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槿萱仍旧想着方才的事情。
宫里的燕窝粥一向熬得很好,滋补很软糯。凤槿萱拿着小银勺,舀了一点,慢慢的饮了一勺子。
温暖的汤粥让她的胃里舒服了点。
寂寥的大殿,一个宫装女子拾阶而上。
她有着一头浓密光泽的好头发,在头上盘了厚重的发髻,华丽而迷离。
胭脂色口脂,黑色眼尾淡淡上挑,裙裾一直拖在地上。
凤槿萱端着白色描瓷盅,抬起眼看了看,轻轻一笑:“你来了。”
“你和萧清窈到底结了什么仇怨,她听说杨双成回来了,闹死闹活的要来见你。皇后娘娘已经把这里封住了。并且扬言,若是你肚中胎儿有什么三长两短,便要了她们的性命。”凤娇鸾道。
凤槿萱将萧用银勺一口一口吃着燕窝粥。她饿的极了,初时还不觉得,因为太子之事,心里惶恐难受,可是在饭食端上之后,却感觉胃里饿的发慌。
“孩子,要认在太子名下了。”
“你也都知道了?”
“原来你真的不是凤槿萱……”凤娇鸾笑了起来,“我曾经猜测过无数次你可能是假的,不过难以相信罢了。”
“姐姐错了,若是这世界上,真的有凤槿萱那么一个人的话,一定是我。”凤槿萱微微握拳,“我曾经真心待你,以为你是我的姐姐,也曾那般对待过二娘子、凤棋。”
凤娇鸾拖着腮,笑靥如。
“姐姐,你知道真相后,便不再当我是你的妹妹了,是么?”
“槿萱,你总是那么妇人之仁。简直不像一个真正的暗卫杀手该做的。你是入戏太深了么?槿萱,就算你是真的槿萱,你可见我待你好过?相反,在我知道你是假的之后,我才释然了。”凤娇鸾缓缓说着,坐在了凤槿萱面前。
“你吃吧,我知道你饿了。”凤娇鸾笑道,“多吃一些。皇后娘娘把我赏赐给你,做你的贴身女官,今日之后,你的日常饮食用度,都由我照料。”
“多谢长姊了。”
凤娇鸾道:“妹妹不必客气。”
落叶黄陨,暮秋的最后一丝盎然绿意也在秋雨寒风之下摇摇欲坠。
东宫太子暴毙,尸体失踪无疑引起了轩然大波。
皇帝震怒,阖宫上下笼罩在一层浓重阴云之下。
他将东宫奴仆尽数拉去问斩,并且下令刑部大理寺彻查此事。
与此同时,太子爱妃杨双成有孕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朝野上下,张望者不知凡几。
已经在东宫中住了月余了,她的孩子也不过才两个月,还未显怀,行动不曾有什么影响。
凤娇鸾也不大在意,这月余来,除了梁医正过来把把脉问问安,并没有别的什么人过来。
哪里管他外边翻天覆地已经成了什么模样,都欺辱不到她这样一位太子遗孀身上。
不言而喻,她肚中的孩子若是生下来,就是将来的皇太孙。
吾皇若是千秋鼎盛,能活过十来个春夏秋冬,这皇太孙,说不得还能在白家的辅佐下,成为下一代君王。
皇后认定了她肚中的孩子是皇太子的孩子,那便一定是。
皇上一直没有再见过她。对此事,亦没有其他说法。
凤槿萱倒是听说过皇帝仪仗屡次停到东宫外,让她夜里睡不安稳,可是,皇帝却总是没有进来。
凄月寒风之中,他站一会儿,皆着便不懂声色地百家惠工。
在一次次被从被窝里拉起来,准备结痂忙活了半天后,又被说没有事情,可以睡觉了。凤槿萱一度觉得,没有比皇上更合适的**了。
如今朝廷之中说法纷纭,有说是太子并未四。
并且这个说法越演越烈,现在已经到了街头巷尾所有人都认为,皇太子并没有死,而是羽化归仙了。
凤槿萱听到这个说法,还是从凤娇鸾的口中。
彼时,她躺在软榻上,正在挑弄着架子上的莺歌儿。
凤娇鸾坐在她的**榻边,轻声道:“太子兴许没死。坊间已经传遍了。”
“我晓得他没有死。”凤槿萱道。
她一直都晓得,从一开始的疑惑,一直到现在,一日比一日清醒的念头传来,太子没有死。
国师那时候根本就不需要下毒。
鲛人之泪,是真的。
夜。
初雪窸窣,宛若碎玉一般悄然**世间。
东宫里死一般的寂静。
新调动来的宫奴行规步矩,不敢多言一句。
凤槿萱在吃饱了之后,撑了一把油纸伞在东宫行走消食。
寒雪轻悄落在身边,天地之间已经有了入冬的寒凉之意了。
凤槿萱捧着手炉,在梅树下看到了一副棋局。
那是一局未下完的珍珑棋局,石桌石椅,仿佛可以窥见当初对弈之人的**态度。
热了滚烫的酒,约了知己好友,树下对弈。
凤槿萱略站了一站,就看到披着狐狸毛披风的凤娇鸾走了过来。
她的一张娇艳的脸在风雪中如珠似玉。
“你在这里。”
“可是出事了?”凤槿萱颇是意外,按照道理来说,即使出事了,也轮不到她来过问。
凤娇鸾微微咬着唇片,道:“我听闻皇帝要冬狩了。”
凤槿萱抬起袖子,拂开了石头椅子上的一层微薄寒雪。
实在是太过寒凉了,冻得人骨头都是疼的,她闭上眼睛略想了一想。
凤娇鸾注视着她的眉眼。
凤槿萱的小瑶鼻在寒风中冻得有些发红,嘴唇的颜色却越发鲜妍可人。
她的眼皮微微一动,慢慢睁开了好看的狐狸眼。
那清澈如同溪水一般的眼睛微微一转,看向了凤娇鸾:“我们必须想办法参加这次冬狩,事关重大。”
“你有身孕,又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太子遗孤,皇室无论如何不可能要你参加这次冬狩的。”
“事在人为。”凤槿萱微微一笑,“阿姊,我知道你在等待机会,一个向上爬的机会。宫中阶级森严壁垒,不是那么好打破的。”
凤娇鸾微微一笑。
如今的她,哪里是在等待什么机会啊?
她憎恶着夫人,同时也怨恨着凤三,恨不得将她们剥骨削皮。
可是凤槿萱一次次手下留情,包容宽佑着她,在哪次杨家要让她身败名裂的时候,更是挺身而出,护了她周全。
自从那天起,所有的复仇便渐渐偃旗息鼓。
她想要委身北静王,可是北静王却并不要她。
如今她得知了凤槿萱并不是凤三,那蠢蠢欲动的火焰才再次升腾了起来。
所有生存下来的意义,就是让那群害得她母亲惨死,幼弟早夭女人血债血偿。
冬狩?
那些世家小姐,也一定都会参加的吧。
既然,你不是我的妹妹,唯一告诉我她是我妹妹的人,并不是我的亲妹妹,她又凭什么心慈手软,凭什么原谅。
一次次午夜梦回,所有的一切已经重来,可是她的弟弟和母亲呢?
她们锦衣玉食,甚至连声名狼藉的二娘子都在这个“三妹妹”的积极运作下,嫁得良人。
可是她呢?
老死宫中么?
“我们可以计划。”凤槿萱笑了,道。
凤槿萱亦点了点头。
冬狩之时,陛下会死。
现在她的孩子被认定了是太子遗孤,陛下一旦亡故了,她肚中的孩子也不会有好的结果,甚至连她,都必然死于非命。
想要称帝的人都不会轻易放过她们这对母子。
这一趟冬狩,她必须去。
“你有什么法子呢?”凤娇鸾凝眉,“我们甚至连个入手的法子都没。”
凤娇鸾亦捡了石椅坐下,一只手捏着娇嫩的下巴,轻轻看着桌上的珍珑棋局。
微微一笑,执起一枚棋子,继续那未下完的棋。
凤槿萱略略看了一看,这月余来,因为时光难捱,便被凤娇鸾拉着学了些棋艺。
凤娇鸾琴棋书画精通,平日里爱着藏拙,真正厮杀起来却布局精巧,能将人杀的丢盔卸甲,片甲不留。
见凤娇鸾来了兴致,凤槿萱也的确想不出好的解棋法子,便也拿起了棋子。
白玉棋子,触手暖热。
已经有懂事的宫女提了明灯过来,挂在梅树虬结的树干上。
摇摇曳曳的宫灯,上面绘着广汉月兔,光泽悠然,令人怡然自得。
凤槿萱对着棋局略略思索,方才放下棋子。
凤娇鸾忍笑,又下了一枚棋子。
凤槿萱仿佛回到了当时的凤家后宅,与凤娇鸾以人命为子布局厮杀,最后不分胜负。
凤槿萱为此元气大伤,遇到凤娇鸾,总是恨不能绕着走。
与凤娇鸾对棋,总要付出完全的精力,并且顾着所有的边角废子。
她棋出险招,被逼到死路,便不顾一切地反扑厮杀,原以为一定乱中出错,仔细看来,却步步精巧,招招奇诡。
总之,凤槿萱下的很吃力。
皇帝来到东宫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副情景。
凤家嫡长女凤娇鸾本就是天人之姿,艳色逼人,可是慕容家嫡长女也是分毫不让,眸中带着逼人的清冽寒意。
寂静无声的厮杀。
跟在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原本以为陛下又会只是略看一看,便走了。没有想到皇帝却真的来了兴致。
这次竟然驻足看着那宫灯下的一双佳人良久。
老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跟在皇帝身后。
皇帝忽然道:“走,进去看看。不要通报,饶了她们的兴致。”
一行人唯唯诺诺,浩浩荡荡却也无声地跟着皇帝走到了那双佳人身后。
凤槿萱背对着陛下的仪仗,又专心对弈,并不曾发觉。
凤娇鸾难得棋逢对手,也是杀了个酣畅淋漓。
并且讶异于凤槿萱明明月余前还是新学会下棋,却在短短数日之内便掌握了关窍,还能与她杀的不分胜负。
下棋之事,果然是看天赋了的。
有些人天生七窍玲珑心,如凤槿萱,不过因为懒怠想,平日看着倒也是寻常。
凤娇鸾下了一子,极为得意地抬眼看着被困在她居中的凤槿萱。
凤槿萱秀气好看的眉毛轻轻皱着,一双狐狸眸如今看着楚楚可怜,带着点儿不服气的思索,一派天真。
眼角隐隐看到一篇灯火通明,凤娇鸾微笑的面容微微滞涩,抬眸,看到了站在凤槿萱身后,那个一身黄袍之人。
明黄色的龙袍,至高无上的颜色。
苍老疲惫的脸,沟壑纵横,写满了过往岁月的世事无常。
风娇鸾失神站起,袖子打翻了宫女盛来的一杯茶水,哗啦啦溅了一整个棋局。
凤槿萱微微一笑,视线落在呢氤氲着热气的茶水上,手中的白玉棋子在指尖翻了几下,轻轻落下。
凤娇鸾辛辛苦苦设下的局面便被解开了一条生路。
那暖暖的茶水在桌面轻轻结了一层寒凉的冰。
凤槿萱启唇,并未站起,慵懒的腔调,带着点儿淡漠:“真的很好看,不是么,陛下?”
“什么好看?”
预料之中的,身后的声音响起。
“陛下,你看,这棋面上零落的棋子和碎梅,还有那一点点在上面凝结成冰的茶水。”凤槿萱眼中噙了一点点笑意。
她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碾碎了那点寒冰。
“我是说,这冰……真好看。”凤槿萱站了起来,慢慢转过身子。
厚重的夹衫衣裳,披着貂皮大氅,她的气色被养的很好,好像点了桃水一般好看。
凤槿萱微微一礼,不过点头。
皇上自然不计较。
“儿臣这几日总是在想着什么是永恒,现在儿臣想明白了。永恒不是生命,亦不是一段情事,而是在树之间。千百年之后,梅依旧,这日月依旧。无关沧海桑田。如今的执着不过过眼云烟,如梦亦如电,须臾即逝。”
皇上道:“看来,应该让国师来和你一起讲讲禅理。你什么时候竟然参佛修道了?”
“国师佛法精深,哪里是儿臣能比得过的。”
“身子可还好。”
“不好。”
皇上皱眉:“如何不好?”
凤槿萱干脆地抬起头:“听说陛下要冬狩,带着许多儿郎贵妇一同去。儿臣去不得,儿臣不高兴。”
皇上失笑:“你还怀着身孕。好好养胎才是,哪里胡闹这么多?”
“儿臣当真想去,请陛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