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劲夫还好,似乎略显淡定。他抹了把花白的一字胡,将污水掸落。探出右臂道,“你好,我是宗芳同志的助手,邵劲夫。你可以叫我大勺。”
张辽转向他,握住了对方的手,“我叫张辽,是宗芳的朋友。”
大勺眼中亮了一下,作为蠹组成员,他当然浏览过“青城通冥台穿越报告”,知道眼前的青年,正是那次奇异之旅的主力成员之一。
“很高兴见到你们。”大勺将感激目光依次递给浦茜拉和船尾始终未动的黑袍男子。他不是客套,是真心的。
“你当然高兴。”浦茜拉乐了,一口皓齿十分粲然。“如果见不到我们,你俩就……就会怎样?”她回头问官方导游维吉尔先生。
“上身,甚至夺舍。”维吉尔并不隐瞒。“这些弃魂知道自己的命运,再无转世投胎的可能,在被河水彻底消解前,唯一的机会就是捉住一名活人,借躯壳还魂,再寻办法越界回到阳世。这机会可不常有——几百年能遇到一两回吧,能不激动吗。”
他说着,还松开一支撑杆的左臂,向四周指了一下。
众人顺势望去,在马灯光晕边缘,仍有数不清的鬼头攒动,一片窃窃私语在水中升腾成气泡,混沌不清,但觊觎的**昭然若市。这艘小船上,大活人有四个,能不眼馋吗!谁都没有放弃……
宗芳终于停止抽噎,挺直身板,从浦茜拉怀中脱出,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歉然道,“抱歉失态了,谢谢大家。”又转向邵劲夫,“大勺同志,也谢谢你。我们终于活下来了。”大勺同志不自然地笑了笑,眉间似乎藏有一丝忧虑。
“我和大勺,从青城山来。就在通冥台附近,我们上次穿宋的地界。”
“你又下去了?可这次怎会来到冥界?”
“冥界?!”宗芳愕然了,她再次看了看河中,又瞧了瞧维吉尔,最后盯了一眼大勺,才把头扭回来。
“……原来是冥界。好吧……其实我们并没有下去,那绝壁已经被封死了。是局里的任务,需要确认一下虫洞的现状。我们刚到不久,就遇到了新情况。首先是阿雅和一名男子在追杀敬千川,然后是青城正一道士大举追杀尹志平和拉巴迪,还有一名尹真人的护卫我不认识。我们出手救人,被卷了进去。
青城四位天师联手用一块巨石把我俩拍在下面。然后,就到了这里……这是我所知的一切,如果如你所言非虚——这里是冥界。我想我大概是牺牲了。”
张辽笑了,“你一定会失望,我们的导游说过,我们都是大活人。你的抚恤金怕是还要晚些才能领。”
“咳……是这样的,”大勺习惯性抹了一下半干的胡须,“我们先被结界困住,又被巨石当头砸下,原本必死无疑。墓碑同志在那一瞬把我压在她身下,大概是觉得我这把老骨头更脆些。嗯,我当然也不能放弃求生,于是动用了道门法器。直接传到了这里——具体掉到哪儿,我可控制不了……也实在太紧急。”
“哪种法器这么厉害?还可以直接翻墙?”维吉尔大感好奇,远远插了一嘴。
大勺看了他一眼,似乎并不十分信任,“唔,是面镜子。现在无法展示,因为我必须在它开启后,用神识锁定我俩一齐跳进去,所以……它还留在青城山原地。”
“可惜……”维吉尔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有些遗憾。
“还好吧,都是身外之物。能保住性命已经不错了。”大勺倒是坦然。
宗芳打断他们,向张辽问,“你刚刚提到穿唐,是怎么回事?其它朋友知道吗?怎会又到了这里?”
浦茜拉乐不可支,“真是一团乱麻。那又是另一个长长的故事。不过,这一切似乎不是巧合,你们既然来了,就一起共进退吧。咱们先把冥界的事搞定,再回家慢慢说。”
张辽diǎndiǎn头,“是,眼下更紧急。我们正准备去灵配府,追杀混元派宗主应龙子,顺便救出唐玄宗。对了,还有一位战友大概也在那里,叫裴旻。”
宗芳的眼睛,随着每一个名字报出都放大一轮,等听到“裴旻”二字,几乎要瞪裂了。“剑圣裴旻!”她脑中急速调出边锋局长给他的“莫高三三幺”档案报告,那里有关于失踪者的全部资料,也有龙泉寺超级电脑“贤达法师”的分析报告。
裴旻,可以说是最大一条线索,如果找到他,那么距离杜远的父母杜轩辕与卓英英也就不远了——此行不虚!
她有些激动,职业的斗志再次涌现。
大案,绝对是大案!看来一切自有冥冥天意指引。
她没有马上袒露关于张辽好友杜远家的秘密。目前暂时还不能确认身边这位爽朗洋妞的身份,还有船尾那位古怪黑袍男子——连面目都看不清,更是阴气十足,令人难以揣度。
维吉尔手中长杆始终未停,一下复一下,也不见有多迅捷,但小船如同插了翅膀,在宽阔的河面上飞驰而过。
时而岸上传来激烈犬吠,时而又有雄鸡高鸣。穿过一道幽暗峡谷,眼前终于再次开阔起来。一座黝黑的城池出现在眼前,巍峨城楼如同高耸山岳,令人喘不过气来。
整座城池背后似有冲天火光升起,炽烈的焰光冲破迷雾,将浓郁色彩再次还给大地。由于采光的转换,黑白世界直此消失。只是那光源似乎在地平线上,使得全部城墙都处于逆光之中。沉重阴影勾勒出极其立体的层次,让那里更显神秘……
“要进城了。我的望乡台只是边境驿站,这里才是冥界主城。乡巴佬们,不要露怯哦。”维吉尔慢悠悠介绍着,言语中不失诗人一贯的调侃。
“什么城?”张辽有些困惑。
“酆都。”大勺缓缓回答,似有无限感慨。
果然,虽相距数十里,城门上巨大的匾额已经可以看清,“酆都城”三个金字穿破迷雾,直塞到每个人眼眶之中。
浦茜拉站起身来,踮着脚尖,眼中金光连闪,一字字读道,“人与鬼,鬼与人,人鬼殊途;阴与阳,阳与阴,阴阳永隔。”
“这是什么——对联?”宗芳不具备女武神大嬷嬷的同级视力。“横批呢?”
“没有横批。”浦茜拉咂咂嘴,“我以为冥界都是教堂壁画里的炼狱形态。没想到啊,居然如此雄伟!可为何都是东方建筑风格?我们西方的古堡呢,这不科学。”
在这里讲“科学”,大家都笑了。
是啊,谁也没说它够科学。但这一切信也罢,不信也罢,就在这里。
人们习惯了,把已知的称为科学,把未知的称为迷信。可又不能否认,一个个曾经的未知正变成已知,也即一个个曾经的迷信同时成为科学。
不到此处,何知阴阳两隔?
世界真的很大,远非我们凭借六感得来的粗略样貌。随着一层层面纱被剥开,一行人逐渐走进了全新领域。
似乎有更大的秘密在酆都城内伺服,它粗重的喘息几可听闻,焦灼的心跳令人企盼。是机遇还是陷阱?张辽无法回答。
他想站起来高声呼喊,让一切熟人都能听见,让好哥们杜远,让远在海外的离异父母,让自己的女神文从心……都来分享他此刻难以抑制的心情。
宗芳当然也很激动,但她敏锐察觉到张辽不同寻常的克制,他紧握双拳上的青筋和无比亢奋的眼神暴露了内心。他怎么了?
这令人窒息的压抑城池,似乎释放着巨大磁场,有选择地与来访者进行深度共鸣。张辽,明显是它最感兴趣的目标。二者遥遥相望,似有不尽隐情……
船身轻轻一震,贡多拉靠岸了。
维吉尔请大家跃上陆地,从黑袍中取出一条橄榄枝。柔软的枝条上,尚且挂着两排相向而生的叶子。只是不知何时摘下的,叶片上绿意业已全消,只余黝黑一抹。
“最亲爱的老乡,你收好它。我虽生前供事于罗马,但无时无刻不在想念高卢。这次遇见你,让我十分欣喜——家乡的女子还是那般美丽。”
浦茜拉轻轻捻着橄榄枝,秀目斜视,“大叔,都这把年纪了还撩妹?哈哈,这叶子有什么用?”
维吉尔也笑了,“我心不老,只有爱才是永生的源泉!你手上这东西,不是我的。是一位老朋友送给我的。
大约在十三世纪末,我刚刚就职底层引路者,带他在地狱和炼狱游览了一番。按理,当时他并未取得签证资格,但我发觉他就是我死后整个罗马帝国诗坛的希望所在,自然额外多照顾一些。
他在此地获益良多,灵魂体验得到极大补益。临走前,他把头冠摘下来送给了我,也就是这束橄榄枝了。
他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回去当即写出了流芳史诗《神曲》。警醒了无数后世俗众,让罪恶之花不在恣意如火如荼,过度**得到了有效收敛——这就是功德。
不过,灵魂圆满如他,也逃不过天道法则。但他没选择去无忧无虑的天堂,而是模仿我的选择,回到冥界就职。
他此刻就在酆都,官比我大一diǎn,权限比我多一些。你们此去,注定无法一帆风顺,拿着这个去找他,他自会明白出处,也必定会尽力相助的。”
浦茜拉这才郑重将树枝收好,感激地问,“我该怎么称呼他?”
“阿利基耶里……你叫他但丁好了。”
这名字让大嬷嬷肃然起敬。
她没读过《神曲》,但丝毫不影响她知道但丁。
她甚至知道他的诗——直接终止了阴暗的中世纪文学,如曙光般照亮新文艺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