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吃过翠儿亲手做的早饭,我和少主人动身了。
离别的情景我不忍细说,很久以后想起那一幕,我的心里都是隐隐作痛,一股酸涩控制不住要涌到眼窝来。一送再送,一挥再挥,那两个站在路边挥着手的单薄身影永远刻在了我的心底,不可磨灭。
少主人还是一身青色长衫,光头没戴帽,乌黑油亮的辫子梳得齐齐整整。他只背了一个布包袱,腋下一柄油布伞,脚下是女主人做的宽口布鞋。我跟在他后面,走着,瞧着,为自己的少主人感到骄傲起来,书生风流,这就是了!
出村时,我遇见了几只狗儿,杂毛,纹纹,另外几只叫不上名字。我正愁没办法通知黑猛、老白、小花它们呢,就有了传话的狗。我忙跑过去,简要说了自己将要陪少主人赶考的事。
“啊,你要走这么久?”杂毛叫起来,“那,那小花怎么办?”看来,它还在替我与小花的事操心呢。
我勉强一笑,避而不答,只是请它们转告一声,回头看少主人在前面等着,连忙与它们告别,匆匆跑过去。
出了村子,走上西北方向的乡村土路,我们一人一狗,开始了少主人的科考之旅。这一去,前面有福还是有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尽心陪着少主人,为了完成女主人和翠儿的嘱托,风雨也无惧!
现在正是初夏时节,水田里稻香飘溢,放牧的孩童赶着憨厚的老牛,缓缓走在草地上。童谣和着鸡鸭的欢叫,回荡在空旷的田野里。太阳刚刚爬上山顶,红中带黄,映着一漾一漾的水塘,涂抹了整个原野。好一副乡村夏晨图!
我观赏着,轻跑着,东瞧瞧,西嗅嗅,顺便抬腿撒尿留下标记。
林刘村渐行渐远了,只剩下绿树环绕的一团,转过一个小山头后,彻底看不见了。回头再看了看,我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不知离开这里是喜还是忧,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到这里,万一我在这个过程中回了现代的大城市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只有紧跟着少主人,向着未知的前方走去。
太阳挂上中天的时候,我们经过一个小村庄。少主人也有些累了,就停下来休息,顺便吃些干粮。在一户农人家里坐下,要了些水,吃着女主人做的面饼子,少主人脸上的红色渐退,恢复了原先的白皙。我吃完了一块饼子,跑到旁边的小溪喝了个饱。这乡村的溪水,味道比我在城市里喝的含有漂白剂的自来水甘甜得多了。
休息够了,我们继续赶路。少主人说,天黑前要赶到一个叫杨家集的地方,才能搭上车店的大车,不用再这样靠双脚走路。
黄昏时分,我们终于到了。这是一个比较大的集镇,有好几条纵横的街道,但都不宽。房屋样式跟林刘村相仿,黑砖灰瓦,显得有些古老。街上的人不多,三三两两走着,看服装都是普通百姓。
我们在一个挂着牌匾的旅店前停住。
“凤来客栈,凤来凤来,有凤来仪,嗯,就这家。”少主人看着牌匾上的文字说道,“阿黄,我们住店去!”
走进客栈里,里面的布置与上次在县城看到的仿佛。四五张黑漆桌椅,一个长条柜台,旁边摆着一些红纸遮盖的圆形酒坛。少主人在一张空桌前坐下,我蹲坐在他旁边。
“客官,您要点什么?”一个瘦小的伙计跑过来问。他看了我一眼,又问:“客官,这狗是您带来的?”
“是的,是我家的狗。”少主人答应着,四下看看,又看了一眼我,对伙计道:“小二哥,你给我来两三样家常菜。对了,还要一个骨头汤,骨头多些。”
听了他的话,我当然高兴,他这是特意要给我吃骨头呢。
“您家的狗真威风!”瘦小的伙计嘴里称赞着,倒了一杯茶给少主人,然后跑到柜台那边去,跟坐在里面的一个花白胡子老者说了几句。我仔细一听,竟然听得清清楚楚,是几样菜名,当然少不了骨头汤。
我四处看了看,店里客人不多。除了我们,只有另外一桌坐着几个穿黑色短衣的人,正在相互敬酒,吃得热火朝天,还不时划几下拳,吆五喝六,哄笑不止。整个饭馆里只有他们的喧闹声,吵得我都不免心烦意乱。
“你看那人,出门还带一只狗,好笑不好笑?”
“嘿,装什么清高,不就是读了几本书么?你看老子,不读书还不是一样活!”
“哈哈哈……”
那几人竟然肆无忌惮地议论起我和少主人来,声音响亮,一点也不怕被我们听到。
少主人皱了皱眉,没有做声。他还伸手摸着我的头,不让我起身。我只得按捺住性子,瞪了那几人一眼,不再理睬他们。
过了不久,我们的饭菜上来了,三样菜,一碗汤,有荤有素。少主人没要酒,要了一碗米饭,就菜下饭。我知道他的酒量不好,平日里很少饮酒,一喝酒脸上就红通通的,翠儿笑称他是“红脸关公”。
啃着少主人给我的肉骨头,我们一人一狗畅快地吃着。这是我们离开家后吃的第一顿饭菜,都觉得美味无比,分外香甜。
吃好了,少主人起身到柜台付账,再开了一个房间。他跟花白胡子的掌柜聊了几句,问了这里去新昌县的路径,才带我进去。这时,我感到周围安静了,一回头,那几个短衣汉子正盯着我们看,酒也不喝了。少主人也回头去看他们,皱起了眉头。看到我们看他们了,那几人没事一般,又喝起酒来,划拳,碰杯,闹声哄哄,在耳边聒噪不止。
我跟着少主人走进里面,找到在二楼的房间,开门进去。里面的布置比上次在县城好多了,一张雕花红漆床,中间有圆桌、凳子等用具,最令我高兴的是房里没有异味。
关好门,放下包袱,少主人一下子躺倒在床上,嚷着“累死了”,埋头就要睡。我哑然了,走过去用头碰着他的脚,张嘴咬住鞋尖,一用力,居然把鞋脱下来了。
“阿黄真好,另一只也脱了吧!”少主人含糊地说,伸直了另一只脚。
我如法炮制,把鞋子在床前摆好,然后自己也躺下了。走了一天路,虽不至于累到,疲乏还是有一些的。我边闭着眼养神,边习惯性地放开意识,探察客栈里的动静。不探察还好,一探察马上发现了问题。我听到了两个听起来有些耳熟的声音。
“看清楚了吗,哪间房?”
“看清了,二楼乙号房,不会错。”
“这样就好。老四,你可看住了,别让他走脱了。嘿嘿,我们兄弟刚到这个地方,就遇上这样的好生意,运道真好!”
“大哥,今天晚上动手吗?”
“不行,镇上人太多,要是他叫起来就不好办了。咱们兄弟谋财不害命,规矩不能破。这样,明天见机行事吧。”
“还是大哥经验足,小弟佩服!”
“马屁精,看好了,别走眼,把人弄丢了兄弟们可不会放过你!”
“嘿嘿,你一百个放心吧,这样的雏儿,还逃得出我夜猫子的眼睛!”
接下来是一个人走动的声音。
我心里一惊,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从这些话来判断,这些人似乎没安什么好心,应该是在谋划做什么坏事吧?又一转念,他们干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何必去探听人家的隐私?就是想干涉,我只是一只狗,少主人是个文弱书生,我们也出不了什么力呀!
想通了,我不再探察下去,收回意识,安心睡觉。这时,我听到少主人已经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看来他今天真的累坏了。听着他的鼾声,我的睡意也上来了,迷迷糊糊的,我也沉入了黑暗。
朦朦胧胧中,我感觉自己走在一条高低不平的小路上,走啊走啊,就是走不到头。忽然,前面晃过一道黑影,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向我砸来,我急忙一闪,躲过了。但是,黑影一个接一个向我飞来,我左躲右闪,累得气喘吁吁,嘴里都要冒火了。一个黑影急速飞来,我再也躲不开了……
“汪!”我急叫出声,猛地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漆黑,耳边有少主人的鼾声。哦,我还在客栈的房间里,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这个梦预示着什么?
我再也睡不着了,站起来四处巡视,放出意识探察起来。客栈里一片安静,只在楼下的两个房间里听出有人睡觉,外间也有人。再往前面探过去,前面的店堂里亮着一盏油灯,花白胡子的掌柜正在“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其它的动静似乎没有了,要说有,也只有檐下、院里昆虫的鸣叫声。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怪梦呢?我依然奇怪,轻声在房间里走着。走得累了,又躺下来,却不敢睡了,也睡不着。
没有钟表,但我能感觉到时间走得很慢,很慢,比泥地上爬行的蜗牛还要慢,一秒,一分,慢悠悠地踱着方步,不肯快跑。
“喔喔喔——”公鸡扯开嗓子叫了,外面的黑暗变成了青白色,终于熬到天亮了!我一翻身起来,猛抖一下身体,把最后的一点倦意也甩跑了。大半夜没睡,我竟然还是精神抖擞,真佩服自己有一个好身体!
天大亮的时候,少主人醒了,一伸手,他叫着:“翠儿,起床了吧?”摸空了,他一骨碌爬起来,看了看四周,也看到了我,这才明白自己在哪里,忽而一笑,又倒在床上,抱着枕头哈哈笑起来。
我不由得也眯缝了眼,跟着无声地笑,少主人可真有趣!
笑够了,少主人起身收拾东西,拿出洗脸布到楼下去洗漱。我没跟过去,守在门口,我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看守房里的包袱。这时,我看到对面楼下有一个人朝我这边张望着,短上衣,盘着辫子,脸孔黑黑的,像个经常晒太阳的农夫。但眼睛又不太像,目光精亮,透着寒意。
与我对视了两眼,那人装作没事人一般移开目光,可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他的眼睛余光一直盯着我这边。我心里生出一丝警兆,凝神防备起来。
吃过早饭了,也没有发生什么不正常的事,我稍微放心了些。可心里不敢松懈,放开意识探察周围所有人的活动。
结好帐,再问了大车店的位置,我跟着少主人走出这个“凤来客栈”,向小街的一头走去。意识里,我“看到”昨天喝酒的那几个人,准确说是四个人,也先后走出了客栈。一人跟在我们后面,另三人则拿着长短不一的物品朝街的另一边走去。
他们要干什么?我暗暗提高了警惕,紧跟少主人,提防着意外的发生。我现在知道了,其实少主人也是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他的所有经验加起来恐怕还不如我一只狗呢。难怪女主人和翠儿那么不放心,她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你看他,只顾向前走着,哪知道后面有人在偷偷跟着他。
走了一阵,走到一个停着几辆马车的地方。这是一种用一匹马拉的木头轮子的车,车上装了一个用篛叶编制的圆篷,人可以坐在里面。少主人忙走过去,问一个精壮的赶车模样的人:
“赶车师傅,你们是去新昌县城吗?我能不能搭个座?”
那人看看少主人,脸上露出笑容:“这位公子,你问对人了,我的车今天就是去新昌的,你就坐我的车吧,包你舒舒服服,就是这车钱嘛……”
没等他说完,少主人高兴地从怀里掏出荷包:“这就好!请问车资多少?”
“十文钱!”那人说。
“那好,加你两文,让我的狗也坐车。”少主人数出铜钱要交给赶车人。
“这位公子,你坐我的车吧,我只收八文!”旁边一个瘦瘦的赶车人叫道,伸手来拉少主人。
我一看,他的手明显是伸向少主人的荷包嘛,猛地一发力,冲到了这人面前,张嘴龇牙,“唔——”地一声,朝他发出警告。这人没防备我会冲上来,吓了一跳,连忙止住脚步。
“哎呀,这是谁家的狗啊,吓死我了!”
少主人也被吓到了,他伸手止住我,拍了几下,忙对那人说:“对不住,吓着你了,这是我家的狗。”
先前那个赶车人却高兴起来了:“哼哼,赵二牛,你还想跟我抢生意,看看,人家公子家的狗都帮我哩!来,公子,您请上车!”他抓过少主人手里的铜板,连扶带拖地把少主人推上车。我轻轻一跳,跟了上去,眼睛却留意着外面。
被我吓到的人不高兴了,沉着脸骂道:“你个李癞子,看我下回怎么收拾你个憨货!”他悻悻地走回自己的车旁。
“车老板,你的车去新昌么?”一个声音叫着,三个人冲着他走过去。是客栈里的那三个酒客,另一人还在我们后面。
“去,去,怎么不去了?”被吓到的赶车人换了一幅面孔,笑着应答,“每位十文钱,各位请上车!”
三人也不讲价,抬腿登上了他的车,眼睛都不约而同地朝我这边飞快地一瞟,又马上看向别处。
“真是讨厌的人!”少主人也看到了这几个人,轻声嘟哝着。可能是昨晚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他才对着几个陌生人起了厌恶之心。他平常是极少与人交恶的,更别说与人争吵红脸了。他说,自己是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节操,不能做有辱斯文的事。私下说人讨厌,恐怕是他对人最为“恶劣”的态度了。
我却为他高兴,会讨厌人,自然就会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至于被人哄骗了去,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一年多的流浪,带给我的不只是伤痛,还有“混江湖”的经验。尽管最近一年多来的生活总体平顺,消磨了我的许多戒心,但现在出来了,我要重新把警戒之心拾起来。
等了一阵,赶车人又拉上了几个人,达到了他说的要五个人才能走的要求。“驾!”赶车的鞭子一挥,出发了。我看到跟踪我们的那个人登上另一辆车,催促赶车的也动身了,远远地跟在我们这辆车的后面。
“车老板,你怎么在车上装一只狗?”
一个商人模样的人不满地对赶车的说,他的同伴也附和着。刚才上车时,他们两个人都挑着一副担子,各是两只圆形的竹篾编的箩筐,看上去很沉。赶车的要他们加点车钱,他们死活都不肯,上车后就把箩筐叠放在一个角落里,人靠在边上坐着。
“是这位公子带的狗,人家可付了两文的车钱呢!”赶车的没好气地回答他,还在为他们不肯多出一点行李费生气。
商人模样的人看了看少主人,都不说话了,转头看外面。
乘车的另外两人像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背个大包袱,女的脸色苍白,穿着一件厚厚的大襟衣衫,看样子身体不太好,还轻声咳嗽着。他们上车后就一声不吭,默默坐在另一个角落。小小的车厢里坐了这么多人,显得有些挤了。我和少主人只好尽量往前挪,斜坐在赶车的后面,看他挥鞭行车。
车声辘辘,一路颠簸,我们朝北而行。木头车轮压在高低不平的泥土路上,坐在车上的不管是人还是我,都是很不舒服,但又没办法,只得忍着。太阳刚升起不高,路上看不到行人,马车更少,只有我们两辆车一前一后走着。
出了集镇以后,前方是起伏的山道,弯弯曲曲穿行在两山之间。一阵烟尘滚滚,后面那辆马车加速超过了我们,气得这辆车赶车的连连叫骂,只能望尘莫及。他可能是爱惜自己的车马,不愿快走。
我的意识紧跟着前面的那辆车,仿佛看到了那四个人经过我们时扫向我们的目光,那目光让我想起城市里那个“死对头”“大坏蛋”的眼神来。他们的眼神都一样,凶狠,贪婪,恨不得把自己看中的一切攫取到自己手里。
我的戒心又提高了一些。
前面的车转过一个山角,模糊了,我用力探察也感知不到。
我们乘的车还是慢悠悠地走着,快到那个山角了。我一凝神,四个黑影蹲伏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正等着我们送上前去。
看着一边拧着眉头捂着嘴巴的少主人,我心里说:
“少主人,你讨厌的人给你送麻烦来了!”
(星期一了,危机也出现了,狗狗将会如何去应对?且听明日分解!请用你的收藏与推荐来支持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