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许是临近年末的缘故,这才晴了半月的天竟是又下起了雪,顾无忧最是怕冷,加上这几日不用和李钦远去外头吃饭,免不得又懒怠起来。
等到白露过来催促,她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从被子里探出一只脚,像是在试探今日的温度似的。
其实是想再赖一会床。
白露见她这般,便好笑道:“屋子里烧着地龙呢,您这能探出什么呀?”她一边说,一边把两边的帷帐挽到金钩处,又给人倒了一盏暖胃的蜂蜜水,让她先解解渴。
顾无忧一边由人扶着坐起,一边拿过她手中的茶盏喝了几口,等道喉咙逐渐润了便又说道:“怎么就探不出了?我就觉得今儿要比昨儿冷。”
她原本是为自己晚起找的借口。
哪里想到这话说完,白露便又笑道:“倒是被您说对了,今日较昨日,的确是要冷一些。”
“嗯?”
顾无忧一惊,想起昨儿夜里睡觉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外头有人说“下雪了”,她眨了眨眼,从床边探出个小脑袋往那轩窗处看,便见外头茫茫一片。
她有些愕然,“还真下雪了?”
“是啊,昨儿夜里下的,还挺大的,现在树上、地上都积了雪。”白露边说,边替她穿衣,“知道您在琅琊的时候总念叨着想看雪,我也就没让他们扫,打算等什么时候停了,给您在院子里堆个雪人。”
顾无忧一听这话,果然笑得眉眼都弯了。
等白露替她穿好衣裳,便见红霜领着十五进来了,养了还没几天,可以前见谁就爱龇牙的十五,如今已经十分习惯别人抱着了。
这会窝在红霜的怀里,长长的尾巴一晃一晃的,小爪子里还握着一把松子,两颊也吃得鼓鼓的,似乎里面还藏了不少吃的。
顾无忧看它这副鬼灵精的样子,也忍不住笑道:“回头给十五也堆一个,看看它能不能认出堆得是它。”
“早就想好了。”
红霜笑着接过话,“外头那几个小丫鬟现在最爱同它一道玩,还说瞧着快过年了,她们都有衣裳穿,便要给十五也做一套。”
她说完就把十五放了下来。
十五现在对屋子和屋子里的人已经很熟悉了,最为熟悉的还是顾无忧,这会被人放在地上,几步就窜到了她的怀里。
顾无忧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被它这般动作吓了一跳,差点没往后摔倒,好歹是由白露扶住了,没让白露把它抱走,等它寻了个惯有的姿势在她腿上盘好后,她才伸出手点了点它的头,笑骂道:“你再吃下去,我就要被你压死了。”
又想到昨儿个李钦远为着十五的事同她闹别扭,她又忍不住想笑。
“小姐这是笑什么呢?”
红霜正在给她挑今天用的珠钗首饰,余光瞥见她眉眼弯弯,忍不住问她。
顾无忧笑笑,“没什么。”又抚着十五的毛发,同她说,“外头雪大,让底下的小丫头看着些,别让它往外头疯跑。”
这种天气,人容易生病,松鼠也一样。
等人应声,她也就没话了。
顾无忧若是不早起,留在家里吃饭的话,大多还是待在自己屋子里,尤其像这样的冰雪天,她更是懒得走动。
洗漱完。
她一边由丫鬟服侍着用早饭,一边和白露交待道:“你让人去同阿瑜说一声,今天坐我的马车走,再让人在马车里先把炭盆放好,驱驱寒。”
这样的大雪天,两辆马车反倒不便。
等人应声,又添一句,“对了,再让小厨房打包些糕点,回头我去书院的时候可以吃。”
这阵子大将军一直待在书院百~万\小!说,平日里都不大出来,今儿个又下着雪,她便想着给人拿些吃的过去,“唔,昨儿夜里做得糖葫芦还有吗?”
“有,一道带去吗?”白露问她。
顾无忧又喝了一勺粥,点点头,“嗯,多带些。”
白露应了一声便出去吩咐了,等她回来的时候,顾无忧也吃用的差不多了,刚要拿起自己的小挎包打算去上学,便见她脸色有些白。
“怎么了?”
顾无忧正接过小挎包和暖手炉,由红霜替她系着斗篷。
白露似乎有些犹豫,但见顾无忧一直看她,便小声说道:“赵世子来了,这会正在外头候着,请见国公爷”眼见顾无忧脸色微沉,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他还带了不少东西,说是来赔罪的。”
“他还有完没完!”
顾无忧咬着牙,声音已逼近寒霜。
可她心里清楚,这事不会就这样结束,她一日没定亲,赵承佑便一日不会放弃,他当初为了权势能娶她,如今自然也能为了权势低声下气。
何况,他向来最会伪装了。
纵然被人讥嘲、被人辱骂,也能面不改色!
顾无忧越想,心里便越怄,不禁冷声问道:“他人呢?”
白露忙答道:“还在外头候着,国公爷不肯见他,也不肯让人进来不过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老夫人那边已经请了人过去,估摸着怕他在外头待久了惹人话柄。”
“这个混蛋!”
顾无忧气得不行,本来大好的心情被人这般一闹折损大半,她生怕赵承佑过会巧舌如簧哄得祖母、父亲信了他的鬼话,哪里还待得住?
把手里的东西一撂,便往外头走,“我去看看!”
外头风大雪大,她却像是一无所察一般,直接掀了帘子就往外头跑。
白露和红霜一呆,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跑远了,“快,快跟上去,撑着伞,别让小姐冻着。”等到外头应了声,白露又重新挑了干净的鞋袜和斗篷,并着那只暖手炉,急急忙忙就追出去了。
虽说有丫头撑着伞。
可顾无忧心里存了一口气,脚下的步子跟飞似的,等她到正院的时候,大半斗篷还是湿了,外头候着的那些丫鬟、婆子瞧见她过来,都愣住了,等反应过来,连忙迎了过来。
“郡主怎么就这样过来了?”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竟让郡主冒着风雪过来!”
有人斥责奴仆,有人嘘寒问暖,还有人吩咐道:“快让厨房去煮一碗姜汤。”
顾无忧被吵得头疼,看着那面绣着福寿如意的布帘,直道:“我要见祖母。”
她们自然不敢拦,忙去里头通传了,没过多久,谢嬷嬷便出来了,瞧见顾无忧这般也吓了一跳,“哎呦”一声,连忙从丫鬟手里接过伞迎上前,她握过顾无忧的手,一触生凉,语气便越发着急了:“您怎么这样过来了?快,快随老奴进去烤烤火。”
“你们去把侧屋的炭盆先烧起来,再把姜汤送过去。”
丫鬟、奴仆接连应是。
顾无忧跟着人进去,想了想,又问道:“嬷嬷,赵承佑是不是在里面?”
谢嬷嬷是顾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在府里那么多年,什么事没见过?跟个人精似的,如今听人直言名讳,还峭冷着一张脸,便知道她心中已然十分厌恶这位赵世子。
她心里虽然觉得奇怪,嘴里倒是如常说道:“已经在了,国公爷和夫人,还有九少爷也都在。”
见她面色愈冷,又柔声劝了一句,“郡主放心,老夫人从来不干涉晚辈的婚事,请人进来也只是碍着赵世子是以晚辈的身份求见,怕他站在外头,引起非议。”
听到这番解释。
顾无忧心里稍稍松了一些,好在她家里人跟永安侯府不一样,要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脸上的峭寒和怒火都少了一些,可她刚刚进去,就听到赵承佑正站在屋子里,低声下气又文质彬彬的说道:“这事原是我的错。”
“连累她落了湖,又把她气得跑回京城。”
“因为这事,父亲已经不止一次责罚我了,自然,这是我自作自受,便是父亲不责罚我,我也是要责罚自己的可是我跟蛮蛮认识多年,又早早定了亲,她是我打小就认定的妻子。”
“我希望老夫人和国公爷能看在两家的情分上,饶恕我这一回,让我日后能够好好弥补蛮蛮。”
“我已经想好了,等明年科考完拿了功名就娶她回家”说到这,他一顿,又笑道:“她若想回琅琊,我便陪她回琅琊,她若想留在京城,我便陪她留在京城。”
“无论她想去什么地方,我都会陪着她。”
这话——
倒是让一直沉着脸的顾无忌侧了目。
只是还不等他说什么,帘外便传来一道带着怒火的声音,“谁要嫁给你了?谁要你弥补了?我先前就和你说得十分明白,我不喜欢你,我不会嫁给你!”
众人循声看去,只瞧见已经解了斗篷的顾无忧一身红衣站在帘边。
她小脸苍白,只有两颊被风吹得通红,长长的眼睫上仿佛还沾了一层雪,一双眉眼五分峭寒五分厉色,整个人竟是比外头的冰雪还要来得冰冷。
“蛮蛮?”
顾无忌没想到她会过来,原本面无表情的一个人立刻起身朝她走了过去,皱眉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又见她湿了鞋袜,声音也沉了下去,“怎么鞋袜都湿了,你的丫鬟呢?”
白露也终于赶过来了,听到这话忙告起罪。
顾无忌一向疼爱自己这个嫡女,这会见她头发带着寒气,鞋袜全湿,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刚想责罚,便听顾无忧说道:“爹爹,是我来得急,不关他们的事。”
她这话说完又朝顾老夫人和跟着过来的傅绛等人请了安,而后,一个眼神都不给赵承佑,只道:“祖母,爹爹,我过来就是想同你们说。”
“我当初退婚是认真的。”
“我顾无忧从来不吃回头草,既然决定退婚,便不会因为旁人的一言两句就回心转意。”
屋子里一静,谁也没有说话,赵承佑也没有,虽然他早就想到会面临什么样的状况,可当真听顾无忧这般说道,他这颗心还是沉了下去。
他不明白为什么顾无忧会变成这样。
只是因为王昭的事?不,不可能可若不是因为王昭,那又是因为什么?
这些年,他和顾无忧不是一向都是这样过来的?她追着他,捧着他,爱着他,从来都是以他为先,可为什么才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就什么都变了?
她不爱他了。
她再也不会理会他的喜好,再也不会关心他是不是会生气会难受会不高兴,再也不会在乎他是否会难堪。
她把所有的目光都给了别人,一个,远远都不如他的人!
这两日的经历,是赵承佑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要不是顾无忧还是这个性子,他甚至都以为这世上还有另一个顾无忧,一个不爱他,甚至有些恨他的顾无忧。
愤怒和茫然,以及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在心里缠绕着。
可此时,他却什么情绪都不能外露,他只能用那双温柔的多情目望着顾无忧,柔着嗓音轻叹道:“蛮蛮,我知晓你心里还在怪我,可当日之事,我已经和你解释过了。”
“你便是再生气,也不该口不择言,你我相识多年,你若不喜欢我,你又喜欢谁?”
“我——”顾无忧张口想答,但还没出声,就听到顾九非起身说道:“赵世兄,既然阿姐已经不喜欢你了,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顾九非今日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衣袍,头发高高束起。
他尚且年幼。
平日在外都是一副十分稳重的模样,可如今却偏着头,一脸疑惑,倒真有些这个年纪才有的天真样子。
赵承佑原本是打算让顾无忧吐出那个名字。
只要顾无忧说出李钦远的名字,以定国公的性子,自然不会允许他们在一起,可这个他看了一眼顾九非,少年一双像极了顾无忧的杏儿眼十分纯挚,又因为年幼,便是说出这样失礼的话也没法让人怪责。
“你是九非吧?”
赵承佑笑笑,“我以前时常听蛮蛮提起你。”
他闲话两句,又柔声和他说道:“我并没有咄咄逼人,我只是希望蛮蛮能宽恕我一次,你如今还小,还不懂我们的事,等你长大后就会明白了。”
“我是还小,可无论是家中还是先生,都曾有教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既然阿姐已经同你退婚,又明确说了不喜欢你,世兄又为何要一直逼迫阿姐呢?”顾九非眨眨眼,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还是,世兄是觉得阿姐离开你就找不到更好的了吗?”
他这话说完,站在一旁的顾无忌彻底黑了脸。
赵承佑便是平日再能言善辩,此时也有些哑口无言,“我”
顾九非却不等他开口,转头同顾老夫人说道:“祖母,我和阿姐还要去上学,若是耽搁了,恐怕先生就该责怪了。”
坐在罗汉床上,一直不曾说话的顾老夫人点了点头,她手里还握着一串佛珠,闻言便道:“既然上学要迟到了,便去吧,今日雪大,你们姐弟一起出门。”
“是。”
顾九非轻轻应了一声后走到顾无忧的身旁,“阿姐,我们走吧。”
顾无忧似乎还有些怔忡,她没想到顾九非会帮她,更没想到他会堵得赵承佑说不出话,或许还有一丝诧异,是因为他的这一声“阿姐”。
眨了眨眼,又听眼前少年喊了一声,她才回过神,“哦。”
“那爹爹,母亲,我们便先走了。”顾九非这话说完便往外头走,却没有直接打帘出去,而是站在帘子旁等着顾无忧。
身后的顾无忧也终于醒过神了。
她刚才怒气冲冲的过来,差点便坠入赵承佑特地为她铺织的陷阱,好在九非即使出声,要不然想到赵承佑刚才话里有话的样子,她心里越发厌恶人,也越发不待见他了,这会也没看他,只是朝里头的几位长辈点了头,又行了礼。
等听到顾无忌嘱托,“记得先去侧屋把鞋袜换了,再把姜汤喝了。”
她也应了,说了声,“知道了。”
等和顾九非走出帘外,她便听到身后传来祖母的声音,“赵世子,你今日是以晚辈的身份,又借了你父亲的名义求见,我不好不见。”
“可你也瞧见了。”
“我家小五的确是对你无意了。”
“你是个不错的孩子,便是没有小五,日后也会有数不尽的好姻缘日后你想登门,我们顾家照旧为你敞开着大门,但婚姻之事,日后还是莫再谈了。”
“老夫人”
顾无忧听完这话,才总算是放下心。
顾九非一直在身旁等她,如今见她松了口气,便开口,“走吧。”他说话的时候,垂眸看了一眼她的鞋子,粉色的绣鞋早就湿得不成样子了,便是踩在青石板上都能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皱了皱眉,声音也低了一些,“先去换鞋子吧。”
“啊,好。”顾无忧点点头,看着身边的顾九非,没了先前在里头时的天真,如今的他又恢复成平时少言寡语的模样了。
便连阿姐也不唤了。
“刚才——”
她开口,“谢谢你。”
要不是九非,恐怕她真的会被赵承佑激到吐出大将军的名字,然后家里就该乱套了。
她倒是不担心父亲会责骂她。
父亲向来疼她,再生气,恐怕也不忍责怪她,她只担心他会为难大将军。
“要不是你,还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
顾九非闻言,淡淡瞥她一眼,没有接她的话,只是问道:“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赵承佑?为什么现在不喜欢他了?”
“啊?”
似乎没想到顾九非会问她这样的话,她一怔之后才笑道:“因为我发现他根本不喜欢我,他喜欢的不过是我身后的那些背景和权势。”
“我想要一个喜欢我,我也喜欢的人。”
她说得那么坦然,顾九非倒是不知道再说什么了,他又看了顾无忧一眼,而后才又说道:“他既然心有所求,自然不会说退就退。”
“你——”
他张口,似乎想劝什么,又或是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落下一句,“罢了,你好自为之吧。”
原本还想陪着人去侧屋。
但余光瞥见顾瑜正焦急往这边过来,他也就没有再逗留的意思,停下脚步,和人淡淡说道:“我先走了。”
说完。
他也不等顾无忧张口,便往府外走去。
顾九非其实还很小,十一岁的年纪,身量也不算高,但在这风雪中,这个还不算宽厚的肩膀却仿佛已经有了日后可以支撑起整个门楣的力量了。
他就这样。
独自一人,撑着伞,缓缓往外走去。
而顾无忧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直到身后传来顾瑜的声音才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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