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族处在云夷的边缘地带,又未出过上三天强者,妥妥是穷乡僻壤,情报之粗陋可想而知。黎梨简单介绍了一些在云夷人尽皆知的情况,滇族的核心秘密她自然是一无所知,除了忘娘出现的时间点太巧合,宁殇也听不出太多有用的信息。
宁殇自顾自回想着方才捕获的几个关键词:神鬼,一月十五,妖兽暴动,修行者尽数惨死,上吊,圣堂,凡人被诅咒,不能走出驻地,爆体。
整个事件的经过就是如此,一切细节都还未知,而未知,最让人恐慌。
黎族很恐慌。看似镇定的黎梨,也未尝不在恐慌。否则她又为何要将宁殇引到黎族驻地去?
妖兽暴动黎梨因为修为低微没有参与,因此宁殇根本无法从起点切入分析,只能从黎梨经历过的事件开始逐一了解。
宁殇转而问道:“你接触过那些吊死修行者的尸体,他们是怎么死的?”
上吊是凡人最常用的自杀方式之一,以其简单易行和无血无伤的优雅而流行于世间。但是对于先天境界以上修行者来说,先天真气雏形已经在体内生息循环,上吊所导致的窒息根本难以致命,所以修行者即使自杀,也往往是自绝经脉以断生机,绝不会选择上吊这种吃力又不死的笨法。
云夷修行道独特,杀人不似中原般一刀两断直接了当。蛊虫毒物诅咒之术,有太多可以无形之中慢慢致人死地的手法,所以宁殇首先便要怀疑致死的原因。
此事一直是黎族心头的阴霾,哪怕神明崩塌,但黎族族人的生死,仍沉沉地压在黎梨肩头。
黎梨是个很要强的姑娘,她绝不会因为不再是受人敬仰的巫女而抛下必须承担的责任。
黎梨深吸了几口气稍稍平静了心情,想了想对宁殇说道:“这些人本就死得极诡异,我又不懂验尸,理解不了的地方实在太多。但若说最可疑的,大概是尸体的腐坏情况。”
宁殇立即想起一族人的话,“云夷虽然潮湿,但第一个人死的时候还是初春,不应该在短短两天时间腐烂吧?”
“两天时间,黎均的尸体就完全肿胀泛白,哪怕是现在的气候也大不对劲。”黎梨解释说道。“其后的死者尸体从房梁上摘下来时,哪怕只是一夜之间,皮肤便都已经化了脓,不断滴水,而在脓水流尽后便迅速干瘪,体内没有一点血液。”
“抛却死因不谈,尸体也必然是遭了某些能吸吮生命的邪物的毒手。”宁殇问道:“云夷吸血的功法都有什么?”
“这就数不胜数了。”黎梨苦笑道,“你大概有所不知,云夷修行者所修看似千千万万,实际都不曾脱离降头之道。”
“降头分为‘药降’‘飞降’‘鬼降’三支,其中‘药降’便是蛊术和毒功,‘飞降’能驭兽御物,‘鬼降’则分摄魂降和养小鬼的法门。这三大分支除了药降中灵蛊术有医治救人的功效,其余均阴邪狠毒,多是要靠死人精血修行的,单凭这一点线索,根本无从辨别。”
宁殇点点头,云夷降头之道奇诡多变,黎梨区区承天境,看不出来也是情有可原。
“修行者接二连三死去,部族上下人心惶惶,我试图血祭求神谕指点,听到的是一句‘罪在冥冥’。”
黎梨叹息道:“云夷与大冥休战契约正是去年十二月底签下,一月便迎来妖兽暴动,其后众人的死法又诡异得很,我境界低微,只能强行理解为两种含义,一是冥冥中的力量杀死了他们。”
“二是因为与大冥的契约惹了神怒或者招了鬼魂?”宁殇不由冷笑,“如今你该知道,那句‘罪在冥冥’是什么人说的了吧?”
黎梨沉默不语。
宁殇微微沉吟,一句“罪在冥冥”误导黎族仇视大冥,但是滇族统治者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更重要的是,那些人……是谁杀的?
无神论的宁殇当然不会把死亡靠到什么冥冥中的力量,虽然这些人表面上的确是死于上吊自杀,但暗地里必然藏着他杀的凶手。
黎族死绝,谁能得利?
宁殇道:“莲姜岚三族距离这里不超过千里,你知道他们发生过什么变故吗?”
黎梨茫然摇头。
这三个小部族正是宁殇最初途经的三地,宁殇在一片空荡荡的楼群间搜查了很久,不要说人影,连鬼影都未能见到一个。
如果是举族迁徙,这样大的动静临近不过数百里的黎族不可能一无所知,想来也是遇到了不测。
通过血祭明知小部族遇难,却不派人手支援,只发出“罪在冥冥”言论的滇族无疑是嫌疑最大的,但宁殇不理解的是,哪怕滇族不愿与大冥握手言和,也不该自毁长城屠灭自己治下的部族才是。
这样相互矛盾的立场,宁殇也难以作出有效的判断。
黎梨脸颊涌现出不自然的青白之色,“出事之后,我应族长要求,在圣堂彻夜祈祷,以求神明度化死者的魂魄,但是不知为何竟然昏昏沉沉睡着了!天明的时候,我睁开眼醒过来便看见梁上又添了十具死尸,涎水滴下来流了一地,把祷告的烛火都浇熄了。”
那一夜是变故以来死人最多的一次,黎梨抬起头来便看见一串尸体腊肉似的悬空在头顶,那种恐惧狠狠刻在她心头,闭起眼便恍若那一双双腿脚还在眼前微微晃动,时间也不能让她稍稍淡忘。
黎梨性格刚强,但终究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少女,自幼便生活在这部族内,淳朴如云夷族人彼此间相亲相爱,不似中原修行者必须经历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残酷厮杀。修蛊术的她敢与长相恶心虫子亲密接触,但自己最熟悉的族人的尸体她难以等闲视之。
宁殇问道:“圣堂究竟在何处?”
“烧了。”黎梨心有余悸地说,“自出事以来一直有人认为圣堂不祥,但惧怕神明责罚未敢做出不敬之举。但在我守夜之后,大家一致认定连最亲近神的巫女都不能趋避灾祸,定是圣堂被某些邪恶之物占领,再没有人敢进去,连挂在其中的死者也不敢取回安葬。那时便烧过一次,但是不知是有人被迷了心窍将火扑灭,还是那圣堂有冥冥的力量庇护不惧火烧,次日依然好端端立在那里。”
“后来我们想尽了办法,用黑犬妖血泼过墙壁,在楼外圈地画过符阵,但始终没有效果,前夜分明睡在家里的人在次日失踪,神识扫过去必会看到他高高吊死在圣堂里,死不瞑目。”
“后来族长也出事了,全族只剩下我和阿舒是有修为之人,隔了数天也没有死,本以为这是巫神在保护我们姐弟,现在想来却是一个天大的误区。”黎梨苦笑一声,“是我将圣堂最后烧掉,连带着吊满房梁的尸体都化为一堆灰烬。”
宁殇问道:“圣堂原本在何地?”既然人都吊死在一处,那座圣堂定有异处,哪怕烧毁也难以掩盖阴煞之气才对,但宁殇在来时分明探查不出任何显露在外的异常。
黎梨指向驻地的另一端。祭坛与圣堂均是供奉神明的所在,本该一者在南一者在北,遥相呼应。而今圣堂被烧毁,只余着驻地南面祭牺牲听神谕的祭坛,也不再被人敬仰,化作了分发猎物的俗气场所。
宁殇神识聚成一线扫过去,焦土灰烬都已被人为地埋在下层作肥料,多雨的云夷四月早已长出新鲜的植物覆盖在其上,异样翠绿葱茏。
但是族内的人都知道那里是一座坟茔,野草长得越是茂盛,越叫人触目而心悸。
每逢黑夜,若有人不幸从梦中醒来,便会身不由己地去在眼前勾勒,那虫鸣凄凄的草丛之上,有座染渍着黑狗血的吊脚竹楼里,好似还荡着无数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