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与陆地别有不同,绝殁雄黄气被海水稀释淡化,唯有蛇类才能嗅到,况且麟晟为避免打扰到太子静修,下令不得向他禀报绝殁雄黄的事,直到辰沐海蛇类几乎死绝了,龙三太子依旧仿若无事地披着公文。
然而,一个青衣小仙僮不顾济臣的阻拦,冲进引痕殿,茫然四顾,焦急无比,“龙三太子,灵澈仙子不行了,想要……咳咳,想要见你一面……”
不行了?南泽眉头一皱,不会是那丫头又玩什么花招吧!起身示意,侍僮打开书房门,太子走向殿中,淡淡问道,“怎么了?”
那仙僮一见太子,全身维持的力气被抽尽,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仙界所有的蛇类都中了绝殁雄黄,老夫人是蛇仙,灵澈仙子承了一半蛇类的血肉,再加上仙法一般,如今已化归原形,奄奄一息,怕是不行了。”
“绝殁雄黄……”南泽低低吐出,目光复杂,很快猜出幕后使者是谁,不由得一叹,“好,我去看她。”
主动去见那个从不在意的女子,却是她快要香消玉殒临别时,然而,正因为是最后一面,他才动了恻隐,忽然忆起,冷真曾不止一次地问,他救她,只是对生命的怜悯么?
他本可以否定,为什么当时一直沉默,是对冰漩有些一万年惯性的执念?是怪她从来不懂他的心?
冷真,倘若蛇影魅去了,你会不会为他而流泪?
那个五官精美无瑕,气质雅致妖娆,银发似月华泻地的妖物,高华清贵与生携来,霸气轻而易举地掩于无形,绕指可柔美人唇,河山点化三界拥,一举一动,不费吹灰之力,竟比任何楚悠的男仙都要从容自然。
虽与楚赤暝以不同的风格为论,真要必将起来,楚赤暝却要逊了一筹,何况是伤病恹恹,不复十年前的他?
收起思绪,输了那青衣僮子一股内息,与他一道向诺阳仙山赶去。
夜幕垂下,漆墨泼了全境,黑暗中凉风凄凄,仿佛蛇类不绝如缕的哀泣,南泽情绪低落,良久不发一言。
青衣僮子更是难过,“仙子平日总念叨着太子,可山主命人对她严加看管,不准她去辰沐海,她千方百计地出逃,也是为了去寻太子,小的还等着太子对仙子动了情,喝一杯喜酒,不料……”
话未说完,竟抑制不住地抽泣。
临风而立的太子沉默不语,只将云御快了一些,诺阳仙山笼罩在一片哀伤之中,仙鬟嘤哭,渺仙叹气,摩华山主立在女儿的闺阁前,看着逐渐近了的白云,眸光闪了闪,却被阁屋透出的灯光衬出满眼泪水来。
“龙三太子。”摩华上前,语气沙哑,“小女就在房中,可惜已不能亲自相迎。”
南泽随他走进阁屋,折身步入寝房,小僮有些奇怪地环顾,心下更加怆然,为了对龙三太子表示珍重,倾倒的桌椅凳榻重新收拾好,耗放出来的青气被清理得不剩一缕,让人难以联想在一个多时辰以前,这里曾是多么惊心动魄的状况。
寝房中飘浮着隐约的海兰香气,窗台上,一株海兰擎起青白色的花朵,状如拳大,花蕊点紫,朵壁镶赤,淡雅中略带妖冶,正在轻轻摇曳着。
床帐半垂,流苏微摆,锦被一丝不乱,温软的榻上,一条碗般粗大的红蛇正盘卧着,幽绿的眸中晶莹闪烁,却早已有涣散之态,难以挽回的颓丧,对世间一切的留念,都即将成空花,成幻影。
摩华仙君深深地看着女儿,“儿啊!龙三太子来了。”说罢转身走出寝房,高大的身影萧瑟又寥落,青衣小僮跟了出去,嘴一瘪,几乎又要落泪,却垂睫,忍住,不能让这久得的温馨添上凄凉。
闻到那一阵淡淡的海洋味,红蛇仿佛有了些气力,稍微动了动,幻化成红衣的人形模样,桃花眼,眉心朱砂痣,青丝垂落,目光悲而喜,嘴角弯起知足的笑意,浅涡却盛下滴落的一颗泪,“龙三太子。”
南泽在榻边坐下,将她扶起,灵澈身子柔若无骨,头一歪,枕在他怀中,前膛顿时铺满了顺滑的青丝。
南泽低头看她,沉声,“你,可有未了的心愿?”
灵澈看向窗台上的那一株海兰,“那是为你栽的,我本想,亲自带去给你,眼下看来是不行了,只有叫你来取。”
“好,我带回去,好好养着便是。”
桃花眸中荧光点点,却随时准备散作漫天流星,昭示着一种绚丽的陨落,檀唇轻启,终是缓缓吐出那个朝思暮想的名字,“龙三太子。”
“嗯?”
怀中的女子一脸苍白,气息也愈来愈微弱,断断续续,“在你的怀中离开,是灵澈一生,最大的知足,即使死了,魂魄也带着你的温暖,下一世,我会循着这样的熟悉,只求看你一眼。”
“好。”南泽柔声应她,却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看着她一头依旧乌黑的长发,不由得一叹,“昏帘幽灯,青丝亮,夜幕语稀,离人怅。”
“太子不必太过怜悯。”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灵澈其实很开心,很……”
拖着余音,下一个字却是再也吐不出,眼中的辰芒终于升耀而起,闪烁着,越来越高,满阁星点,漫天光华,瞳孔一下子睁大,濒死的瞬间,手忽然向上举起,定格成一种永恒的姿势,嘴角还残留着一抹幸福的笑意,仿佛是生命最后的绽放。
而那只纤手,正正抚在六海千山第一俊美的颜容上,那双桃花眸,尽管神光已涣散殆尽,却依旧痴痴地,空洞地注视着他,原来,在不自觉地追寻美而去时,她心中的“美”,终究只是与他有关。
南泽注视她一会儿,将她的手小心地移开,将她的身子放平整,“摩华仙君。”
帘外似乎有什么剧烈地晃了一下,帘子被青衣小僮挑开,扶着踉跄的摩华仙君走进寝房,不过是短短一刻钟,仙君满面颓容,竟似老了十万岁,握住女儿举起的手,喉咙间是压抑不住的呜咽,“澈儿,谁叫你承了一半的蛇类骨血?”
南泽将目光投向窗台,青衣小僮双掌托起海兰花盆,交到他手中,双眼泪水涟涟,“太子请好生掌管,以慰灵澈仙子之灵。”
南泽接过,最后看一眼榻上的女子,抿唇,垂睫,步出大殿,黑夜深沉,凉风戚戚,不见一丝星光和月华,今天是什么日子,却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岁岁暮暮,三世悲欢离愁,不知多少在夜间残忍地更替,可是,无法阻止呵!就如此时,就如十年前,她在他不知的情况下,空余了魂魄从恶魔修罗场出来,却等不到她一直想要听的一句话。
南泽,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南泽,你对我可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忽然想到一桩重要的事来,心猛地一惊。
蛇类吸入绝殁雄黄,非癫即狂,法力越高受影响越深,越难控制自身的行为,冷真在蛇影魅身边,会不会……可是,她眼下又在何处?
将海兰花置于仙墟中,皱眉略作思索,心下很快明了,却是更加的焦急,夙丘域离六海千山隔了七个广阔的区域,他没有蛇影魅瞬移的本领,恐要两天两夜才能赶到,抬首看向茫茫一重天,有了!
吃过夜饭,赏一下景,疏华蓝袖一挥,一盘围棋出现在桥中央,黑白子镶嵌在紫金格间,白的似深海贝珠,圆润晶莹,黑的若漆墨浸染,美瞳幽亮,生肌雪落入棋盘,白的更温巧,黑的更夺目,半空,一颗夜明珠寂寂照耀,方圆十丈之外,便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冷真无奈地看着整盘棋,“弄一副死局出来做什么?”说着伸手正要和散。
蛇影魅握住她的手腕,玩味一笑,“那么,我们就来拆棋,谁无法维持死局,就算谁输。”
冷真睁大眼睛,还有这种玩法?
疏华撩起衣摆,在软椅上坐下,“逆向拆势,才是围棋的最高玩法,仙子请!”
冷真来了些兴趣,挽起袖子,伸出一截晧腕,目光逡巡一圈,将南向一颗黑棋拿起,“南军星动。”
疏华淡淡一笑,执起中部一颗白棋,“中星元撤。”
虽然两个位置解冻,却形成一种对峙的僵势,倘若往前一步,则是两子归位,恢复原先的死局。
冷真盯着棋盘,一时眼花缭乱,不知从何下手,然而,虽然是两人比拆棋,疏华却让她先拆,也就表明主要由他维持僵局,已经作了最大的让步,她最关键的,是万万不可放弃,并与他上一步相衔接。
思忖良久,忽察有些不对劲,抬眼望过去,迎上那一双笑意盈盈的美目,不由得有些气急败坏,将东向一颗黑棋拈在指尖,“暗星陨落,异君诞。”
疏华轻叹轻摇头,仍是动中部,然而,这不经意一移,却让旁侧一颗白棋光芒四耀,与她刻意突出的一颗遥相呼应,仿佛一是人间帝王,唯我独尊,一是边境霸夷,不可一世。
但,她手下的局势终究逊了他一筹,不服气地在棋盘上检视,试图找到帝王棋旁伏下的狠招,忽见坐在对面的人俊脸逐渐惨白起来,一怔,嘲讽地笑,“是不是怕了?”移动一颗,“帝杀,将退。”
主动为他斩杀麾下重将,看他如何应对?正要说,“不许动我这一边。”笑眯眯地看过去,一惊,只见蛇影魅按住胸口,紧抿嘴唇,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碧色的眸中,逐渐泛起赤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