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淑瑶笑她无知:“别看郭家现在不错,那也是郭老爷当上参知政事之后才算挤进了京中的上流圈子里。当年与赵家和朱家这种几代的乔木世家是根本没办法比的。何况郭老爷向来明哲保身,国公爷的仕途不是靠着赵太师和我兄长的帮持,会如此顺利?”
“原来如此。”吟雪说,“难怪奴婢老觉得大夫人恨二夫人呢。”
“你入府晚,自然不知当年那些错综复杂的事。我这些年跟赵阮明争暗斗,国公爷心里其实都明白,只不过他不在乎我们任何一个,所以我们才难分胜负,互相制衡。”林淑瑶拢了拢斗篷,转身往兰溪院的方向走。吟雪奇怪道:“夫人不是说要去找国公爷?”
“他忙正事,哪能轮到我打扰……方才不过是随口说与郭雅心听的。”林淑瑶慢悠悠地走着,仿佛闲庭漫步,仪态优雅,“我让你送去辅国公府的帖子,你送了吗?”
“送是送了,可那边还没回话呢。”吟雪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何况小姐好像很不愿意的样子……奴婢听碎珠说,小姐还是惦记着勇冠侯世子。”
“什么?”林淑瑶的眉毛蹙起来,“这死心眼的。”
朱惠兰正坐在窗前发呆,连林淑瑶进来了也没发现。碎珠要出言提醒,林淑瑶抬手制止她。在她心里,儿子才是将来的依靠。朱惠兰虽然有才有貌,并不比朱成碧差,但终究是要寻一门可靠的亲事,将来也好帮衬着弟弟。
“惠兰。”林淑瑶开口叫她。
朱惠兰回过神来,连忙站起来:“娘,您怎么来了?”林淑瑶过去拉住她:“我有话跟你说。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那林勋?”
“娘……”朱惠兰泫然欲泣。林淑瑶挥手让下人们都出去,拉着朱惠兰在榻上坐下:“他当日已经那般拒绝了你,你怎么还不死心?勇冠侯府自然是一门没得挑的好亲事,但你也不可这般作践自己。娘再给你寻一门更好的亲事便是。”
“可我喜欢他……我给他做妾也使得的!”
朱惠兰话未说完,就被林淑瑶呵斥:“你喜欢他便能如愿么!这京中喜欢他的闺秀难道还少了?上到公主,下到王公大臣的女儿,哪个不想嫁他?惠兰,你要知道这世上很多事,哪怕你拼尽了全力也得不来的。倒不如退一步,让自己好过一些。”
林淑瑶说着,也不知道是安慰女儿,还是安慰她自己。想当初朱明祁娶她之时,她远远隔着帘子望了一眼,便十分满意。后来她进门,竟是与他提拔的丫环一道,顿觉羞辱,却也无可奈何。新婚之夜,他竟来了她这边,她心中欢喜,知道自己终究是有分量的。只是欢爱之时,男人口中那声声断人肠的呼唤,彻底浇灭了她的念想。
心儿……她不过只是一个女人的替代品罢了。或者连替代品都算不上。
朱慧兰只是哭。她虽然是庶女,但林淑瑶得朱明祁宠爱,兰溪院的吃穿用度也不差,她胜过普通人家的嫡女不知多少倍。怎么就不能想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了?
“惠兰,有那么多公子愿意娶你做妻,你却要争破脑袋去给林勋做妾。你可知道妻妾有天壤之别?从小娘就教你,心气要高,别让人看轻了,你都听到哪里去了?过些天,我请辅国公的公子来咱们府上,你好好见一见。”
朱惠兰知道林淑瑶说的话,做的决定自己根本无力更改,只能低低地应了一声。
***
天气渐冷,松鹤苑里头显得有些阴冷,张妈妈便命人生了炭火,铜炉放在里间几处,炭木烧得滚烫冒红。长公主靠在榻上,两个丫环给她拿捏着身上的关节,山荞跪在塌前给她念话本。一段话念得停停顿顿,很多字都还念错了。
长公主微皱眉头:“罢了。”
山荞有些羞愧地低着头。
“你这丫头,平日里要你多读些书,你却躲懒。”张妈妈过来把山荞赶起来,对长公主说,“若不是老身眼力劲不行了,便自个儿给公主念。改明儿再选几个得力的侍女吧?”
“也不怪她们。不过是些个下人,哪有机会读书识字的。我这里伺候的人已经够多了,别再折腾了。”长公主扶着张妈妈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
张妈妈道:“这丫环的心气儿啊,也全都看主人。二夫人身边的玉簪丫头和六小姐身边的宁溪丫头不就都识字?看着也比旁的那些稳重许多。”
长公主看她一眼,她拍了下自己的嘴:“看老身多嘴,没得又说起这些不相干的人,惹您不高兴。”
“唉,我哪里就不知道郭氏的性子好些?可当初为了她的事,老大和老二都跟我红了脸,我如何喜欢她?再加上她生不出儿子,却又不肯玉儿纳妾,终究算不得贤妻。”
张妈妈不做声地捶着长公主的腿。
这时,丫环跑进来,指着门外说不出声。然后林勋便进来了。他穿着一身湛蓝锦缎肩部绣飞鹤的鹤氅,袍子宽大,衬得他身量越发高大壮实,巍峨如山。长公主喜道:“勋儿,你怎么来了?”
张妈妈连忙搬来杌子,林勋坐下来道:“皇姑奶奶,我刚从宫里出来,有些话想单独跟您说。”
长公主明白他的意思,让张妈妈把屋里的下人都带出去。山荞故意磨蹭在门边不走,想听听林勋说些什么,却被张妈妈赶去弄茶水。
“勋儿,究竟是什么事?你的脸色这般难看。”
“皇后召我入宫小住,看意思是想让我娶仪轩公主。那日在坤和宫,事情还没提,皇上就来了,挥手摔了端上来的杯碗,还让我去锦德殿住。我因落下东西,又独自返回去,听到皇上斥责皇后说什么‘当年之事,故技重施’,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我本无意公主,怕皇后使什么手段,思前想后,也只能来求皇姑奶奶指点迷津了。”
长公主略一听就知道赵皇后做了何事,她居然还想用此法撮合林勋和自己的女儿,皇帝哪里能答应?!顿时摇了摇头:“真是个糊涂东西!”
赵皇后虽然是皇后,但这名分来得十分蹊跷。她嫁与当今皇上为正妻之前,统共只与之见过几面。真宗皇帝本也无意于她,后来忽然改变主意,赵家多少是废了一番心思的。只不过林勋……皇上是万万不会让他娶公主的。
“你且安心,既然皇上出面制止了此事,想必会与皇后说清楚。皇后不会再动这个心思。”长公主一语揭过。
林勋虽然心中疑惑,但长公主已经如此说,便也放心地起身告辞。他走了之后,长公主独自坐着想了很久,当年之事若揭出来,想必会是一场轩然大波。她身为皇室一员,自然不愿意看到这般局面。可皇帝心里压进的那根刺,谁知道何事就会被□□?
但愿不会吧。
……
林勋自认对靖国公府十分熟悉,不用下人带路,自己独自往外走。他喜欢独处,就连于坤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从小围在他身边的人很多,有些是为了父亲的权势,有些是为了母亲的富贵,那些人都不是真心的。
同龄的人,嫌他高高在上或者难以亲近,几乎都不跟他玩。他总是一个人,也习惯了孤独,并不怎么爱与人亲近。他想着心事,不知道哪条路走岔了,竟然走到一个全然陌生的院子前。
他刚想找个下人问一问,却瞥见拱门内的秋千上坐着个胖丫头,她身边还站着一个丫环。不是绮罗是谁?
林勋疑惑,这里竟是她的住处?院子里干净清爽,只种着几棵叫不上名字的大树,瞧着倒像是男孩住的。绮罗好像正在说话,声音朗朗:“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出自哪本书,作何解?”
宁溪回道:“这是《礼记·中庸》的第一句,意思是天所赋予人的东西就是性,遵循天性就是道,遵循道来修养自身就是教。”
“那中庸之道作何解呢?”
“这……”宁溪顿住了。
“概括起来就是:五达道,三达德,慎独自修,忠恕宽容,至诚尽性。”
林勋津津有味地听着,若不是他亲眼所见,绝对不会相信以上对话出自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和一个仅是下人的丫环。忽然,绮罗话锋一转:“唉,我现在不仅要修道,还要修身。宁溪,你说怎样才能瘦呢?舞刀弄枪的我又不会,不然每天绕着花园跑十圈?不行,那会累死我的。”
宁溪想了想说道:“小姐,奴婢听说回鹘有一种舞,浑身都动得厉害的那种,跳舞的舞娘各个身材苗条,您要不要试试看?又好看又能修身。”
绮罗知道那是回旋舞,跳起来极其费力。那些舞娘倒是各个腰细得像巴掌似的,像手一拧就断,前世她偷偷跑去瓦舍勾栏里看过,那身衣服,露得比穿得多。看了之后别说是男人,她是个女的都要把持不住。
“不过学跳舞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绮罗暗自琢磨。
忽然,宁溪尖叫了一声。绮罗看到是一只肥硕的老鼠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有半只猫大,就在秋千底下吱吱乱叫,她吓得跳下秋千,一口气跑出了院子。她前世流放的路上,给大老鼠咬过脚趾头,怕得要死。
她闭着眼睛猛地撞到一个人身上,也顾不上是谁,揪着他腰上的袍子指着后面跳着脚说:“老鼠老鼠,快帮我把老鼠赶走!”
林勋微愣了下,随即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子,用两指之力扔过去,砸到大肥鼠的身边。大肥鼠吱吱叫着跑远了。
“没事了。”他低头说。这胖丫头撞到他怀里的那一刻,就像当年那只他唤作小白的狐狸跃到他怀中时一样。他一向不喜与人亲近,但她……真是太像小白了。这种能撞到心的感觉,当真是许多年都未曾有过了。
绮罗听到这个声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抬头便看见那双深褐色的眼瞳,整个人仿佛要被吸进去般:“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甩了甩头,保持冷静。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揶揄:“你连蛇都不怕,竟然怕老鼠?”
“要……要你管!”绮罗没注意他讲了什么,转身跑回了院子。不过一会儿,宁溪走出来,恭敬地行礼:“小姐说世子想必是迷路了,奴婢这就带您出去。”
宁溪安静地在前面带路,林勋负手跟在她后面。沿路上几无人迹,走的都是僻静的小路,倒是玲珑心思。他见多了高门大户的丫环,这么不卑不亢,气质出众的丫环倒也是少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户人家的小姐。他见她腰带上塞着一方锦帕,帕角上绣着:身欲宁,事欲静。
林勋问道:“你读过《礼记》?”
宁溪见他目光落在自己的锦帕上,遂小声答道:“小姐从小就敦促奴婢读了些书,《礼记》是其中之一。”
林勋很有些惊讶。他不是没见过识字的丫环,但读过《礼记》还知道《中庸》的却独有这么一个。连个丫环都如此,想必主人更是了不得。本国民风开放,百姓在培养自家女孩方面也是不遗余力。但多是培养琴棋书画用来修身养性,将来嫁人的时候好多些筹码。真正好读书之人,还是少之又少。
林勋自己爱读书,每个月更花不少银子在买书上头,也因此格外喜欢读书之人。
京中闺秀随便读过两本书就以才女自居的不在少数,比如那个朱慧兰。记得前次他住在靖国公府的时候,听说朱绮罗那丫头上课都没什么精神,直打瞌睡,还被女同伴们取笑,原来竟是装的……?他轻扯了扯嘴角,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丫头。仔细想想就是胖得过分了些,五官还是好看的。
他方走出府,于坤便跑过来在他耳边说道:“世子,禁军那边传来消息,城东有一伙行迹诡异的人,跟着西夏的商队进城,却没有住在集市附近,而是换了我朝的衣服住进了普通的客栈,时常早出晚归,似在筹谋什么。因为恰逢大集,京中守备外宽内严,禁军各班直巡逻也加强了,这才注意到他们。”
林勋略思索了下,快步走下石阶,冷声道:“过几日皇上在大集的时候要出宫巡视……我去禀报父亲,看皇上能不能把巡视取消。我记得开封府府尹是朱家的二爷?”
“正是。”于坤应道。
“你去传我命令,要他调动官兵,随时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