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伽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给出建议:“答应他的要求, 我没有万全的把握。”
“我已经把天水宫得罪死了,只怕他不尽力或者动什么歪心思。”阎部长忧心忡忡地低语。
“他不会的。他虽然不近人情,却绝不是背后动手脚的小人, 您与他堂堂正正交涉就可以了。”梵伽罗的语气很平静, 眼里却浮出似有若无的水光。他终于等到了所有恩怨即将完结的时刻。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之慢, 一眨眼便是百年, 又一眨眼就可能是灰飞烟灭。
“他信得过吗?”阎部长还是不太放心。
“信得过。”梵伽罗极为肯定地说道:“答应他, 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能让他全力以赴, 一是天水派的道统;二是我的师姐。你误打误撞, 抓住了他唯二的两个弱点之一, 他会尽力帮你的。而他一旦认真起来,事情应该很快会得到解决,我这边也会从旁辅助。”
梵老师都打了包票, 阎部长也就打消了疑虑。他还以为梵老师与他的师父有很深的裂痕,关系堪比仇人,却没料在梵老师这里, 他竟没听到一句有关于他师父的坏话。
梵老师是君子,受他肯定的人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过那位玄诚子道长的形象还真是完全出乎了阎部长的预料。初次见面的时候, 他差点把那人当成了哪位电影明星。
与此同时, 一群玄门中人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会客厅里等待阎部长的召见。
他们曾经潜伏在暗处, 打着隐世之名,冷眼看着这座都市陷入血海、落入地狱、产生动荡、滋生黑暗。他们从未想过主动站出来拯救这个世界, 除非那些凡人能为他们奉上富饶的土地、庞大的财务、丰厚的资源和虔诚的信仰。
几百上千年以来, 他们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发展壮大、建立道统、凌驾众生,即便是号称人上人的那一部分特权阶级, 到了他们面前也不得不卑躬屈膝。然而近年来,只因为那些所谓的灵媒的出现,尤其是梵伽罗的横空出世,他们的生存空间竟然被压缩到了难以喘息的地步。
更令他们感到不敢置信的是,号称玄门第一大派的天水派,竟然连俗世的据点都被一锅端了!从此以后,天水派颜面何存?整个玄门又如何在俗世立足?这真的是一个洗刷不掉的耻辱!
也因此,受邀而来的玄门中人全都低着头,不敢朝坐在主位的那个人看,生怕对方觉得他们是在怜悯、鄙视或冒犯他。
但事实上,谁敢怜悯他、鄙视他、冒犯他?他是世界上最接近神灵的存在,若非天水派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踏足这污浊的俗世。
站在门外观望良久的阎部长很能理解这些乖顺地宛若鹌鹑一般的玄门中人的心情。在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玄诚子道长时,他也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据说这人已经活了一两百年,想象中,他应该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者,留着长长的白胡须,唯独一双眼睛亮而有神,充分展现了他的仙风道骨。但现实里,他竟年轻得令人惊叹,也俊美得令人窒息。
梵伽罗已经算是容貌近乎于妖魔一般摄人的存在,而他竟也丝毫不逊,只是气质更为冰冷疏离,像天山顶上最洁净的一捧雪。他的及肩长发爬满了霜雪的颜色,脸庞却光洁细腻地看不见一丝皱纹,一双狭长漆黑的眼像是凝聚了世界上所有的神秘与莫测,几能勾魂。
此刻的他正垂眸等待,一袭莹莹泛光的浅蓝道袍将他衬得更似天人。知非道长分明是他的徒弟,坐在他身旁却像他的爷爷,苍老得不堪入目。
且不论他实力如何,单这驻颜之术就令阎部长感到惊叹。不过他很快又想到,梵老师似乎也是这位的徒弟,那他与知非道长就是一辈人。这样来说的话,梵老师的驻颜术也很厉害啊!
还未走进大厅,阎部长就已经按照体貌特征和精神状态,把这些人的实力排好了名次。这位玄诚子道长应该是个厉害角色。
观察够了,阎部长推开门说道,“你的提议我接受。”
“那么我先告辞,不日之后,你可获悉好消息。”如霜如雪的天人拂着空袖缓缓起身,不紧不慢地离开。
他没有与阎部长夹缠不休,更未曾表达自己的恼怒和抗议,来到军部后总共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我帮你解决妖藤,你恢复我的道场;第二句也就是现在这一句。他是沉默寡言的,也是冷淡疏离的,然而在这些平静的表象之下,掩盖的却是远超所有修者的狂傲和目空一切。
直面他的时候,阎部长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这是一个没有温度的人。所谓的最接近神灵的存在,似乎是有几分可信度的。
玄诚子一走,那些从不在俗世中露面的玄门高手也都走了个干干净净。
阎部长盯着这些人大摇大摆离开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牙根有些发.痒。他衷心希望这桩案子能先一步被梵老师解决,否则他就得给这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神棍装孙子,那不得难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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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军部后,玄诚子坐入一辆加长型豪车,看见早已等待在车里的美丽少女,满身霜雪瞬间就融化了。
“念慈。”他叹息着把眼眶通红的少女抱入怀里,五指插.入她海藻一般丰茂的长发,轻轻理顺。他的人性、温柔与怜爱,只会留给怀里这一人。
“师祖,对不起,我做了很多错事。是我害得天水宫被拆,也害得师兄师弟修为停滞。师祖,您罚我吧。”林念慈抬起头,泪眼朦胧地说道:“我妈妈没死,师祖,她救了我。”
提起宋恩慈,玄诚子已平静如水的心竟掀起狂澜。然而他太擅长隐藏情绪,竟没有一个人看出异常。
他把林念慈的脑袋压入自己怀抱,温柔地安慰:“师祖会帮你解决一切麻烦,你无错,是师祖来得太晚,害你受苦。道场很快就能重建,你师兄师弟的修为也能恢复,恩慈我也能找回来。你只需安安心心长大就好。”
真实年龄已经七十多岁的林念慈,在他眼里始终脆弱得像个婴儿。他不觉得自己的孩子有错,那么错的只能是别人,亦或者这个世界。
车子正准备开走,却被忽然插.入的一辆豪车截停了。车门打开,一名老者跨出来,绕到后备箱,拿出一个轮椅,又推回到始终敞开的车门前,吃力地扶出一名青年。
看清青年的脸,林念慈这才想起自己留下的烂摊子还有一个。她连忙往师祖怀里躲了躲,小声地惊喘。
“怎么了?他欺负过你?”玄诚子嗓音冰冷。
坐在两人对面的林念恩垂下头,隐藏自己不认同的表情。师祖总是这样不问是非黑白地维护师姐,以至于师姐无论闯下多大的祸事都觉得无所谓。天水派的道观被拆除就等于道统断绝,这一切都是师姐引起的,而师祖却还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若换成别人,焉有命活?
林念慈摇摇头,不敢说话。
玄诚子抚着她顺滑的发丝,柔声道:“无事,师祖在。”
林念恩很想大逆不道地问一句:那要是哪天,您老人家不在了呢?但他不敢,只能憋着。
胡思乱想间,那位老者推着青年已走到近前,自报家门:“请问是玄诚子道长吗?我是白幕,这次来我想问一问,林念慈小姐当初答应我的事,道长可以帮她兑现吗?”
只是短短一两个月而已,白幕已经瘦得脱了形,两双腿自膝盖以下都打着厚厚的石膏,俊美的脸庞更是贯穿着一条狰狞可怖的伤口,模样看上去无比凄惨。
从梵伽罗那里离开之后,曾经答应过会帮他逆天改命的林念慈就彻彻底底消失了,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仿佛曾经的那个承诺不过是一句玩笑。
在那之后不久,白幕就遭遇了一场极为严重的车祸,双腿粉碎性骨折,失去了自由行走的能力,余生的每一天都要在轮椅上度过。而他的公司也因为这次意外股价暴跌,陷入困境。
他是如何背弃梵伽罗的,如今就如何被命运背弃。
他其实早已放弃了求生的意志,因为就算现在有人能为他逆天改命,也再也无法治好他的双腿。他的绝望永远没有止息的一刻。他今天纯粹是来讨债的,也是来寻求一个结果的。
“你答应了他什么?”玄诚子连个眼角余光都未曾施舍给白幕,只是垂眸看着林念慈,语气无比温柔,也无比纵容。
“我答应为他改命。师祖,您做得到吧?”林念慈拽紧这宛若天人的男子的衣袖,眼瞳里是满满的信任和崇拜。在她看来,世上没有师祖做不到的事。
林念恩早就知道这笔交易,倒也并不觉得意外。但长生和长真却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又双双压低脑袋,不敢让任何人看出他们的表情变化。
改命之法并不多,仅有的几种均为邪术,是要拿别人的命或者气运去交换,这一点师祖不会不知道。他老人家会怎么做呢?答应还是不答应?
天水派素来不沾邪术,小师妹明明知道却还是胡乱给出承诺,她怎么这么不懂事?想到这里,长生和长真对林念慈的印象已大为跌落。他们从来不知道师妹竟然是一个这么鲁莽冲动爱闯祸的性子。她做的每一件事,看似出发点是好的,结果却令人焦头烂额。
知非道长也忍不住露出惊容,拒绝道:“不行……”
但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就被玄诚子打断了:“你近前来,让我看看。”他竟是真的准备帮这人改命!
知非道长顿时讷讷不敢言,而林念慈则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长生、长真闭上双眼,努力坚固着自己的道心和对师门的崇敬,却又止不住地心生动摇。梵伽罗的“有所为,有所不为”,已经对他们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而他们却还未曾发觉。
白幕被管家推到车门边。
玄诚子盯着他的脸庞看了看,又要了他的生辰八字略作推演,摇头道:“你的命谁都改不了。你本是十世天煞孤星命,十世完结方能重获新生。我要为你改命,改的不是这一世,而是要连着另外九世一起,因为它们是一以而贯之的。连改十世的命,我暂且没有那个能力,你回去吧。”
“所以说,你们根本就帮不了我,却又为了利用我,把我推上死路?”白幕极为冷静地问。
玄诚子根本就没兴趣知道他口中所谓的利用是什么,只要念慈能健健康康地活着,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是一枚挡煞符,是我亲手所绘,失效之后我会再派人给你送。你的命谁都改不了,莫要做无谓的纠缠。遇上念慈,得了这条保命之法,你已经足够幸运。”玄诚子冷冰冰地勒令:“开车。”
司机立刻绕开白幕的车,缓缓驶离。
见白幕始终未曾伸手拿符,玄诚子便把它随意抛出车窗,又将林念慈愧疚的脸庞压入自己怀里,不许她再看这不知所谓的人。
知非道长因为师父未曾动用邪术而松了一口气。长生和长真握紧双拳,压抑着心底急涌的寒意。
管家被他们的作态气得咬牙切齿、浑身发抖,白幕却勾了勾唇,扯出一抹惨笑。什么叫做得了这条保命之法已足够幸运?一张毁容的脸、一双粉碎的腿、一段苟延残喘的余生,就是这些人所谓的幸运吗?
而他本可以获得梵伽罗一次又一次的温暖拥抱和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在梵伽罗那里,他不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也不用承受任何折辱。他为什么要相信林念慈?为什么要那样贪心?遇见梵伽罗,他已经足够幸运,就那样远远看着他不好吗,为什么要挣脱?
悔恨似狂潮一般席卷着白幕。他捂住眼,泪水却顺着他的指缝一滴一滴往下落,挡都挡不住。
管家蹲下.身,捡起那枚符,强笑道:“小幕,不能改命就算了,有这种符也一样。”
白幕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抬起头时,谁都不会发现他曾经哭过。他接过那张符看了看,然后随手扔进旁边的下水道里。这条命他已经不想要了,只当还给梵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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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诚子回到天水派暂时的落脚点之后就命人即刻去准备自己所需要的法器。
知非道长提醒他一句:“梵伽罗那个叛徒也在京市,我们是不是要先把他解决?”
“先办事吧,他跑不了,也不敢跑。”玄诚子语气淡淡,神色清浅,竟不似在谈论孽徒,而是在谈论一件死物。
“徒儿知道了。”知非道长顿时一声都不敢吭了。
有整个玄门的人相助,玄诚子所需的工具很快就送来了。入夜之后,他来到京市最高的一栋摩天大楼,爬上飓风盘旋的避雷针塔,用一方罗盘搜寻妖物的所在。
罗盘的指针开始疯狂转动,以此昭示着这座繁华都市隐藏着多少暗流。在凡俗之眼看不见的高空,许许多多妖气和煞气正凝结成一团团黑云,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
饶是心静如水的玄诚子也不免露出一抹惊疑之色。他立刻咬破指尖,挤出鲜血,涂抹在罗盘上,继续寻找妖物。
与此同时,梵伽罗忽然收到了段小芸发来的短信,一条接一条,连续不断。更确切地说,那不是短信,而是一张张照片,看清照片里的内容,梵伽罗眸光一凝,竟露出罕见的惊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