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禧二十八年。
距离顾无忧和赵承佑和离已经过去快大半年的时间了,而她回到京城也有半年之久。
二月的京城还是有些峭寒,摘星楼的四面窗子全都紧闭,外头虽然寒风呼啸,可屋子里的炭火却烧得很旺,顾无忧裹着一件大红色的斗篷,上面的帽子处缀着一圈细软的狐狸毛,看着就十分暖和。
自打流产之后,她的身子就落下了病根,尤其畏寒。
即使是在这样温暖的室内,她也冻得小脸发白,等到白露打了帘子送进来一只雕着牡丹花纹的暖手炉,放到她的手上,这才好些。
白露一边帮她掖了掖身上的毛毯,一边柔声同她说道:“国公爷知道您喜欢琅琊的吃食,特地请了个打琅琊过来的师傅,午间让他多做几道琅琊的菜,可好?”
顾无忧端坐在软榻上,黑漆漆的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东西,闻言也只是点点头,旁的却是一个字都不曾说。
白露见她这样,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她已经许久不曾见主子笑了。
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主子就没那么喜欢笑了,刚嫁人时幻想着许多美好未来的姑娘在经历了一桩又一桩的事后,变得越来越沉默,有时候她和红霜逗着玩笑,也只是勉强露个笑脸。
她问过主子,后不后悔。
本以为是如意郎君,天赐姻缘,哪想到嫁得竟是一匹彻头彻尾的中山狼?
也劝过主子,不如跟国公爷说,即使老夫人不在了,可她身后还有整个顾家,可主子不同意……她说,“我这辈子也没在他跟前敬过孝,打小就只知道惹他不痛快,当初他不肯我嫁给赵承佑,是我非要嫁过来的。”
“如今,我又有什么脸面让他接我回家?”
可那个时候,主子虽然不再那么喜欢笑,但对那人始终还有几分旧日的情谊,后来……主子有了身孕,对生活也有了几分盼望,从小就没怎么动过针凿的人,那会每日做着女红,为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做着衣裳和鞋帽。
如果那孩子能活下来……想必主子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幅样子。
想到这,白露的眼眶越发红了,她背过身擦掉眼角的泪,然后又扬起笑脸同人说,“红霜领着几个小丫鬟去院子里折梅花了,回头拿几枝放在屋子里,就用咱们带来的那只美人瓶。”
“您不是还喜欢吃梅花糕吗?
回头奴亲自做给您吃,好不好?”
“梅花……”顾无忧空洞的眼睛似乎也有了一些微弱的光芒,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许久不曾说过话了,听着还有些哑,“我记得金台寺的梅花很好看。”
很久没听人问起旁的东西了,白露顿时多了,性子也变了许多,可还是不知道怎么跟家人相处。
就像现在……他们一个有心想和自己的女儿多说说话,偏又怕惹她不高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想答应父亲的请求,偏又说不出口,便又成了这样一幅不尴不尬的境界。
最后还是顾无忧受不住,站了起来,“我先回去了。”
“好好好,”顾无忌跟着起来,一边送人出去,一边温声说道:“你身体弱,山里冷,你记得多穿些衣裳,若是在寺里待着舒服便多待些日子,那边的住持和我颇为熟悉,我们家也有自己的禅房,你直接住在那边就是。”
顾无忧轻轻“嗯”了一声。
走到门口又停下步子,犹豫一番,还是说道:“让厨房给您准备些川贝秋梨汤吧。”
顾无忌一愣,等反应过来,立马高兴起来,“我不碍事。”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忍不住轻咳起来,生怕顾无忧担心又摆摆手,“就是天气干燥,回头吃几盏润喉的茶就好。”
顾无忧自从回到京城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也不晓得他身体如何,如今听他说无事,也就没再多想,点点头,由白露扶着离开了。
出去的时候正好看到顾九非。
他去岁高中状元,如今已入翰林院,听说很受重用,这会估摸着是刚刚散值回来,看到她,他步子停下,却也没说话,只是留在原地看着她。
从前顾无忧最不喜欢他,每回瞧见都要和人起一番争执。
自然,虽说每次都是她张牙舞爪,好似赢了一般,可其实后来细想,大多都是他引她入局,她明面上是赢了,实则却输得很惨。
也是因此,她更加厌恶这个心机深沉的弟弟。
但想到去年和赵承佑和离时,他握着剑逼迫赵承佑停下的样子,倒是也不好再像从前那样对待他了……可到底多年积怨,她又从来不曾跟他好好相处过,如今竟也不知该和人说道什么。
朝人点了点头,算是见过礼,然后便继续由白露扶着她往摘星楼走。
顾九非看着她离开,却是过了许久才收回视线,没进顾无忌的院子,他去傅绛那边给人问了安,而后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洗漱完,随口问道:“她今天去那边做什么?”
如今顾无忌身体不好。
这偌大国公府的担子其实也早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年纪虽小,但自幼心性沉稳,如今更是……若不然也不会在朝中如此受重用。
安和听他问起,忙恭声答道:“听说郡主打算去金台寺住些日子,明日就要启程了。”
“唔。”
倒是没想到她肯出门。
顾九非撑着额头,靠在软榻上,“去吩咐随行的侍卫让他们仔细着些。”
安和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顾九非便没再说话,只是想起不久前陛下下得那道奏折,他不由又皱了眉……赵承佑,怕是不用多久就要进京了。
也不知他那姐姐听说这事,会如何?
摇了摇头,顾九非也懒得去管,当初他去琅琊也算是报了她年少时的出手相助,至于旁的,命终归是自己的,他能护得了一时,难不成还能护她一世不成?
虽是这样想,但心中到底有些烦躁,手里的书也看不下去,随手掷到一旁。
……顾无忧并不知晓顾九非在想什么。
翌日清晨,她拜别祖母和父亲便去了金台寺,这是她回到京城后,第一次出门,还算得上是远门,乍然听到外头车马喧嚣,人声鼎沸,她还有些不大习惯。
白露红霜倒是高兴,一路给她捧哏逗趣。
也难为白露了,打小就是沉稳的性子,如今为了让她高兴,竟也同红霜胡闹起来。
顾无忧也知道为了自己的事,让两个丫鬟颇为担忧,这会便也勉强露了个笑……主仆一行也算是欢闹着到了金台寺,要下马车的时候,白露得了顾无忧的吩咐去和随行的护卫头领说,“主子要在这待一阵子,你们先回家吧。”
“等要回去了,我再给家里递信。”
那护卫也知道他们这么多人自然不好都住在金台寺,便拱了拱手,先行离开了。
如今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寺庙里也没多少人……起初白露是想同这边说一声,让主子在这住着的时候,不必受外客打扰,最后还是顾无忧拒绝了。
佛门之地,哪有为了自己方便,就不准旁人过来祭拜的道理。
这会红霜送上帖子,知客僧便引着她们往顾家的禅房走,路上顾无忧问了一句,“住持在吗?”
知客僧答道:“住持在,只是今日他那边有客人,顾施主若是想见住持,可能要晚些。”
顾无忧原本也只是临时起意,并没有要立刻见人的意思。
何况她在这还要待上不少日子,若想见面总有机会,便也没说什么。
等到禅房,知客僧便先行退下,白露、红霜知晓顾无忧的习惯,先拿了椅子等物出来,让她在外头歇息一会,而她们便领着其余丫鬟去里头布置东西。
顾无忧便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晒着太阳。
许是佛门清净,她听着那阵阵佛音,只觉得心情也变得平和了许多,不由真的松懈下来,面上也泛起一抹少见的笑。
……此时,一个青衣男人正从住持屋子出来,回禅房的时候路过顾无忧这边的院子,听到那边动静太过响亮便皱了皱眉,身边护卫忙低声说道:“是定国公府的乐平郡主。”
李钦远轻轻“唔”了一声。
想起前几日和傅显见面时,听他说起此人,便停下步子朝那院子看了一眼,恰好看到一个裹着斗篷穿着丁香长裙的女子坐在椅子上,倒不似传闻中那般神情悲苦,反而笑得有些天真。
带着些少有的孩子气。
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本来眯眼笑着的人突然看了过来,在看清外头竟然站着两个外男,立时就皱了眉,然后匆匆敛了面上的笑,起身往里走。
“砰”地一声……竟是二话不说就把门给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