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徐长老在丐帮中辈份极高,今年已八十七岁,前任汪帮主都尊他一声“师伯”,丐帮之中没一个不是他的后辈。他退隐已久,早已不问世务。乔峰和传功、执法等长老每年循例向他请安问好,也只是随便说说帮中家常而已。今日见他亲至,丐帮上下人人惊诧不已,乔峰也急忙携帮中兄弟上前向他请安问好。
哪知徐长老见目光一扫堂上摆得满满当当的成箱金银,那原就沉凝的面色更显黑沉,只冷声道:“乔帮主,少林派玄难、玄寂两位禅师寻你有要事,咱们的家务事还是待会再说罢!”
少林玄难、玄寂两位禅师千里迢迢来寻乔峰,自然是为玄苦的死讨个说法。听闻徐长老所言,玄寂即刻挺挺胸膛上前一步。哪知还不等他开口质问,僧袍又被玄难轻轻扯住。只见玄难抢上一步,向徐长老言道:“客随主便,徐长老还是先解决了丐帮的家务事,少林再来寻乔帮主说话。”
原来少林方丈玄慈的逻辑与那萧远山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听了青松指证乔峰杀人的话后,他便一心认定必然是乔峰凶性发作来少林报仇了。玄慈自知乔峰身为丐帮帮主,少林要寻他报仇也并非易事,这便亲笔手书一封书信令玄难、玄寂两位师弟去郑州去见在丐帮地位超然的徐长老,说明乔峰的身世真相。丐帮帮主居然是个契丹人,徐长老本不敢置信。可待他召来曾与汪剑通感情亲厚的马大元,马大元又拿出汪剑通留给他的遗书,徐长老也就不得不信了。
玄寂不理江湖事,玄难处事却是十分老辣,更深知方丈师兄要他们先寻徐长老的深意。以徐长老的江湖地位,若能由他率先发难除了乔峰的帮主身份,少林再来寻乔峰报仇便可避免少林与丐帮的争斗。玄寂虽不懂玄难此举深意,但对师兄却向来尊重。他听玄难有此一言,便也不再发话跟着玄难一同退下了。
徐长老向玄难与玄寂二人拱拱手算是谢过了他们的好意,这才转脸向乔峰道:“乔帮主,老朽在丐帮七十余年,近三十年来退隐山林,不再闯荡江湖,与人无争,不结怨仇。我在世上已时日无多,既无子孙,又无徒弟,自问绝无半分私心。今日不远千里而来,乃因此事事关丐帮名声前程,有些话我如鲠在喉不得不说。乔帮主,你可愿听?”
乔峰赶忙躬身一礼,沉声道:“请徐长老指教!”
徐长老缓缓环视了堂上的群丐一眼,朗声道:“咱们丐帮究竟于何年兴起已不可考,传到乔帮主乃是第一十八代帮主。虽说号称天下第一大帮,好大的名头好大的威风,可丐帮、丐帮,能入丐帮的自然都是贫无立锥的下苦人。咱们这些人加入丐帮,并非为了仗势欺人,而是在这世道结帮自保求条活路。乔帮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乔峰点头答道:“徐长老这话实在。”前朝如何,乔峰不得而知。可在这大宋朝中,失去田地和家园的流民若不投身丐帮或卖身为奴,便唯有被刺面后编入行伍这一个下场。一旦卖身为奴子孙后代皆不得翻身,但凡稍有志气的流民都不愿走这条路。然而与投身行伍相比,为奴为婢却又比武人高贵些。只因宋时向来重文轻武,将士们操练杀敌非但得不到最基本的尊重,朝廷为防他们私逃还要给他们刺面严重侮辱他们的人格。待遇如此之差,也难怪天下百姓谁也不愿当兵吃粮。与前两者相比,加入丐帮虽说名声不好可毕竟逍遥自在,是以向来是流民们的首选。
徐长老的这番话不知触动了堂上多少丐帮弟子的惨痛往事,气氛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徐长老叹了口气,又道:“自从乔帮主上任,咱们丐帮人才济济在武林中威势日盛,后来又设了这‘顺风镖局’帮中用度日渐宽裕,老朽瞧在眼里不知有多高兴。只是这些年过去,老朽眼看着‘顺风镖局’日益壮大,却是愈发觉出不对来。咱们丐帮虽说有净衣、污衣两派,可以往但凡丐帮弟子哪怕他家财万贯平日里也仍服鹑衣以示不敢忘本。然自打这‘顺风镖局’开张,每年分红节节高升,仍愿穿鹑衣的丐帮子弟还有多少?咱们丐帮向来以忠义著称,如今却满身铜臭张口闭口不是分成便是买卖。虽说仍旧人才济济,可帮中弟子愿意潜心习武的还有多少?会捕蛇布阵的还有多少?甚至,还能按时来参加各分舵大会的还有多少?乔帮主,咱们这丐帮究竟还是不是以前的丐帮?”
徐长老话音方落,堂上不少丐帮长老便已陷入沉思。自从“顺风镖局”开张,丐帮的日子愈发富贵,不少帮中弟子若非仍拿着绿竹棒还真认不出他是丐帮中人来。既是丐帮,帮中自然多是乞丐。然如今的局面却是不少弟子打破了头要去“顺风镖局”做活,拿到了薪水便忙不迭地修房子讨老婆,与其说他们是丐帮弟子不如说是“顺风镖局”的雇工。可与此同时,有弟子愿意在“顺风镖局”做活谋生,也就有弟子“乞丐三年,皇帝不做”。于是乎,做活的鄙视乞讨的懒惰,乞讨的指责做活的忘本,若非乔峰年年都将分红拿出一部分给乞讨的维持生计,怕是丐帮早已分裂。
丐帮长老们想到帮中的隐患矛盾便忍不住忧心忡忡,乔峰却实在是与慕容复混了太久,几乎全盘接受了他的理念,当下笑道:“徐长老,人生在世凭自己的双手谋生吃饭,难道不应该么?”
乔峰这一问简直是一击毙命,徐长老怔愣许久也不能答乔峰“做人就该乞讨为生,不该凭劳动养活全家。”隔了半晌,他恨恨地杵着手中的绿竹棒咬牙道:“咱们是丐帮!不能忘本!”
乔峰摇摇头,答道:“徐长老也说了若非活不下去,谁也不愿无故入我丐帮。沿街乞讨很有脸面么?捕蛇打狗没有危险么?咱们丐帮弟子虽说失了田地无以谋生,可这原是时运不济无可奈何并非自甘堕落。眼下既有机会令帮中弟子重新过上好日子,又为何为了‘本分’二字强逼他们继续受人白眼吃人剩饭呢?”
“乔帮主可曾想过,若是帮中弟子人人有恒产有活做,那便不是乞丐。既然不是乞丐,又哪来的丐帮?”徐长老哀叹道。
乔峰当下笑道:“倘若真有那一日,那便是太平盛世天下大同。徐长老,我们该高兴才是啊!”
徐长老见乔峰固执己见冥顽不灵,终是面色一沉,冷冷道:“乔帮主,你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铁了心要挖我丐帮根基、断我丐帮生路啊!”
徐长老此言一出,乔峰立时一怔,心中怫然生起一股不悦来。他自问所作所为全为丐帮着想,自从成立“顺风镖局”,丐帮弟子人人生计好转扬眉吐气。徐长老这般抱残守缺吹毛求疵,未免浅见。然而乔峰亦知徐长老地位超然人老固执,不可与其硬碰硬,即刻赔笑道:“徐长老,丐帮生计好转、帮中弟子亦仍存忠义之心,丐帮日后只会越来越好,又怎会断了前程呢?”
“忠义?”徐长老满是不屑地冷哼一声。“丐帮向来忠于汉人江山,老朽却听闻‘顺风镖局’要将那买卖做到大辽与西夏去。里通外国,乔帮主,这也是忠义么?”
徐长老这一个个莫须有的罪名扣下来,纵使乔峰再好性也不免有气,只缓缓道:“徐长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老朽只怕是挂羊头卖狗肉!”徐长老却仍旧不依不饶。“乔帮主,我看这‘顺风镖局’实在是毁我丐帮的祸害,还是赶紧关门大吉罢!”
“徐长老有所不知,这‘顺风镖局’除了为商户托运货物还为那西军将士押送粮草筹建防线出力,不能关!”乔峰断然道。“徐长老,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开设‘顺风镖局’并非毁我丐帮前程,反而关了‘顺风镖局’才会令丐帮人心离散!”
徐长老充耳不闻,只强硬道:“如此说来,乔帮主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关了‘顺风镖局’,将买卖做去大辽和西夏更是势在必行了?”
事关慕容复的救时大局,乔峰自然毫不含糊,斩钉截铁地道:“不错!”
“好好好!”徐长老连叹三声,放声道。“徐某虽老迈无用却不能不管丐帮前程,乔峰,你如此倒行逆施,如何还能当我丐帮帮主?”
徐长老说罢即刻满堂哗然,丐帮上下大都一头雾水,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何明明是探讨‘顺风镖局’将来的命运,最终却走到了决定乔峰帮主之位的地步。群丐正不知所措,大义分舵舵主蒋长运已然大声道:“徐长老,大伙敬你是江湖前辈才事事客气。可你别忘了如今乔帮主才是我丐帮之主,他既从无过犯,帮主之位便稳如泰山。别说徐长老只不过是一位退隐前辈,便是前代的历任帮主复生,那也是位居其下!”
乔峰在丐帮深孚众望,蒋长运此言一出,堂上群丐即刻大声叫好。
蒋长运唱过了白脸,丐帮四长老之一的吴长风又跳出来唱了个红脸。“徐长老,大伙皆知你忠心丐帮,担忧这财帛动人心坏了丐帮风气。徐长老一片苦心,乔帮主自然明白。不若等这次丐帮大会之后,令执法长老巡视各分舵整肃风气惩处不肖,徐长老以为如何?”
徐长老却并不感激吴长风给他搭的台阶,反而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森然道:“整肃风气容易,要丐帮不忘本却难!更何况,里通外国又当如何处置?”
徐长老这般无中生有,吴长风也没话说了,当即拉下脸来沉声道:“徐长老,无凭无据你这般诋毁乔帮主却是犯了帮规!”
吴长风话音一落,堂上又是一阵轰然。
徐长老一连被嘲讽两次,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不由凝望着乔峰道:“乔峰,你想眼看着丐帮因你而分裂么?”
“徐长老这话,小女子却不敢苟同。”这一回,不等乔峰发话,一个清脆的女音便响了起来。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个穿淡红罗衫的少女,正是阿朱。“小女子冷眼旁观,徐长老未到之前,丐帮上下一心其乐融融。徐长老一到,喊打喊杀又要换帮主。不知依徐长老之见,乔大侠不配为丐帮帮主,又有谁堪当其位?徐长老你么?”
阿朱这两句那是明明白白地暗示徐长老人老心不老,故意闹事奢望丐帮帮主之位。徐长老闻之已是不悦,正要开口呵斥,阿朱身边的阿紫也跟着取笑道:“老家伙若有这能耐当帮主,缘何今日还只是个长老?老家伙,你口口声声说那‘顺风镖局’坏了丐帮风气,又哪里知道世人但凡有条活路走谁愿如你这般贱,就爱腆着笑脸吃人剩饭啊?”
阿紫这两句话委实难听,只见徐长老身形一闪掠至阿紫的身前,扬起胳膊向阿紫的脸上扇去。徐长老虽说年纪老迈,一身武功却没有放下,大伙见他这一掌来势汹汹,只当那娇滴滴的阿紫姑娘今日必将少几颗牙齿肿半边脸孔。
哪知众人耳边只听得“啪”地一声,徐长老这一巴掌竟是打在了不知何时挡在阿紫身前的乔峰身上。乔峰内功深厚胳膊上挨得一掌只当是被蚊子叮,他不动声色地向徐长老抱拳赔罪道:“徐长老,阿紫姑娘年幼无知,还请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阿紫虽说语出刻薄,可也毕竟是为乔峰说话。又加上她是王语嫣带来的,便是瞧在王语嫣的面上,乔峰也要护她周全。然而乔峰却并不知晓,阿紫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在燕子坞被邓大嫂管头管脚深觉苦楚,可却连同胞姐姐阿朱也不敢为她说话。如今见乔峰挺身而出维护她,这情根便已悄悄种下了。
而徐长老见乔峰出面维护阿紫,脸色更是黑沉,只咬着牙不肯搭话。
乔峰却恍若未觉,认真地道:“徐长老方才的忧虑,晚辈都听明白了。丐帮原有净衣、污衣两派,虽名为丐帮,帮中弟子也有买卖、做活为生的,并非全是沿街乞讨。徐长老虽为污衣派,但想来能容得下净衣派,自然也容得下顺风镖局。我帮素以忠义著称,与那大辽、西夏明来暗往不知打过多少回交道,徐长老也从未以为那是里通外国。今日之事,晚辈思来想去这缘由怕是仍在晚辈身上。敢问徐长老,晚辈行事究竟有何不妥之处,令徐长老日夜忧心不信晚辈统领丐帮之能?”
乔峰把话说地这样明白,徐长老不由阵阵变色,良久才黯然叹道:“若非老朽早知真相,怕也要给你这大忠实奸的话给骗了!”
徐长老这般所言,乔峰的眉头登时一沉。他自问虽与徐长老并无旧情,可也从无旧怨,实想不明白为何徐长老突然这般针对他。
乔峰正不知所措,始终保持沉默的丐帮副帮主马大元忽然踏上一步沉声道:“设顺风镖局、假借与大辽、西夏买卖打探消息,这两桩事换了任何一任帮主却做我们都不会认定他是要害了丐帮。可唯有你、唯有你……”
乔峰蹙着眉心望向马大元,只见马大元神色数变最终横下心大声道:“乔峰,你既已知晓身世又杀了授业恩师,此时再做伪装岂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