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痛的人生记忆犹如海洛因,一心想要忘记,却偏偏记得最牢。
阿宁把身体靠舒服之后,又叠上双腿,回忆起了陈年的往事……
九十年代中期,十九岁的阿宁能自己买辆六千多元的摩托车,已经算混得不错了。五月末的一天,他和一个哥们儿每人骑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到了离滨城三百公里远的江城。他们这是第五次往江城送服装了,服装是从滨城郊外一个大批发市场批发来的。那年代生意好做,人好糊弄。料子瞅着挺好,其实里面刷了一层胶,这样做出来的西装外行人真看不出问题,但是一沾水就变成一团烂布了。进价是二十八元一套,他俩每人的摩托车货架上都拉了一箱,是三十套。送完衣服收好钱,俩小伙子在商场里逛了一圈,准备晚上回滨城,因为晚上车少可以在公路上飙车。
商场里人挺多,两人正走着,阿宁突然觉得屁股后面被碰了一下,回手一摸,直接就从外裤摸到内裤,心里一紧:“不好,被人掏了。”他立马回身寻望……
原来,是被小偷用刀片之类的东西把后屁股兜割了一个大口子,钱夹不见了。里面有身份证和今天的一半货款,另一半货款阿宁揣在了夹克衫内兜里,这是经验。
阿宁他俩转了半天,心里也明白,人早跑了,还找个屁!气得够呛,也真他妈上火。可是找不着小偷一切也是白搭,两人认倒霉吧!也没心思再逛了,他俩刚走到商场出口,旁边坐着的几个妇女看见阿宁右手捂着屁股出来,就大声喊:“补裤子,补裤子……”
你说气不气人,这补裤子是割裤子的小偷带动的行业。有割的,有补的,一条龙服务。花了二十块钱。裤子补的还不赖,在刀割的口子上绣上了一条龙的图案,还真专业。付完钱他俩就要走,补裤子的妇女搓着手问阿宁:“还丢啥了?”
阿宁沮丧地说:“钱夹里还有身份证!”
那妇女胸有成竹地说:“五十块钱我帮你找回来!”
血气方刚的阿宁岂会放过这个机会,豪气地说:“找回来给你一百!”
妇女涮了左右两眼贼溜溜地说:“你不准跟着,报警也没用,我就知道他们偷完包拿完钱之后把包扔哪儿!”说完走了。
阿宁是极聪明的,他肯定不会跟着妇女,等妇女拿回自己那个被割坏的皮夹后。阿宁在接皮夹时把掖在手里的两张绿色百元大钞塞给妇女,那妇女一看钱多了,转了一下眼珠,贪婪地说:“再给二百告诉你谁偷的!”
阿宁是敢下注的人,一合计,整不好还能追回一千多元钱,也能出口恶气,值个!就又给了妇女二百元。
妇女很快收拢满意的表情,神秘兮兮地说:“谁都知道是“锉刀”干的,你们是外地人就别惹他了,他有后台!”形容完锉刀的样子后,又说道:“收了你们钱,我也得对得起良心,里边那个公共厕所就是锉刀的“点”儿,千万别告诉人是我说的!”说完马上坐回自己的小马扎上。
阿宁他俩找到了那个厕所,隐在暗处瞭望,在商场关门前见到了锉刀。这小子三十五六岁,一米五左右,贼眉鼠眼的一脸奸相,一看就是个贼。要不怎么说年轻是铠甲,也是软肋呢。他俩要是沉住气再观察一会儿,得少惹多少祸!阿宁憋了好几个小时的火,在见到锉刀的那一刻就压不住了,两步跨到锉刀身边,一脚踹在他后脑勺上,锉刀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回头一看,是两个毛头小子,他急忙冲公厕方向大喊:“抢劫!抢劫!”
喊声刚落,从厕所旁边的亭子里冲出三个人,两高个,一个矮个。不容分说把阿宁扑倒在地,扭胳膊就给带上了手铐。这还不算,也没拉起阿宁,就地一顿拳打脚踢。小个子还掏出手枪,用手枪柄照着阿宁的脑袋就砸了两下,顿时血就流了下来,把阿宁眼睛都给模糊了。阿宁心里别提多委屈了,大声地喊着:“你们抓错人了!我是抓小偷的,放开我,我是好人!”一大群人在旁边围观,悄悄地议论着……
这时,一旁的锉刀突然到阿宁身上摸了一把,手里顿时多了一沓钱,狞笑着说:“还他妈不承认,这就是从我身上抢的钱,我都知道这是几百,咦?还有一个呢?跑哪去了?幸亏警察大哥及时赶到,谢谢,谢谢!”
“走!带回局里。”小个子下了命令。
阿宁被三个警察加上锉刀连推带搡地押着向商场外走去。路过的每一个柜台,阿宁没被血迷住的那只眼睛看到的都是同情。走到门口,阿宁一眼就看见了拎着马扎的妇女,他俩眼神一对,妇女“嗖”地一下挤进了人群不见了。阿宁刚想张嘴喊,后面马上重重地抡过来一脖拐。
在江城市公安局现行大队的办公室里,阿宁被铐在暖气管子上。挨的揍就数不清了,打死他也不能承认自己是抢劫啊!他心里有底,好哥们儿跑了,肯定会搬来救兵!
看见这间办公室连打带骂的审讯,有好几个民警推开门问这三个警界败类:“这小子啥事啊?连喊带叫的!”
小个子骂着说:“这小子胆大包天呐!大白天在商场里就敢抢劫!你们说说该收拾不?”
问话的人本身应该是个秉公执法的好警察,被小个子这么一扭曲事实,他边转身边说:“那得收拾!这么点岁数就目无王法,将来那还了得!得好好教育教育!”
小个子大声说:“那可不!这小子还他妈是个坏种,死活不承认!”
这下坏了,笔录是做不下去了,除了这三个警察,办公室进进出出的人都知道阿宁是个抢劫还拒不认罪的顽固分子,不是这个踢一脚,就是那个给一巴掌。
锉刀做完被害人笔录,还从门口看了一眼阿宁,嘲笑着说:“兄弟,小小年纪学点好,别看我长得矮就想抢我,人民警察是不会饶了你的!”说完和小个子警察说了一句话:“领导我先撤了。”然后潇洒地扬长而去……
阿宁早已看出,自己无论说多少遍经过,给他们看多少遍自己被割坏的裤子和钱夹都没用,他们是警匪一家。那个年代,警察带着小偷去偷东西的事遍地都是。阿宁的肺都要气炸了,他发誓,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让他们为今天的行为埋单。一年后,阿宁确实履行了他的誓言,那是后话了。
在暖气管子上铐四个小时了,阿宁被尿憋的膀胱都要炸了,警察说不承认抢劫就不让他尿。最后看他真要尿裤子了,警察怕弄的满屋是味儿,就拿了两个啤酒瓶子,让阿宁往瓶子里尿,这泡尿把两个瓶子都尿的满满的。撒完尿,阿宁更不承认抢劫了!但那时的警察有的是损招儿,他们让阿宁把尿瓶摆在头顶通风口窗台上,用两根细绳系着瓶子嘴,绳子的另一头绑在阿宁手腕上,必须脚跟离地才不至于拽倒尿瓶。就让他这样站着,如果尿瓶洒了,让阿宁舔干净。
两个小时后,阿宁的体力撑到了极限,脸上和头上的血早已结了痂。不想活的勇气是被逼出来的,忍无可忍的阿宁要来一次自杀式袭击。当时,小个子悠闲地看着电视,一个大个子在旁边的椅子上摆弄着传呼机,不时地瞧一眼脚直打颤的阿宁。小个子是背对着阿宁的,电视里播放的节目阿宁看的清清楚楚。他瞅准大个子低头的空当儿,说是迟那时快,一扽手腕上的绳子,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接住一个往外溢着尿水的瓶子,猛地窜到小个子身后,狠命地砸了下去……
由于长时间的踮脚站立和高举双手,肢体都麻木了,再加上另一只吊在手腕上的瓶子的牵绊,这一下砸偏了,没有打中小个子后脑,只是贴着头皮砸在了耳根子上。小个子的身体向前倒去,脖子瞬间鲜红一片。瓶子没有碎,阿宁举起瓶子要砸第二下……
这时,大个子蹿过来把他紧紧地按住。瓶子里的尿液洒了阿宁满身,扽瓶子时洒在头脸上的尿液都流进阿宁口中几滴,事后回忆,自己的尿也没什么怪味嘛!
接下来的遭遇,让阿宁刻苦铭心。他趴在地上,衣服都被扒光了,水泥地上还泼了水,四根电警棍一齐在他身上招呼,钻心的灼痛刹那间蔓延到阿宁全身每个角落。身体不受控制的抖动着,伴随着电警棍接触皮肤发出的“叭叭”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皮肤灼烧产生的焦味儿。阿宁的手拼命地往下拉扣在暖气管子上的手铐,手铐都刹进肉里了。事隔十八年了,至今这道勒痕清晰可见。
阿宁是怎么昏过去的自己就不知道了。醒来时,他躺在一张折叠钢丝床上,双手从两侧铐在了床头上,衣服也被胡乱地穿上了,铮亮的手铐反着光,阿宁看见脸上的血不见了,估计是他们给擦的。这时隔壁传来了说话声,他侧耳倾听,应该有父亲的声音。阿宁焦急地大喊了两声:“爸!爸!”嗓音是沙哑的。
隔壁的说话声停了,走过来一个没见过的人。他嘘着脸说:“别喊了,你现在就祈祷刘队长没事吧!否则你可摊大事儿了!你爸来了,正研究怎么处理呢,消停待着别再瞎喊了!”说完走了。
阿宁被铐了一天两宿。第二天上午,阿宁被推上警车押送看守所时,在公安局门口看见了父亲。昨天遛走的那个哥们儿和几个好朋友都来了。估计那哥们儿肯定是风驰电掣地往回赶。然后,一群人又风驰电掣地奔这儿来。
父亲平时可以和儿子不交流,甚至可以和不听话的儿子做血浓于水的敌人。可是,儿子一旦有事情发生,父亲肯定是风驰电掣的……
阿宁至今仍无法忘记父亲当时的表情,可能今生都无法忘记。当时警车停在门口,阿宁的腿上砸着二十多斤重的脚镣,戴着手铐的双手拎着拴在脚镣上一根细绳,一步一猫腰,哗啦哗啦地迈着短步。一身的伤痛使他每挪一步都疼的呲牙咧嘴,脸全都肿了,嘴唇也肿的向前凸起。当他见到几米外注视着自己的父亲时,走形的脸上不知是安慰父亲还是自嘲,反正是奇怪地笑了一下。父亲本来聚精会神的眼睛一下朦胧了,泪水在眼中凝聚着,慢慢地张开了紧闭的嘴唇,喉结随着嘴唇的颤抖上下窜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一只手向前伸了伸,被一个穿绿色警服的人过去用手拦了回去。父亲的眼睛一秒都没有离开变形的儿子。眼神直直地担在绿色警服的肩膀上……
直到警车启动,阿宁扭头从后风挡看去,父亲的眼神像峡谷间绷直的绳索定格在车上,脚步机械地向前迈着……
自始至终,他们谁也没说上一句话,父亲真的不知道自己儿子将奔向怎样的苦难啊?
讲到这儿,施慧一下抱住阿宁的脖子,把头深深地埋在他胸前的臂弯里,口中呜咽着说:“让我哭会儿!”
说完更使劲地搂着阿宁,手心都能触感骨骼的温度,滚烫的泪水浸湿了阿宁的肌肤。
阿宁也紧紧地揽着施慧的腰。此时,两颗滚烫的心最近距离地贴在了一起。没有欲望,没有性的冲动,荷尔蒙在这一时刻泛滥是多么的不合适宜啊!零距离的两颗心,会产生灵魂的对接。这段痛苦的遭遇,是阿宁让施慧分享了自己生命中的一个段落。但在灵魂深处,这对男女都明白,他们已经在冥冥之中像少男少女那样相爱了!一个无时无刻懂得珍惜的人是可靠的!两人心里都知道,幸福的美酒已经摆在面前了,随时随地都可以享用,他们只希望再放久一点,再甘淳一些……
幸福从来不曾远离我们,只是有时候它前来试探,看我们是否在意,通往幸福的过程很艰辛,抵达终点的喜悦才会越强烈。
两人仿佛在从同私欲角斗,角斗是痛苦的,角斗也是甜蜜的。这种甜蜜犹如手指触到了一层薄薄的窗纸,窗纸已经泛潮,只需轻轻一捅,便可拥抱色彩斑斓的世界……
施慧抬起头的时候,长睫毛刷到了阿宁的下巴,阿宁托着她纤细的腰,轻轻地把她扶靠在床头,接着往下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