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远刚刚下台,又被请了回来,同行的还有第一组晋级选手唐寅。()
两人相视一笑,唐解元道,“小哥儿干得不错,可有信心拿下达芬奇?”
杜远一哆嗦,“岂敢岂敢,我纯属酱油党,偶然路过——小手一抖,拿了经验就走。”
唐寅眼珠翻了翻,没明白“酱油党”什么意思,遂道,“也没什么可怕的,后生才可畏嘛!自管尽力就好。”
待三位选手并肩站定,司仪寮卿急急宣布决赛规则,“诸位,这后一场,即将决出本次‘写容盛典’的冠军,孰能夺魁,还看此番!请大家都不要留手。
眼下之规则,与前面小有不同。这回,组委会只推出一位模特,供三位选手共同参绘。”
嗯——台下妖众频频点头,均觉得这样才更加便于评判。
寮卿看了一眼选手们,“各位大师可有意见?”
达芬奇没吱声。
唐寅一挥手,“无妨,怎样都好——我说,能不能先来壶酒啊?你们台下喝得滋喽滋喽地,把人馋得不行。人一分心,画也画不成了!”
寮卿连忙鞠躬,“是我考虑不周,来人,上酒——”
早有两名侍从抬着酒坛上台,拍开泥封,向大海碗中满满斟下去。
唐寅提着鼻子连嗅三下,“咦,这香气,若有若无……”
一名侍从解释道,“回禀大师,扶桑清酒讲求的就是清冽,故而未有浓香。”
“不,我说的不是酒香,是花香。”唐解元伸手拎起酒坛子左右端详,“酒中并无桂花,也不见其他填料……何来清淡花香?”
台下海坊主哈哈笑了起来,朗声吆喝着,“伯虎先生,您倒是生了一只好鼻子!此酒为我名下酒坊所酿,天下独此一家,如果不是姥姥办活动,大家还喝不到呢。如您所见,内里并无填料,是为了保持色泽通透。其奥妙都在坛子上——”
“哦?此话怎讲?”唐寅大感兴趣,连比赛的事儿都忘了。
海坊主得意洋洋,抓住机会猛打广告,“这些坛子的质地,与寻常泥胎不同,非瓷非陶,介乎两者之间。其材料均来自御所内部,每年由白坟姥姥统一打包送至我家酒坊。”
“那么,到底是什么材料呢?”这玄奥越发勾起唐解元的兴致。
“是骸骨,年轻女孩儿的骸骨。听姥姥说,这些女孩儿生前用樱花香露浸泡过许久,直至皮软骨酥。死后的骨殖被研磨成粉,即可烧制成特殊骨瓷,用之乘酒存酿,则会将樱花之香缓缓透入酒中。但由于材料有限,每年也只能烧出两百个坛子而已,故而此酒的产量弥足珍贵。”
唐寅更加好奇,“一年两百坛……那也不少了!怎会寻得到如此多的年轻女子骸骨?”
“那我就不清楚了……”海坊主一脸茫然,“许是姥姥自有通天妙法吧。”
杜远在一旁听了,突然打起摆子来,浑身抑制不住颤抖,仿若中了风寒。他一把拉住唐寅,“伯虎先生,此酒饮不得!”
“欸——哪有饮不得之酒?”对方毫不在乎,放下酒坛端起酒碗,朝着喉咙猛灌。
他这架势,实在算不上品酒,连饮酒也算不上。
转眼大海碗已经见了底,唐伯虎把碗一抛,打了个酒嗝,“痛快!先润润嗓子,余下待会儿再喝。可以开笔了——喂,模特呢?”
寮卿一拍手,幕布撩开,一位清丽少女走了出来。
嚯,这一出场,满园无声。
美——毫无异议的美。
此女身材修长,标准九头身,穿了盛装和服,发鬓插满昂贵珠钗。虽不苟言笑,但美入膏髓。
除了江户时代流行的扶桑秃眉有些碍眼,其他部位无一不跨越了地域性审美局限,即使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见了,也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唐寅抚掌大赞,“善,甚善!如此画起来才有激情——”
寮卿立马宣布,“既如此,仍以半个时辰为限,计时开始!”
梆子声又响,那唐解元迫不及待扑到案前,抓起墨锭开始大肆研磨,彷佛一刻也等不了。
奇的是,达芬奇和杜远都站在原地没动。
杜远此刻心潮起伏,胸口似有海啸掠过。他的脸白一阵、青一阵、黑一阵……眼中望着美女模特,满脑都是“白坟姥姥”四个大字!
绝对错不了。
赛前在地宫里一探,虽未瞧见白坟的正脸,但在惊鸿一瞥中,扫到了一眼她新贴的“面皮”。
正如那位驾前首席婢女烟夕罗所描绘的,“……这肤如凝脂,水当当吹弹可破,剥下来依旧白里透红。腓肌含而不露恰可包颧,唇如蝶翅嘴角含春,鼻翼饱满但入口内敛,人中深若茶勺,眉毛虽粗但剃光就好,再配上您老的黑齿——我看天下第一美人非您莫属了!”
这声音犹在耳畔,杜远死死盯着模特,突然呲牙笑了一下。那女子也正回视着他,猝不及防,只好报以礼貌微笑。
三颗半牙齿露了出来,果然是黑齿!
杜远在大学里修过东方美学课,他很清楚,这个时期的扶桑贵族女子,素有染齿习俗。但,仅限于贵族。先前登场的那些宫婢就没有这个习惯,一个个还都保持着满口白牙。
错不了啦,这一定是白坟姥姥本尊。这厮作为大会幕后组织者,一直隐身不露面,原来是想假公济私,借着总决赛混入模特中,给自己留下至少三张传世佳作……
这种虚荣心态,和她剥皮贴脸的行为如出一辙,只有变态到极点的妖孽才会这么做。
想到地宫里挂满女人面皮的的百孔格,又想到酒坊里那些烧制酒坛的所谓“樱香骨殖”。杜远笑得很辛苦,直到笑僵了颧肌,笑出了泪水……
好,你敢来,我就敢画。就让老子亲手给你留张遗像吧!
他猛一转身,大步走向长案,也开始研磨墨锭。
舞台中央,只剩下达芬奇先生和绝世美人面面相觑。
老爷子目光阴郁,把眼前模特看了又看,突然向后一翻,抬手捂住了双眼。只见他踉踉跄跄,状似极为痛苦,直朝舞台边缘跌去——
寮卿不愧为成名已久的蛤蟆精,双膝微曲,一个蛙跳纵出两丈开外,堪堪将老爷子拦腰揽住。
还好,没摔坏咯……“大师,您怎么了?”
达芬奇紧捂着眼窝,虚弱地说道,“眼疾……我的眼疾又犯了……”
“啊——”寮卿汗都下来了,“这怎么办?您需要什么药?”
“什么药都没用……实属用眼过度,是千年顽疾。老夫只需要静养休息。”
“这……好吧!”作为司仪,寮卿也是现场总指挥,他深知怀中这位大咖是姥姥亲自从冥界请来的核心人物,如有闪失,可不好与十殿阎罗交待。遂无奈招呼侍从们,前呼后拥,将达芬奇抬向后场。
舞台上,只剩那位美人和两位天朝画师,台下一阵骚乱,事发突然,妖众们均感意外和遗憾。
今晚这九位参赛者,顶数达芬奇名头最盛,居然先是不战而胜,后又不战而败……一招一式也无缘得见,上哪儿说理去?
还好,大家不是凭票进来的,不让都有心嚷着退款了。
那绝世美人似乎也颇感遗憾,掩饰不住眼角微微失落之色。她施施然寻了张高脚凳,夹着双腿斜坐其上。拿眼瞧着唐寅和杜远,似乎在说——你们两位,可别再搞出什么幺蛾子哦……
这场变故,杜远看在眼中,乐在心头。他心道,“姜特么还是老的辣!芬奇老师一准儿看出这厮有问题,不愿意助纣为虐,故而找了借口退赛……嗯,这更加佐证了我的判断没错!”
唐寅倒是乐呵呵的,他的墨已经磨好,提着一只毛笔朝杜远一挤眼,“小哥儿,天朝队已经稳胜了,赛后咱哥俩必须好好喝一杯。”
杜远苦笑一下——这家伙,没心没肺的,心里除了酒就是女人;没想到的是,居然还有闲地儿安放“集体荣誉感”。
两人一先一后,次第开始作画。
用的都是卷轴和笔墨,画的都是同一个模特,这下可方便观众作比较了。
台下窃窃私语着,一会儿有人说这个运笔如飞,一会儿又有人说那个行云流水。众口不一,更凭所好。
那厢达芬奇刚被抬到后场,立刻挣扎着起身挥手,“你们都退下吧,老夫要静一静。”
侍从们不敢忤逆贵客,急忙撤手,齐齐鞠躬散去。
周昉和手冢治聪一左一右围了上来,“老爷子,怎么搞的?要紧吗?”
“是啊,我们这组名起的有问题,”手冢摇头叹息,“叫什么不好,非叫‘隐鹤?这下一语成谶了吧!三个人一笔没画全部退赛……”
达芬奇耳听侍从们脚步声远去,忽然扯掉紧捂双眼的大手,用清澈的灰色瞳孔望了望两位战友,肩膀一耸,把兜帽甩了上来,将眼神重又隐藏到帽檐下的阴影中。
“呦——”手冢眼尖,“您这是没事儿啊……”
周昉一把按住他的嘴,轻轻嘘了一声。转头问道,“什么情况?”
达芬奇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慢慢道,“那女子,灵魂污秽无比。冥界恶鬼万万千,不及她一点半滴。”
这评语,也算到底儿了。
周昉与手冢均变了脸色,又惊又疑。前者一把按住达芬奇的老手,“不用说了,此地不可久留。你我等到散会,即刻返程酆都。”
手冢急了,“那我呢?”
周昉瞥了他一眼,“我们是阴间来的,自然回阴间去。你还没死呢,着哪门子急呀?”
手冢这才恍然,他擦了擦汗,也凑过来悄悄说,“其实,我的真身也早挂掉了。算是游魂野鬼吧,直到漂流此地,才寻了个饿殍附体。我真名不叫东洲斋……”
周昉又按住了他的嘴,“我们不想知道这些,也不需要知道。你能再世为人,是你的福缘,好自为之吧。”
不远处的歌川国芳见他们仨开小会,也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呦,芬奇桑没事啊?没事就好!”他一把拉住手冢,“你的经纪人一家怎么办?要不要趁现在出去寻寻,看能不能救出御所……”
“就凭你我?”手冢瞧了瞧歌川,又瞧了瞧他素不离身的太刀,“能打得过那些大妖吗?”
“不能!”歌川十分诚实,十二分笃定。
“那就老老实实待着,只能看小兄弟杜桑的了……”
杜远画得很从容,不知怎地,那支魂器长锋狼豪没有抢着自嗨。
他全凭自己的本事,一笔一笔勾划着模特样貌,不过不失,不偏不倚,抛除了一切主观情绪,静心描摹着。
眼前这张脸,的确美艳不可方物,用不着添油加醋已经极好。
但相较于旁边的唐寅,杜远确实欠缺一些飞扬神采。
那唐解元彻底兴奋了,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擒着毛笔,左一口、右一笔,左一口、右一笔……仿佛眼前之秀色可餐,连下酒菜都省了。
酒过三巡,画过半篇,他忽然面色潮红,把空碗再次抛开,摇着毛笔跳起舞来。
口中兀自喃喃道,“哇……好多,好多好多……这让我怎么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