如同现实,恍惚间又如在梦里,只要他一睡着,就会不受控制地魂魄出窍。一开始,他只是虐杀动物,渐渐地演变成了对普通人下手。
“我是天煞孤星,却有百年寿命,这就意味着我未来的七十多年都会像现在这样,像个怪物一样滥杀无辜。”
苏振双掌捂着脸,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我一个多月钱才到归云县,当时在城南义庄栖身,五天后,看守义庄的庞九暴毙,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庞九是被我杀死的。”
“然后你就冒充他,还继续在这里杀人?”林璋怒了,愤然起身,抓起手边的茶碗,怒气腾腾地走到苏振身边,他的手刚举起,犹豫了一下,缓缓放下,“混账东西,你知道不知道你害了多少无辜的性命!”
苏振抬眼,注视着盛怒的林璋,开口时,声音已嘶哑,“对不起……我以为能够控制自己,可是我根本想错了,我根本无法控制寄居在我体内的杀人狂魔,它疯狂嗜血,我无法将它消灭,更加无法压制住它,我早已算出我命中有劫数,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劫数。”
“你根本就是怪物!”脾气暴躁的林璋情绪已完全失控,“你给我说清楚,你挖了他们的心脏做什么了!”
苏振没有出声,屋子里忽然响起了颤抖的声音,是薛涟笙的。
她惶惶不安,试探地问:“你是不是把他们的心脏挖出来煮汤了?”她曾在义庄向他讨了一碗汤,现在想来,那锅里八成煮的是那些人的心脏。
他恍惚地转向她,失神地道:“没有,我把他们埋起来了,一颗心便是一个人,我罪有应得,只想让他们能入土为安。”
“你是罪该万死,你死一万次都不能换回那些人的性命,那老贼和你比起来,简直就是难得的良善……”
“林璋。”萧慕良已有几分怒意,声音中透露的威严让林璋不得不闭嘴。
苏振呆坐着,双肩颓然地垂下,像一块日夜被雨水冲刷的朽木。
“萧大人,在临死前我希望见一见沅星,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她为我变得又疯又傻,我全都知道。”
薛涟笙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就是程沅星口中那个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