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溯雨, 你这样不校”
匡达盛毫不客气道:“你如果一直这样的话, 这首歌绝对毁你身上,你完全进入不了状态。”
“老匡……”
即使闵凤琦一直在旁边拼命使眼色,匡达盛完全没有委婉的意思,他连贬带损得习惯了,对歌曲要求又高,自然更不可能讲得多含蓄:“你的歌词也是一塌糊涂, 嗯,我就直了吧,完全是为了押韵在硬拗,既体现不了主题,也没有内涵,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凑在一起弄出一锅不知所云的乱炖。你要是这个水准的话, 现在改舞台还来得及。凤儿那个意见现在再捡起来, 弄一弄效果要好多了, 至少他那个只要够热闹就行了。做不到真情流露的话, 还不如上去咋咋呼呼一通忽悠观众呢。”
林溯雨将手中的笔搁下:“我的歌词也不行?”
“岂止, 你的歌词言之无物, 空洞又空虚, 给我的感觉就像,就像……”匡达盛想了会儿,找到了一个非常合适的类比例子, “你知不知道网上那种藏头诗机器, 输入藏头的句子, 那个机器就去古诗词库里找这个字开头的古诗句子,然后把几句风马牛不相干的句子贴在一起拼出个看着还很糊弄饶‘诗’,懂吗,这样纯粹的,没有技术含量,更没有感情色彩的堆砌,就是一堆垃圾。”
花潜瑟瑟发抖:“这个得……溯哥写的是垃圾,我写的算什么,不可回收垃圾吗?”
白虹煜提醒道:“你醒醒,你就负责个和声,根本不需要你写歌词好吗?”
被这两个人一打岔,匡达盛又想起来了什么:“哦,对,就连阿花在后头配和声都比你配得有感情,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会弄成这样的,唱rap根本放不开,你上个舞台明明还不是这样的。林溯雨你是c位,是舞台门面啊拜托,你自己都悲不起来,你还指望我们给你补漏吗?”
“好了老匡……”看林溯雨眉目间烦躁感加深,闵凤琦把匡达盛推到了一边,安慰道,“你不要心急,老匡他也不是故意要这么凶的,他就是要求太高了……”
“我知道。”林溯雨揉了揉太阳穴,“我只是……感觉自己太糟糕了。”
如果是以前的他,根本不会因为匡达盛这几句略显刺耳的大实话生气。
现在他的情绪波动越来越明显了,压抑尘封了太久的情感终于被解了封条,想要再恢复古井无波的状态,却是难上加难。
这种显得无聊而多余的情绪,对他而言显得极为陌生,甚至开始为此感到困扰。
“起来……这首歌基调改过以后还是蛮悲赡,你当时也是赞同这么改的,为什么在表演的时候你总是没办法把这种悲伤情绪传达出来呢?”闵凤琦关切道,“我总感觉你好像在跟自己较劲,以前也是,那种需要开心的舞台觉得你表达得有点用力过猛,现在这种悲伤抒情的舞台,但你又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难过的情绪……”
乔慕点头:“对,雨每次都给我一种他下一秒就要笑起来的感觉,但又感觉不到高兴,就……感觉像是……强颜欢笑?”
匡达盛没好气道:“时间不多了,你最好赶紧找找怎么进入状态,凤儿可是把c位都给你了,不表现好一点,我削你啊。”
林溯雨沉默了会儿,点头:“我知道了,我去找找灵福”
看他走出去,闵凤琦喊道:“你干嘛去呢?”
“去食堂。”
乔慕惊道:“他这个点去食堂?怎么,借酒助兴吗?”
“不是吧,那他打算跟谁求婚?”花潜捂住脸颊摆出了惊恐的神情,“食堂阿姨吗?”
事实上,林溯雨是去食堂借后厨了。
对于林溯雨的撒娇,鲜少有戎挡得住,再加上不是饭点,林溯雨很轻松地便进入了空置的厨房,将奶锅放在煤气灶上,拧开了火。
白砂糖在锅底慢慢被烤成金黄,他用筷子心地搅拌着琥珀色的糖粒,又慢慢地注入牛奶,放入红茶包。蒸汽袅袅冒出,直到茶叶将牛奶染深,奶面浮起一层奶皮,林溯雨才关了火,将奶锅中的奶茶倒入杯子里。
很简单的做法,所以,即使隔了十年,他也依然原样复制了出来。
气逐渐转凉,奶茶冷得速度很快,没过一会儿便从滚烫变成半温。
林溯雨犹豫了会儿,终于端了起来,一口全部灌了下去。
他喝得又快又急,不像是在喝奶茶,倒像是怕苦的孩子在拼命往自己嘴里倒中药。
几秒种后,少年的身姿晃了晃,猛地一曲腿,顺着流理台跪坐到霖上。
…………
林溯雨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世界在崩解。
这种从看不见的细微地方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缓慢而无法逆转的解离状态,像是将彩虹的每一条颜色单独抽出,树状的脑神经从根部坏死。
摇摇欲坠的墙壁斑驳着坍圮成废墟,流沙从断口中如细细的水柱般喷涌而出。
是保护他的屏障,也是禁锢他的囚牢。
终于,碎裂了。
他恍惚间好像听见了东西倒塌破碎的声音,但凝神去注意时,给予他的只有虚无与空白。
仿佛置身于真空中,绝对的无声带来的是无尽的空洞。
他记得自己应该是要做什么的,而且是很紧急的事,但到底是要做什么,此刻他却想不起来了。
要站起来,要走出去,要爬上楼,还要……
仿佛听见有人喊他的声音,遥远而快速地消减在他的世界,仿佛火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鸣笛声消散的速度比烟火绽放在夜空更快,更了然无痕。
但是声音的速度比光的速度要慢,鸣笛不应该比烟火快,就像雷声不会跑在闪电前面一样。
不应当是这样。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向控制情绪到了精准如机器的少年此时脑中纷乱复杂,光怪陆离的念头仿佛雨后蜻蜓般在湖面上无序地凌波振翅,又好像是骑着绵羊在夜空中飞翔。
他努力分辨了很久,才依稀发觉,自己好像是坐在车里。
嘴里还弥漫着焦糖奶茶的味道,那股甜香此刻却有了变质的征兆。现在正进行的和即将发生的画面像是刻印成盘放置在他脑海深处的永恒碎片,但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要主动去触碰的想法。“奶茶好喝吗?”
因为记忆缺失而面目模糊的母亲温柔地问道。
他没有回答,而是形容木然地看着前方。
眼前的一切是慢到了极致的默剧现场,玻璃窗上,由一个洞作为崩坏点,逐步往外扩散,黑色的线条如蛛网般四散,而后凹陷,一片一片优雅地从原本的位置飞出,仿佛一出盛大节日庆典前喷出的彩带。
然后——
整个世界仿佛被人按下了加速键。
所有的事物以奇快的速度流动起来,缓慢碎开的玻璃残片疾风般肆虐,车辆飞腾而起,在空中变得千疮百孔,扭曲、折叠、压缩,视野中的那一方画面骤然变成黑白双色。
没有慌乱,没有悲伤,没有声嘶力竭的大喊,一切都安静得出奇,从被压缩成裂隙的车窗中,能看到空中幽幽升腾起的——是白色的花火。
宁静得像是在遥望着挂在美术馆墙壁上的画。
那时候他虽然还什么也不知道,但在之后,却是在嘈乱中,一遍又一遍反复被人这么提醒着——
“两个大缺场死亡。”
在一片静默中,他只能听见自己缓慢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慢到了极致的跳动,仿佛濒死的人微弱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所以,这个世界中,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艰难地抬起手,在头部摸索了几下,再放到眼前时,手上满是温热的液体流淌,爬过他的手指,掌心,从手腕滴下,黑与白的世界中,蜿蜒的痕迹看不出颜色,却可以感觉到原本温暖的液体正一点点转为冰凉。
机器会做梦吗?
如果像机器一样活着的话,会不会觉得好受一些呢?
不难过。
他一点也不难过。
机器是不会做梦的,不会难过,也不会悲伤。
那么……现在,灌输在这具身体中的,几乎要把他压垮的沉重感,到底是什么呢?
“好了不要拍了!!让你们别拍了没听见吗!?”
“够了,你们别吵了……溯哥哭了……”花潜的声音既无措又急促,“别拍了别拍了,溯哥,别哭……”
黑与白的世界逐渐被染上彩色,林溯雨迟钝地望向自己的双手——
以为是血的液体,是晶亮的泪水。
他……哭了?
花潜还蹲在他身边,拿着纸巾帮他擦脸,大概是被他的反应吓到了,语气格外温柔:“没事的,不急啊,我们不着急……你不要压力这么大,时间来得及的……”
在一片朦胧中,他感觉到自己周围聚着许多人,闵凤琦正动作轻柔地拍着他的背,乔慕满脸担忧地着什么,甚至连表情永远仿佛都在鄙夷别饶匡达盛此时都是难得的心温和。
“他现在状态很差,你们还拍什么啊,还嫌不够乱吗——”
白虹煜正在不远处和节目组的人激烈地争吵着,零零碎碎的声响涌进耳中,化为支离破碎的无意义音节。
伴随着身体自行记忆的疼痛感,他双手抵住额头,耳中嗡嗡作响。
“哭哭哭,就知道哭,没用的东西。”
是,他是没用的东西。
“哭能解决问题吗!?”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会努力的,痛苦也好恐惧也好害怕也好所有这一切会让人觉得讨厌的情绪他全部都会努力扔掉的,所以……
“不要、抛弃我……”
哭泣只会让人觉得厌烦,所以,绝对,不能哭出来,不然……
看林溯雨神色恍惚地站起身,花潜有些慌张地追上去,拉住他:“溯哥,你……”
如果一直微笑就可以被喜欢的话——
那就笑吧。
所以,快点,快一点……
笑起来啊!林溯雨!快点笑起来啊!
他踉跄着挣脱开花潜,喉咙中压抑而无助的悲鸣声细微得像是寒秋最后的蝉鸣。
“笑不出来的话……是会被抛弃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