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急促的登闻鼓声打破了环州的宁静。大半个月前,发生在大拔砦的十条人命案让整个环州上至知州下至平民都胆战心惊。今日听闻杀人凶手已被擒获,知州大人正要升堂问案,不少环州百姓都匆匆赶至县衙瞧热闹。
衙门大堂内,正跪着两群人。右侧十数名穿着粗布衣衫的老幼乃是苦主,左侧跪着的五名少女各个身披碧绿锦缎斗篷,胸口绣着一只黑鹫,正是当初众人所见那五名杀手的装束。当日在大拔砦,这五名杀手头戴面纱身怀利刃而至,态度傲慢连知州大人都不放在眼内。如今她们神色萎靡地瘫软在地,百姓们见她们颜色俏丽娇娇怯怯,竟是如何都不能将她们与数日前杀人无算来去无踪的魔头联系起来。
此时孟知州尚未升堂,堂外不少围观的年轻人见那五名少女各个美貌,不禁大起怜香惜玉之心。很快,便有一名身穿儒服青年士子扬声道:“不过是几名弱女子,如何会是杀人凶手呢?怕是认错人了吧?”
“我与徐兄原是英雄所见略同哪!”先前那位“徐兄”话音方落,便又有一名士子迫不及待地接话。“大伙且看看这几位姑娘的手,皓腕凝霜弱质纤纤,莫说是提剑杀人,便是杀鸡也未必有力气啊!”
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们皆顺着这名士子的提醒向那五名少女望去。这五人原就骨架纤细,那手腕竟不比柴火粗上多少,手指白皙粉嫩,分明是大家闺秀的模样。要说这样的手竟能杀人,百姓们实在难以置信。
有那两名士子带头,不一会堂外的百姓们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人不信这五名少女是凶手,有人道孟大人爱民如子当不会冤枉好人;有人说怕是为了尽快重修大拔砦随便找的替死鬼好安抚人心,又有人反驳倘若当真是找替死鬼又为何不找几个穷凶极恶的。一时间,衙门的正堂上竟热闹如集市一般。
莫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身穿官服孟泰自后堂缓步而出,堂上两列差役见状急忙手中水火棍触地,齐声呼喝:“肃静!威武!”
围观的百姓们明白这是要升堂了,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环州知州孟泰直至坐上正堂腿肚子仍在转筋,望着跪在堂下的那五名颜色俏丽的女子,他下意识地向自己的左侧望去,已换一身官服暂且充当此案押司的慕容复向他微一点头。孟泰见状终于有了少许底气,清清喉咙,一拍惊堂木,高声道:“堂下所跪何人,何事击鼓鸣冤?”
正堂的右侧,十数名老幼闻言急忙报上名姓,又哭道:“大人,我儿子/丈夫本为环州工匠,半个月前修建大拔砦时无故被这五个恶贼所杀,请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那十数名老幼各个衣衫破旧、声粗肤黑,显然都是穷苦百姓。如今失去了家中壮劳力,日后的生活如何维系必定极为艰难。
孟泰又将目光转向堂下左侧跪着的那五名女子。“她们所说可是属实?尔等何故杀人?”
那五名女子正是出自灵鹫宫的五名圣使,只是如今她们俱被慕容复制住了穴道浑身酸软无力,再无往昔的威风了。听到孟泰地问话,为首的那名娇艳女子竟哽咽落泪道:“大人,民女冤枉!”她一哭,她身后的四名女子便也跟着齐声痛哭,连道冤枉。
世人皆有爱美之心,眼见这五名水灵灵娇花也似的美人儿无助落泪,堂外百姓不由大起怜惜之意。一时间,堂外的扰攘愈发汹涌,更有方才率先发话的徐姓士子在堂外高声道:“大人!这几位姑娘弱质纤纤,如何会是那杀人狂魔?请大人明察啊!”
孟泰既不是老眼昏花,又不是不懂怜香惜玉,如何不知这五名女子看起来绝然不像是杀人无算的魔头?然而,孟泰却更加记得昨夜他亲眼所见这五名女子持剑与慕容复恶斗,更亲耳所闻这五名女子出口要挟要令孟家鸡犬不留。此刻见这几名女子作态蒙骗百姓,孟泰登时大为愤怒,当下一拍惊堂木,厉声道:“大胆刁妇,死到临头还敢弄鬼欺瞒百姓,就不怕大刑伺候么?”
孟泰此言一出,那五名女子更是放声大哭。只见为首的那名女子一边扯着袖子抹泪,一边哀哀切切地道:“民女听闻,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等姐妹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杀人行凶?大人要杀便杀,别再折磨我们了……”
这女子话音方落,堂外百姓已大叹“无辜”、“可怜”,这场面竟有些控制不住。
孟泰见状急忙连拍惊堂木,堂上两列差役又齐声呼喝:“威武!”
这一回,堂外的议论声却是响了许久才逐渐安宁下来。注意到为首的那名女子的眼底闪过一抹得色,孟泰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坐在孟泰左侧的慕容复便在此时开口道:“大人,这五名悍妇心狠手辣牙尖嘴利,要她们招供非得用刑不可。”
孟泰尚未答话,堂外的徐姓士子又高声叫道:“大人,不可屈打成招啊!”
慕容复本就十分腻味这“颜值即正义”的愚昧风气,此时见这名士子主动跳出来,他当即扭头叱问:“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那徐姓士子闻言即刻大大方方地走上大堂,分别向孟泰与慕容复二人躬身一礼,朗然道:“环州贡士徐同,见过两位大人。”
慕容复点点头,冷声道:“徐士子,本官且问你,杀人凶案发生当日你可在场?”
徐同摇摇头,坦白道:“那日学生在家中温书,未曾在场。”
“既然如此,想必也没见过那几名凶徒?”慕容复又问。
“未曾见过。”徐同又摇头。
慕容复面色一沉,厉声喝问:“既然不曾见过凶徒,何以今日一口咬定这几名女子并非真凶?”
“这……”徐同登时张口结舌,呆滞许久方赧然道。“学生见这几位姑娘柔弱……”
慕容复睨了这徐同一眼,轻声曼语地道:“依你之言,这几位姑娘美貌柔弱,不像凶徒。本官见你三角眼、吊梢眉,生来猥琐,那必定是真凶了?”
慕容复此言一出,堂下百姓看看眼前这个样貌不堪的徐同,又望望犹若神仙化人的慕容复,不由哄堂大笑。
哪知他们笑声未歇,慕容复的话音一转,高声喝令:“三班衙役何在,将此凶徒拿下!”
堂上衙役们听了不少百姓们同情凶徒的酸话,早已心头有气。此时听闻慕容复下令,他们即刻如狼似虎地向徐同扑了过去。
“大人!冤枉啊,大人!”徐同被两名衙役反剪着双手摁倒在堂上,不由大惊失色连叫冤枉。“大人,无凭无据,岂能说学生杀人?大人,不可以貌取人啊!”
慕容复冷然一笑,森然道:“你说本官指证你为凶徒是以貌取人,你为这五名女子开脱难道不是以貌取人?枉你还是朝廷贡士,读了满肚子的圣贤书却善恶不分,为美色所惑非但不以为耻反而自鸣得意!有朝一日你若为官,天下百姓岂非怨声载道?来人,唤学谕来,革去他的功名!”
慕容复指证自己是真凶让衙役将自己拿下,徐同还仅仅只是紧张,如今一听慕容复还要革他的功名,徐同竟立时痛哭流涕,连连叩首哀求:“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功名一革,前途尽毁,徐同不由万分后悔自己方才的多嘴。
慕容复行事这般不留情面,说话又一针见血,堂下百姓登时羞愧低头,再不敢妄言是非。
慕容复唱过了白脸,孟泰自然要出面唱个红脸。他当下开口道:“徐同,本官念你无知初犯,便且饶了你,退下罢。”
徐同方屁滚尿流地退下,孟泰又令差役自后堂取出了五柄寒光凌冽的长剑扔在了这五名女子的身前。“大胆刁妇,昨夜尔等漏夜行刺本官,为慕容大人亲手所擒。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灵鹫宫的五名婢女见局面已被慕容复扭转,顿知大势已去。只见为首的那名女子立时又换了副神色,只一脸倨傲地道:“凭你也配向我们问话?狗官,我奉劝你一句,快快放了我们,并向我们磕头赔罪。否则,待尊主亲临,必令你死无葬身之地!”
围观的百姓们原本见她们各个娇弱尚有几分怜惜之意,此时见那女子态度这般嚣张顿时全场哗然。
“放肆!”饶是孟泰一介书生,听了那女子的话也是激怒不已,当下一拍惊堂木厉声道。“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本官问你们,你们姓谁名谁?为何杀人行凶?残杀工匠、阻止重修大拔砦,是受何人指使?”
那五名女子却俱不出声,只是望着孟泰不住冷笑。
“大人,不必与她们废话!”慕容复却对这几名女子的表现并无意外,江湖中人向来头脑简单又自视甚高,跟他们较劲简直是自找气受。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角色,唯有以暴制暴,方能让她们服服帖帖。“这些江湖草莽目无法纪,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实乃祸乱太平的亡命之徒。”说着,他随手抓起孟泰面前的一块令牌狠狠掷地。“来人,给我将这五名人犯压下,重打二十!”
“你敢!”听到慕容复有此命令,为首的那名女子不禁勃然变色。“我们姐妹技不如人,你要杀便杀,何故羞辱我们?慕容先生,你这般所为不怕被江湖上的好汉笑话么?”这五名女子昨夜以五敌一,竟在慕容复的手下走不到十招便已束手就擒。慕容复的武功这般了得,要杀她们只需动动手指,想不到他竟将她们送到了衙门。慕容复这般不讲江湖规矩,落灵鹫宫的颜面,不由教她们又气又恨。
慕容复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森然道:“我看是你们忘了,江湖之外还有朝廷!杀人偿命,本是朝廷法度!三班衙役何在?”
“是!”堂下的差役早等着这命令,当下上前将那五名女子一一压下,举起水火棍便是一顿重刑。
那五名女子虽说被点了穴道抗拒不得,可毕竟护体内力犹在,是以这二十杖打完虽说各个背上血肉模糊却实不曾受什么重伤。只是她们自幼便在灵鹫宫,宫中姐妹向来和睦,出门在外更是高高在上,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只见为首的那名女子沁出了满额冷汗,紧紧捏着拳头,她咬牙死死盯着慕容复,强项道:“慕容复,你给我记着!纵使我们死了,我灵鹫宫尊主也必然将你碎尸万段!”说罢,她猛然用力向自己的舌根咬去。
哪知,她这一下尚未咬实,慕容复竟已如鬼魅一般飘至她身侧。只听“咔咔”几声钝响,她与其余四位姐妹的下颚便已如数脱臼。
“想要畏罪自尽?杀人罪名虽重,可里通外国破坏重修大拔砦更是诛九族的大罪,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奉劝你们,乖乖将幕后指使之人招出来,也可少受一些皮肉之苦。”慕容复在这五人之中负手而立,神色冷诮绝无丝毫怜香惜玉之心。
那五名女子自尽不成,此时皆满怀仇恨地瞪视着慕容复,显然对他的威胁充耳不闻。
“好胆色!”慕容复却也并不心急反而不阴不阳地赞了一句,只见他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定,悠然道。“既然不肯招,那就打到肯招为止!”
慕容复这般冷血无情,堂上登时噤若寒蝉,一片宁静。
那五名灵鹫宫的女子终究受刑不过,很快便一一招供。原来环州一地有一江湖帮派名为金刀门,门主金未玄早投了灵鹫宫门下。今年这灵鹫宫的五名婢女奉命来收保护费,那金门主却愁眉苦脸地表示,朝廷重修大拔砦便断了他与夏国的生意往来,这保护费难免少了许多。这五名婢女涉世未深,三言两语就被金未玄说动,当了这杀人之刀。
待拿到口供,孟泰忙不迭地下令将这五名女子暂且收押,种师道却已点起兵马气势汹汹地向金刀门杀去。
有北乔峰相助,这个即便是在原著中也毫无名声的金刀门很快就被一网成擒。然而,金未玄毕竟老道,仗着并无证据矢口否认曾指使灵鹫宫的婢女杀人行凶,更指证灵鹫宫长年勒索金刀门,求知州大人做主。
灵鹫宫的五名婢女初出茅庐,几时见过这等厚颜无耻之人。然而即便如此,她们却始终拿不出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自己杀人乃是得了金未玄的授意。至于以朝廷法度为重的慕容复,他已然认定可以结案了。
十日后,衙门外的墙壁上贴上了此案的结案布告。灵鹫宫五名婢女犯下杀人大罪,判三日后菜市口问斩。金刀门门主金未玄与凶手结交知情不报,判杖五十罚金一千贯。
没有人为这样的判决喊冤,便是灵鹫宫的五名婢女在落入慕容复之手后也早知必死无疑,至于是死在慕容复的手下还是在菜市口公开问斩,其实并无分别。当然,在被收押前的最后一刻,那五名婢女还是兢兢业业地哭喊出了最后的诅咒:“慕容复,尊主必定会为我等报仇雪恨!你等着!你等着!”
慕容复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们,她们的美貌不曾打动他,她们的泪水同样不能。“身怀武艺并不代表你们高人一等。既然你们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很乐意用死亡使你们明白。”
唯一对这个判决不满的,是乔峰。“慕容,你该知道,真正的凶手应是金未玄。”
“我知道,但是没有证据。”慕容复语调轻缓地答道。
“可是……”
乔峰话未说完,慕容复已然抬手阻止了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乔兄,这是经权之争。经者,常也;权者,变也。朝廷法度,理应重经而非重权。当年太宗皇帝当街杀人,虽煞了朝中大臣的威风,可却乱了朝廷法度。法度不严,何以立威?何以服众?小弟不取也。”
乔峰不知慕容复放过金未玄竟是为了维护朝廷法度,直至听了他的解释方才轻声一叹。“你虽有理,但令真凶逍遥法外,终究……”
慕容复闻言不禁“噗嗤”一笑,答道:“乔兄啊乔兄,难道你真以为小弟在堂上对灵鹫宫的婢女用刑只是因为闲得慌?如今灵鹫宫的婢女招出了金未玄,朝廷律法虽不能治他,灵鹫宫也不能治他么?”毕竟原著中的天山童姥,可是出了名的护短啊!“倘若金未玄贪生怕死,又招出了西夏一品堂,灵鹫宫必然还要去寻西夏一品堂的晦气。我们坐山观虎斗,岂不是好?”
慕容复这般步步为营,乔峰当下心悦诚服,转口问道:“公冶乾那边,至今仍没有消息?”
慕容复摇摇头,随口答道:“昨日收到飞鸽传书,金未玄的确与西夏一品堂过从甚密。我已通知种师道,让他这段时日好生防备西夏一品堂。”种师道所率将士几乎将金刀门在环州的势力连根拔起,西夏一品堂既然折了金未玄,若还想阻止大宋修建防线,必定会另想办法。
“晚了点。”乔峰闻言却是不悦地蹙起了眉头。
“消息的确晚了一步,再看看罢。”在兰庆防线未建成之前,慕容复并不愿与西夏妄动干戈。而仅凭这一件事便认定公冶乾忠心有变,却也未免太过武断。事实上,眼下慕容复在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不知天山童姥何时会杀到?想到这,慕容复便觉得脖子有些发凉。虽然他明知天山童姥若来寻仇,那便无论如何也跑不了,但在此之前,慕容复仍旧诚心诚意地认为还是应该先跑了再说。“乔兄,既然这里的事办完了,我们还是早些回西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