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四年正旦过后,慕容复终于收到了吏部的文移,表示他在西平任县令期间恪尽职守考评优异,官家知人善任现右迁慕容复为崇政殿说书一职。至于西平县令则由同样考评优异的西平县丞闵忠接任。对于这样的一项任命,朝堂诸公再次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并一致认定为臣者不该过多插手皇家的家务事。
反而是已进入半退休状态的吕公著收到消息后命人将孙女婿范祖禹给叫来好生嘱咐了一番。慕容复虽说已有一任县令的履历,但跟范祖禹相比仍是官场新丁。范祖禹又一向与太皇太后和官家关系良好,是以并不认为慕容复会是自己的威胁。此时听闻吕公著话里话外要他“小心”、“提防”,他不由大为诧异干脆直言问道:“祖父,孙婿听闻这慕容明石因唐国公主之事大病两场差点丢了性命,实乃重情重义之人。究竟有何不妥?”
吕公著老脸一红,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不方便将自己曾密谋与蜀党合作,最后又反水朔党的往事告知这个向来耿直忠贞的孙女婿,只含糊其词地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行事更犹如羚羊挂角不拘一格。总之,你多多上心。”
范祖禹听得一头雾水,唯唯诺诺地走了。只是回头再看自己的这个新同事,风流人物、言谈雅致,对他这位江湖前辈更是恭敬有加。范祖禹自问总不能无事生非一掌呼到那张向来言笑晏晏的俊秀脸孔上去,是以逐渐也就相处融洽起来。
而崇政殿说书的职位虽说是近水楼台,但因朝堂上当家作主的还是太皇太后,是以此时的朝堂上真正热闹的,还是车盖亭诗案。元祐四年四月,汉阳军知州吴处厚上书密告前宰相、新党领袖蔡确在游安州车盖亭时所做的诗词讥讽朝政、诽谤君主和执政大臣。吴处厚的奏章呈递到朝堂即刻掀起了轩然大波。太皇太后厌恶新党厌恶蔡确,以吕大防为首的朔党成员更是不遗余力地打击新党,要求太皇太后严惩蔡确以儆效尤。然而,给事中、同知枢密院事的范纯仁与尚书左丞王存却又为蔡确开脱,认为不可再因言罪人。蔡确一案闹得这般大,身为右相的苏轼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是以他便上疏密奏太皇太后曰:“朝廷若薄确之罪,则于皇帝孝治为不足;若深罪确,则于太皇太后仁政为小累。谓宜皇帝敕置狱逮治,太皇太后出手诏赦之,则于仁孝两得矣。”
太皇太后接到苏轼的上疏,不由哭笑不得。若非她深知苏轼的才干,更明白他一向赤胆忠心天真烂漫,只怕仅凭这奏疏就要将其视为毫无主见的墙头草了。朝堂上朔党与新党的对殴令太皇太后心烦意乱,便来查问孙儿的功课权当散心。
那日正轮到慕容复当值,说的是《战国策》中三人成虎的故事。慕容复说书不同于范祖禹,他对书中文言与文字的雕琢提的极少,反而因书中道理所发散的评论极多。只因这般说书于小皇帝而言好似多了一个一同看书八卦的朋友,是以慕容复才上任不足两个月,他对慕容复的态度又已亲近了许多。
一俟慕容复读完这卷《战国策魏策二》,小皇帝便已忍不住叹道:“难得庞恭有此先见之明,可惜魏惠王昏庸无能不识人才啊。”
慕容复点点头,轻声道:“此事于为臣者固然唯有‘人言可畏’一叹,然于为君者却是血泪教训,不可不察。”
慕容复此言一出,小皇帝不由“咦”了一声,忙道:“庞恭失去了魏王信任再难得以重用,为何慕容卿却说这是为君者的损失?”
慕容复轻轻一笑,又道:“官家,魏王轻信小人之言远了忠贞之臣,那些小人见此计得售,自然会如法炮制再污言构陷别的大臣。天长日久,魏王身边唯有小人没有君子,怕连国家都要亡了,如此损失哪里是庞恭一人之前程可比的呢?”
小皇帝怔愣良久,不由后怕地点头。“魏国最终灭于秦国之手,果然如此啊……但是,魏王虽说轻信人言,可卿家也曾说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是以,为君者更当明察秋毫,对臣子要察其言观其行,不可草率。”慕容复随口道,“比如,日后官家大婚,有臣子上疏官家要亲近皇后,可他自己却纳了六七房小妾生了一堆庶子庶女。官家便可知道,此人严于律人宽以待己,旁人上疏乃是忠贞,他若上疏多半是为了邀名。”
小皇帝闻言不由嘿嘿一笑,促狭地道:“那朕就下旨骂他一顿?”
“官家骂他不就是不纳谏么?不如给他夫人一个高于他本人品级的诰命羞羞他罢。”慕容复亦笑,“官家既知他心性,调他去任一无权无势的副职也就罢了。”
小皇帝思索片刻,了然道:“既是重名之人,纵然外放只怕也会为了邀名闹出虐民之事来,正该给个副职冷着他。”
“官家圣明!”慕容复正色道。
“哀家看,官家都快给你教坏了!”在窗外不知站了多久的太皇太后此时却由宫女扶着走了进来,只见她沉着一张脸向小皇帝道。“官家,你若贸然插手臣子的家事,就不怕旁人蜚短流长么?”
小皇帝与慕容复见太皇太后前来,赶忙上前施礼。不待太皇太后吩咐起身,小皇帝便已满不在乎地道:“朕问心无愧,又何惧人言?朕贵为天子乃天下表率,一言一行皆受世人瞩目,既然如何都免不了被人说闲话,又何苦白担了这虚名?”
太皇太后见小皇帝一反以往的阴郁文弱,反而颇有几分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已是暗生欢喜。她又沉默地与小皇帝对视片刻,见小皇帝一脸傲然无所畏惧,终是忍不住展颜。“官家能有这样的心气,那很好!”又回头向慕容复道,“慕容卿,你用心了!”看她那和颜悦色的模样,哪里有半点不满慕容复将小皇帝“教坏”呢?
慕容复连称不敢,陪着太皇太后走入殿内。太皇太后方坐下,回想起方才慕容复教小皇帝用人,便已明白比起他那天真烂漫的老师,慕容复的手段不知老辣了多少。她正为蔡确一案而烦心,此时见了慕容复便忍不住问道:“蔡确一案,不知慕容卿有何看法?”
慕容复闻言不由一愣,他官位低微,万万没有料到太皇太后竟会特意来询问他的看法。车盖亭一案慕容复能有什么看法?无非是文字狱、捕风捉影,小人落井下石献媚朔党,朔党正中下怀清除异己。但是,慕容复能为蔡确说话么?显然不能。论私仇,乌台诗案是蔡确推波助澜几乎害死了苏轼;论政治,眼前这位正处于更年期的老太太向来厌恶新党。是以,慕容复最终只梗着脖子道:“禀太皇太后,蔡持正其人携私坏法构陷大臣,往昔所为有负先帝信托,乃不忠不义之徒。臣实不愿为他说话。”
慕容复此言一出,太皇太后不由沉吟不语,许久方道:“慕容卿忠孝两全,真信人也。”命人赏慕容复绢二匹,这才携一众宫女内侍走了。
慕容复与太皇太后的一番对话很快便由与范祖禹相熟的内侍传给了范祖禹听,范祖禹又传给了吕公著听。吕公著听罢,良久才嘿然道:“这慕容复果然老辣啊!看似什么都没说,其实什么都说尽了,最后他还受了赏!”
范祖禹闻言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奇道:“祖父,蔡确当年以诗案构陷苏相,明石心中衔恨却能对太皇太后坦然相告,这是君子所为啊!”
吕公著一听范祖禹只称慕容复的表字这般亲切,登时知道自己之前的提醒是打了水漂了。当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冷声道:“你可曾听清他最后一句话?慕容明石是‘不愿为蔡确说话’,而非‘不愿说蔡确坏话’。他既认定蔡确不忠不义,又为何要‘为蔡确说话’?……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便是:他认为这桩诗案蔡确的确是冤枉的!这未尽之言你不懂,太皇太后必然是懂的。太皇太后既颁下赏赐,她心中必已有了成算,蔡确当会轻判才是。”说到此处,他不由又是一叹。“慕容复年纪轻轻,行事手段却堪比积年老吏……苏子瞻当真好福气啊!”
吕公著并不知道那个被他羡慕好福气的苏轼,此时正把自己的好徒弟气得前仰后合。王语嫣见慕容复捧着苏轼的奏章底稿面色发白浑身发抖,急忙上前一边为他顺气一边小声安慰:“表哥,咱不气啊!不生气啊,表哥!”
慕容复充耳不闻,只把牙齿咬地咯吱作响。过了许久,他缓缓地闭上双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不抱期望地问:“老师这奏章,呈上去了?”
苏轼不明所以,只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先让官家下令把蔡确抓了,再让太皇太后指示把蔡确放了。这种墙头草和稀泥又完全缺乏操作性的办法是你这个右相该提的么?朝廷的法度就是让你拿来当儿戏的么?小皇帝与太皇太后之间的政见之别、祖孙嫌隙你还觉得不够大么?你还问我有何不妥?你写这样的奏章上呈,太皇太后居然还一直护着你,她可真是你的真爱粉啊!
慕容复精疲力竭地长叹一声,随手端起茶盏将一盏冷茶一饮而尽,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老师,今日我在崇政殿见到了太皇太后……”他简单地将他与太皇太后的对话叙述了一遍,最后道。“学生以为,太皇太后当不会重罚蔡持正。唯一可虑者,朔党若是不依不饶,以太皇太后对新党一贯的态度,未必不从……”
苏轼闻言立时一惊,跌足叫道:“吕相主张要将蔡持正流放岭南,除了蔡持正,章子厚、李邦直等各个要再度问罪,这是要掀起大狱啊!”
“我知道,”慕容复神色不变,只心道:我还知道蔡确最后死在了新州。“老师,如今朔党势大,您不可再为蔡确说话,以免引火烧身啊!”
“不行!”哪知苏轼竟想也不想地反驳了回去。“尧夫曾与我说,此路一开,日后我们难免有此下场!我既为右相,便不能不进言劝谏!”
“老师!”慕容复急道,“当年蔡确以诗案诬陷您,如今他也因诗案被人诬陷。这正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您又何必……”
慕容复话说半截便停了下来,只见苏轼目光温和而坚定地望着他道:“明石,你还记得你的表字乃是何意?”
慕容复没有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反而问道:“老师,即便因此失去相位也在所不惜么?老师可知,失去相位并非仅仅失去权势,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为民请命的能力。因为蔡确、一个奸臣,而放弃天下万民的福祉,值得么?”
苏轼摇摇头,轻声道:“若是为师忌惮朔党,今日能对蔡确之冤视而不见,来日便能对百姓视而不见。再占据着相位也不过是尸位素餐,于天下百姓又有何益?”
“老师,今日朔党势大我们无可奈何方暂避其锋芒,可这并不代表我们永远没有翻盘的机会。但若是彻底失去了玩这个游戏的资格,那才是永无翻身之能了。”
苏轼闻言却只是苦笑,黯然道:“明石,你的意思为师明白,为师一直都明白。只不过……”
“只不过有些事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慕容复了然道。吕大防亦是进士出身学识广博,蔡确的诗究竟有没有谤议朝局影射太皇太后,他会看不出来?他对蔡确这般穷追猛打,还能说是“为人重厚,挚骨鲠,颂有德量”么?当初吕大防为左相,苏轼也赞同,如今却不知苏轼心中是何想法。慕容复不想问,他只觉疲惫不堪。“老师可知,政治便是如此地残酷。纵然两人私交再好,利益攸关,该坑你的时候照样坑你没商量。有些脏事,您不愿担待,就得有别人替您担待。您爱惜令名不愿脏了自个,百姓就得在泥潭打滚。”
苏轼无力地张张口,没有说话。
“……又或者,是我得陇望蜀、贪得无厌了……”慕容复却见不得苏轼这般为难,他认识了苏轼两辈子,自认世上无人能比他更了解对方。苏轼的本性便是这样光明磊落,难得的是纵然他受尽磨难亦不曾改变本性。而一直以来,慕容复所欣赏的便是这样一个能坚守本性的苏轼。如今要苏轼为了权势用权谋手段,未免强人所难,又有叶公好龙之嫌。想到这,慕容复不由哑然失笑,又出言安慰他道:“老师莫急,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说着,他摆摆手,自行走了出去。
苏轼望着学生远去的背景不禁不知所措地半抬起手臂,他想挽留,可又不知自己究竟能说些什么,只得徒劳地叹了口气。
却是王语嫣冷眼旁观,忽而幽幽道:“纵使早知师公的为人,可朝局至此,表哥也难免期望有人能帮他一把啊……”
元祐四年五月,蔡确被贬为左中散大夫、分司南京。然而朔党上下皆对这处置极为不满,又纷纷上疏太皇太后要求重惩。苏轼、苏辙、范纯仁、王存等极力反对,可太皇太后最终却仍是被吕大防和刘挚说服,将蔡确再贬为英州别驾,安置新州。除此之外,于元祐元年被司马光斥逐的新党人员章惇、韩缜、李清臣、张商英等人也因此案再度重贬,而在朝的新党中人李德刍、蒲宗孟等也被降官贬斥。自此,朝堂上已是朔党一党独大呼风唤雨。
在以车盖亭一案投石问路查明异己后,朔党又将斗争的矛头又转向了在车盖亭诗案中有“突出”表现的蜀党。元祐四年八月,朔党中坚分子、谏议大夫王觌上疏朝廷,弹劾尚书右丞胡宗愈贪赃枉法,并与苏轼结党自重排除异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