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快过去了,碑溪市依然是那么寒冷。
寒冷的不只是温度,还有人的体温。
他走在街道上,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脚下的触感,温润的雪花一枚枚融化,沾湿了他的鞋底。他能够从飘洒的雪花上看到自己的倒影,那是一个和原来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他笑着戴上了一副透明的美瞳。
美瞳如果是透明的,那叫什么美瞳?
透明的美瞳,那不就是普通的隐形?
不然,他戴上这副美瞳之前,双眼是黯淡无神、没有一丝光彩的。戴上之后,却有一丝神采,看上去和其他青春年少的男生并无区别。
这的确不是隐形,这是一副美瞳。
同时也是一张能掩盖他最大特点的假面。
他是孙无梦,现在则叫孙龙飞。
孙无梦是他本来身份,但是孙无梦已经“死”了。他并不是死在去年的8月28日,而是死在了今年的2月25日,那天他杀了人,第一次杀了不该杀的人。
他知道孙无梦不能再活着,如果孙无梦还活着,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所在乎的她都将有危险。
他也不能没有身份,虽然一个没有身份的人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是这会引起他的敌人的注意。
于是孙无梦做了这辈子最痛心的一件事情,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然后成为了他……
孙龙飞,碑溪大学大二学生,父母双亡,性格乖张暴戾。但是这个人是个富家子弟,他的亲人给他留下了一大笔遗产。
孙无梦看着孙龙飞,就像是在看着自己。
乖张暴戾并不是人的本性,也不是孙龙飞的本性。
孙龙飞的眼睛和他很像,只不过孙无梦的眼睛没有一丝光彩,孙龙飞的眼睛也是黯淡的,充其量比孙无梦亮一些罢了。
孙无梦找到了孙龙飞,展示了他的能力,然后请他去死。
孙龙飞很惊讶,随后笑了,然后笑哭了。
他的确想过死,很多人都想过死。自从父母去世,孙龙飞就是一具挥霍无度的行尸走肉。他很有钱不假,他有很多女人不假,他有房子有车不假,但是他活的没意思。
只是没想过会这么死,真的很可笑。
“对不起。”孙无梦只能道歉。
“没关系。”孙龙飞只能原谅。
孙无梦想捣毁零所,他要为四所报仇!要为很多人报仇!
仇恨不能蒙蔽一个人的眼睛,但是有些仇恨,不能忘。
孙龙飞知道孙无梦将用他的身份做什么,那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不可能,只是一个夸张的说法,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的。而且孙无梦知道,这件事情他必须去做,也必须成功!
孙无梦再也不能公开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必须作为孙龙飞活着,直到实现他的愿望。
“你有把握吗?”孙龙飞没有在意自己即将死去,而是看着孙无梦漆黑的眼睛。
孙无梦很诚实地说:“没有。”
“至少让我再回学校一次吧。”孙龙飞请求道。
孙无梦摇摇头。“对不起,我刚认识你,我不信任你。”
“你怕我把你的事情说出去?”
“是,我一步都不能错!”
孙龙飞低下了头。“为什么选我?”
孙无梦说:“你最合适。”
孤身一人,腰缠万贯,性格乖张没有真正的朋友,这些特点都是孙无梦选择孙龙飞的原因。然而其实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孙无梦没有说,那就是孙龙飞也在碑溪大学。
“你能告诉我,我活了20年,是为了什么吗?”孙龙飞有些不甘心,没有人会甘心。
孙无梦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窗外。2月的雪很大,那天也有一场大雪。风雪送归人,窗外风雪的声音如歌如泣。
孙龙飞咬着牙齿,诉说自己的命运。“我不想死!我活了20年,我爸爸和妈妈活着的时候我就是王子,我要开宝马,他们就绝对不会给我买奔驰。我要去澳门度假,他们就不会带我去香港!可是他们突然就抛下了我!我不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花钱吗?享乐吗?我觉得我的心是空的!我这一生都没有真正活过!到现在,你告诉我你有必须去做的事情,而且你还没有把握!就因为这个,我就必须死吗?”
“对不起。”孙无梦再次道歉。
“没关系。”孙龙飞再次原谅了他。“我只是说说罢了,我知道我一定会死的。”
“是的,如果你反悔了,我会杀了你。”孙无梦很诚实地说。
孙龙飞慢慢恢复了平静。“我们上楼去吧。”
“上楼?”孙无梦不知道孙龙飞准备做什么。
“看看雪,或者让我死在雪里。”孙龙飞笑了,笑得很开心。
也许死在雪里,真的是一件值得人开心的事情。孙无梦曾经死在暗夜之中,死在大地的怀抱里,死在一片泥泞之中。现在想来,如果当初自己死在一片洁白的雪中,自己应该会开心吧。
孙龙飞住的地方位于市郊,是一座三层别墅。孙龙飞说的上楼指的是到三楼去,那里有一面落地大窗。
窗户的采光很好,视野很开阔。
窗外的阳光很好,温度很适宜。
能够在这么开阔的视野中,这么适宜的温度下死去,也挺好。
可惜太空旷。
三楼只有一面落地大窗,也可以说三楼什么也没有。孙无梦没有想到这里会是这样的场景,空空如也,看起来有些寂寥。
“很不可思议是吗?我住着三层高的别墅,却空了整整一层楼。”孙龙飞蹲在窗前,用手擦着玻璃,把上面凝结出的冰爽抹去。
孙无梦也蹲到他的身旁,右手上浮现出一团蠕动的肉球,他将肉球按在玻璃上,肉球开始变化,像一群细小的蚂蚁一样在玻璃上爬动。
一面玻璃上的霜雪融化了,一个白色的世界出现了。
“今年的冬天真好。”孙龙飞说。
“今年的冬天不好。”孙无梦说。
孙龙飞摇摇头。“我最喜欢冬天,我妈妈还在的时候经常带我到阿尔卑斯滑雪。其实我并不喜欢那里的雪,太闹了。我喜欢静静地看着雪落在我的身上,我喜欢看着那些形状各异的雪花在我的衣服上慢慢融化。”
“如果是以前,我也许也会喜欢雪。可是今年冬天,我在希腊经历了你决不会愿意经历的事情。”孙无梦想起了斯皮纳龙格岛上的血,想起了岛屿爆炸前浅浅一层被血染红了的雪。
“新闻里看到了,克里特岛附近发生了地震,一座岛沉了。”孙龙飞笑道。“是你们弄沉的?”
孙无梦的眼前出现了三位老人的样貌。“算是吧。”
“怪不得你不喜欢了,对你来说,这个冬天很难熬。”
“再难熬,这个冬天也要过去了。”
“过去了?”
“总会过去的。”
“如果不会呢?”
“会的。”
孙龙飞笑了。“我和你很像,我们都是不愿意说话的人,你应该和我一样,不是受欢迎的人吧?”
“下雪了。”孙无梦没有回答他,只是提醒了一句。
下雪了,下得很大。风卷动着空中的雪,像一只只蜂鸟悬停在半空,又像淡妆出场的舞女,正在无声的乐章中翩然起舞。
纯白色的雪花在空中翻卷,随着风的变动而改变自己落下的状态。
雪落在地上,积成了白色的鹅毛毯。
雪落在窗上,铺就了银色的方尖碑。
雪落在玻璃上,“小蚂蚁”们忙碌着,保证玻璃不会再结霜。
这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雪,在很多人的眼里,这叫做“灾”,今天各大交通系统很可能瘫痪,电线电缆也会故障频出。但这和孙无梦、孙龙飞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只是在赏雪。
赏一场很大的雪。
赏一场最好永远都不会停下的雪。
可是不论雪多大,总会停的,这场雪也不例外。
窗外的世界总是那么纯洁,即便在凛冽的风里,雪也保持着冰清玉洁的姿态。这雪并不安静,这雪其实很狂躁。
只不过中间隔了一层玻璃,狂躁的风雪看起来就只剩下了韵味。柔弱的雪,在飞。
只不过现在赏了一场大雪,短暂的生命看起来就只剩下了璀璨。易逝的命,在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雪停了,外面的积雪厚达半米。断断续续的残风还在吹拂那些不愿殒于地面的飞雪。
孙无梦收回了玻璃上的病毒,看着孙龙飞。“好了吗?”
“再看看吧。”孙龙飞叹息着,这场雪终究是要停的,自己终究是要死的。可是他并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在拖延时间,而是单纯地想再看看雪。
孙无梦无言地看着孙龙飞,孙龙飞无言地恳求着孙无梦。
玻璃上开始慢慢结霜,封住了孙龙飞看看雪的视界。
孙无梦挥手,玻璃碎了,泛着晶光,伴着外面的飞雪,碎了。
梦幻般的碎雪,梦幻般的流光溢彩萦绕着孙龙飞。
“谢谢。”孙龙飞拥抱着晶莹的雪舞,眼角湿润了,这是他这一生看过最美的一场雪。。
孙无梦身上出现黑红色的触手,但在孙龙飞的眼里,这些触手和冰雪是一个颜色的。孙龙飞觉得自己被冰雪包融了,和冰雪融为了一体,消失在了冰雪中。
风停了,这场雪也彻底停了,孙无梦坐在三楼,看着血和雪。
听说,这是今年最后的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