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押送大批货物,萧峰这一路的行程并不快。离开完颜部的第三日才来到了与完颜部临近的回跋部。眼见日头高起,萧峰即刻下令全军暂且休整歇息。他如今已是南院大王而非种谔帐下小卒,一声令下之后自有室里与耶律莫哥安排细务。
待全军用过午膳,耶律莫哥正要下令开拔,抬眼却见着外出闲逛的室里喜滋滋地走了进来。耶律莫哥与室里交情不错,见他满面春风不由打趣道:“怎么?瞧上了回跋部的哪位姑娘?”
萧峰虽为人豪爽可却治军极严,室里跟随萧峰一个多月,亲眼见识了他的领兵之才早收了轻慢之心。此时听耶律莫哥这般打趣他,不由怒瞪了他一眼道:“大王严令不得欺凌妇孺,你莫冤我!”
耶律莫哥自知失言,不由嘿嘿一笑。
却是坐在案后的萧峰见状亦笑道:“既然不是瞧上了哪位美人,那又是何故?”
室里深知萧峰不拘小节,倒也并不怕他。听闻萧峰有此一问,他即刻颠颠地跑上前,自怀中取出一张交子喜道:“方才属下去外头闲逛,得了这个!”
萧峰低头一看,却见室里手上捧着的正是一张面额为一百贯的交子,而在这交子上赫然印着“汇通钱庄”的朱红大印!萧峰吃了一惊,失声道:“汇通钱庄?”
室里以为萧峰不知“汇通钱庄”的名头,即刻道:“大王有所不知,这汇通钱庄是中原人所办,向来信誉卓著。如今在上京、南京都有好几家分号呢!那与属下交易的回跋人说是嫌路途遥远,不愿去上京取钱,就把这交子给属下了,作价八十贯,大便宜啊!”
萧峰的面色瞬息万变,隔了一会方道:“既然此处并无汇通钱庄的分号,那回跋人如何得到这张交子?”
“是从完颜部得来的。”室里笑道,“属下听那回跋人说,数日前完颜部派人来回跋部收购山货,正是用这交子付账。想不到这些生番瞧着野蛮,手上倒也有几个子呢。”
萧峰面色更奇,只沉声道:“那些女真人穿的尚是兽皮,他们又哪来的交子?”想到这,他忽然站起身来,向耶律莫哥吩咐道。“莫哥,你先回上京复命,我有事就不与你们同行了。”说罢,他也不管耶律莫哥是什么反应,径自出了营帐,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包不同走后,薛慕华陪着慕容复带着数名随从及两辆装满人参的马车又在山间行了一日。他是大夫,对人参等名贵药材自然更为着紧些。眼见慕容复走地磨蹭,便忍不住上前催促道:“大人,这些人参虽说仍埋在土里,可终究失了地气滋养,放不了多久啊!”原来为了最大限度保存人参的药效,这次慕容复收购的人参都是连参带土一并买走的。
慕容复轻轻地“嗯”了一声,平心静气地问:“那又如何?”
薛慕华简直想抽他,忍了又忍方小声道:“大人不是说有办法保存人参的药效么?”
“将人参洗净,放入笼屉蒸制两次,再行晒干。如此可保证药效不失。”慕容复答道。这个方法正是红参的制作方法,传言是由努/尔哈赤所创。红参大补元气,对心力衰竭、心源性休克皆有疗效,慕容复前世却是常与红参打交道。
薛慕华见慕容复随口就将那价值连城的储参秘方说了出来,一时竟是一愣。只见他眨巴眨巴眼睛,许久方憋出一句:“大人,此话当真?”
慕容复没有说话,只侧目瞥了薛慕华一眼。
薛慕华被这轻描淡写地一眼看地寒毛直竖,忙羞愧地低下头来。然而过了一会,他便又抬起头来难掩兴奋地道:“人参大补元气能救人性命,便是大人的心疾亦可逐渐缓解。有此储参秘方,可活世间千百,功德无量啊大人!”
慕容复却无动于衷地道:“可惜啊!只这一锤子的买卖!”
薛慕华闻言一怔,忙问道:“这是何故?”
这一回不等慕容复答话,他们的背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名做契丹打扮的高大男子跨着一匹通体墨黑的乌驹疾驰而来。大约在临近他们数丈远的地方,那男子忽而一摁马背,整个人腾空而起犹如一朵浮云般轻飘飘地立在了慕容复的马前。
来人正是萧峰。
“萧先生!”薛慕华与萧峰打过交道,知道他的本领,见他追来登时吃了一惊。
慕容复却仍是一脸平静,好似萧峰的一切行动均在他意料之中。只见他向萧峰拱拱手,含笑道:“大哥,少林一别,一向可好?”
萧峰深深地看了慕容复一眼,缓缓道:“果然是你!”
“看来是好的。看大哥的穿着打扮,想来在契丹春风得意。如此,小弟也就放心了。”慕容复自顾自地说道,只是他口中虽说着“放心”,眼底却始终一片彻骨冰寒。
萧峰在中原时是丐帮帮主江湖草莽,总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灰布衣袍,瞧着很是落魄。如今他在大辽位居南院大王,身边又有红颜知己为他打理,衣饰形貌虽不如惯常穿金戴银的契丹贵族那般恶俗,却也是锦缎着身十分整齐。萧峰与慕容复相识十载,深知他的能耐。以他对慕容复了解,慕容复出现在此,事情绝不简单。他见慕容复避而不答的自己问题,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来完颜部有何阴谋?”
“阴谋?”慕容复的眸光更冷,忽而轻声一笑,幽幽道。“大哥,这话你是以结义兄长的身份问我这个二弟,还是以大辽南院大王萧峰的身份问我这个大宋四品给事中慕容复?”
慕容复有此一问,萧峰立时沉默不语,良久方长叹着道:“你我之间,情义已尽。大哥二弟,这话就不须再提了。”
萧峰这话实在决绝,便连一旁的薛慕华都忍不住微微变色。反而慕容复恍若未闻,只笑道:“大哥三思!你我相识经年,大哥应知小弟的脾性。你我若不能为友……”
“便只可为敌!”萧峰森然接话。
“痛快!”慕容复即刻赞了一句。他的面上仍旧笑意盈盈,可眼底却只余狠辣。
“废话少说!你来完颜部究竟有何阴谋?”萧峰再度发问,语气亦比方才严苛了许多。
慕容复还是不回答,只幽然回道:“萧大王忠心耿耿,他日定能辅佐辽主成就大业。当真可喜可贺!”
萧峰一听这话心头便是一动,忽然道:“原来那押送岁币的大宋使者……”萧峰自知他在大宋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哪里够格令皇帝挂心?但如果是慕容复有心作梗,刻意挑拨他与耶律洪基,那便能说得通了。
“正是秦师兄。”慕容复见他终于明白了过来,亦是满意而笑。“秦师兄与萧大王许久未见,十分惦记萧大王啊!”
萧峰勃然变色,许久方涩然道:“你既然早已拿定主意,为何不在雁门关外埋伏人手杀了我?”萧峰是江湖草莽,这种官场争斗哪里会是慕容复的对手?如今萧峰贵为大辽的南院大王,慕容复倘若有心在官场上对付他,怕是萧峰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提到雁门关,慕容复的目光也不由微微一凝。只那一瞬间,陪在慕容复身边的薛慕华立时敏锐的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势软弱了下来。然而不等薛慕华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慕容复已然再度振作精神,漫不经心地笑道:“这人生漫长而无趣,难得有一个有趣的对手,我怎么舍得让萧大王这么快死呢?……所以,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许是慕容复的漫不经心终于激怒了萧峰,许是以往的新仇旧怨到此时终于涌上了心头。只见萧峰双目赤红勃然大怒,放声吼道:“慕容复!”
这一声怒吼竟好似一声喝令,原本散在慕容复周围的十名随从即刻将慕容复掩护在身后,手中的隧发枪齐刷刷地指向了萧峰。
萧峰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十支燧发枪,耳边只听得慕容复仍以那轻佻奚落的口吻缓缓言道:“萧大王,我知你武功高强。只是武功再高,也怕火/枪啊!”
萧峰沉默地望着慕容复,那张熟悉的脸孔依旧精致绝伦。可他却只觉那张脸不似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个逼真的人偶,让人感觉陌生且心悸。竟是到了这一刻,方真正意识到“不能为友,只可为敌”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了,不逗萧大王了。”萧峰正不知所措,慕容复竟忽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在此地恭候萧大王,原是有一个好消息要与萧大王分享。”他顿了顿,正色道。“大哥,兰庆防线建成了!”
萧峰闻言面上瞬间露出一抹狂喜,然而这抹喜意未达眼底,他的神色便又是一僵。“……你将对西夏用兵!”
“这一回是灭国之战!”慕容复并不否认,“有了这燧发枪,大哥,你说我的胜算大不大?”
萧峰心思百转,即刻道:“大辽与西夏唇齿相依,大宋若对西夏用兵,大辽绝不会坐视不理……以西军的战力,顶不住两面作战,除非……”
“那些女真人野蛮凶悍,是天生的士兵。有他们相助,大宋在北面边境的压力就能轻上许多了!”只见慕容复低头望着自己白皙干净的手指,一字一顿地道。“大哥,你不该来!”
慕容复话音未落,萧峰登时变色。
调虎离山!
萧峰一走,以耶律莫哥和室里的本领怕是保不住女真人的朝贡。辽主耶律洪基残暴刚愎,定会向完颜部问罪并且再索朝贡。而完颜部无端被冤,也会对契丹怀恨在心。
“慢着!”眼见萧峰转头要走,慕容复即刻一声厉喝。“萧大王,此时再回去已经晚了。与其白跑一趟,在下这儿尚有几句肺腑之言,未知萧大王可愿一听?”
萧峰亦知他离营两日,这该出事的早出事了,此时赶回也是枉然。只见他缓缓喘过两口气,平了平心气方问道:“你早知这次负责收取朝贡的人是我?”
慕容复轻轻摇头,冷然道:“是不是你,重要吗?”
萧峰也跟着点了点头,他已明白了慕容复的言下之意。如果是他带队,忌惮于他的武功,就设法将他引开;如果不是他带队,那就将带队之人一并杀了。所以,的确不重要。
“只不过,事已至此,大哥回去要怎么跟耶律洪基交代呢?”哪知慕容复忽一蹙眉,竟是真心诚意地为萧峰犯起愁来。“为完颜部求情?耶律洪基会以为大哥这是在邀买人心。不为完颜部求情?那就正中了小弟的算计。那么,实话实说?将今日与小弟的一番话向耶律洪基和盘托出?小弟听闻辽主素大志,倘若以此为借口令大哥领兵南下,大哥又当如何自处呢?”
萧峰沉默地瞪视着慕容复,将双拳捏地死紧,半晌无言。
慕容复却只当不知,皱眉思量片刻又真情实感地幽幽长叹。“宋辽本为夙敌,不死不休!我在大宋长大,偏又是个契丹人。陛下逼我兴兵南下攻打宋土,大宋平了西夏也不会放过大辽。我身在其中左右为难,不若挂冠求去,逍遥自在!大哥,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萧峰即刻一阵耳热,哑口无言。只听得慕容复话音清冷,仿如那暮鼓晨钟,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的心头。
“大哥,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劝我出仕说过什么?你说,义所应当,当做得做!你说,虽千万人吾往矣!你说,公道自在人心!你说,敬仗义执言,慷慨赴死!怎么如今真轮到自己头上,就都成了屁话呢?大哥,你的义呢?你的勇呢?你的道呢?你逍遥自在了,天下人可能逍遥自在?”
萧峰深深地抽了口冷气,缓缓道:“慕容大人,契丹人也是天下人之一。”
“契丹人在大宋边境打谷草的时候,可曾把汉人当人?契丹人将女真族分为生番熟番分而治之的时候,可曾把女真人当人?”慕容复即刻又问。
饶是萧峰武功高深,此刻竟也汗流浃背。良久,他方艰难地道:“我若继续为官,难免走到山穷水尽;我若挂冠求去,却又是弃天下于不顾。你却要我如何选择?”
“我怎么知道你该如何选择?”慕容复听得萧峰有此一问,竟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我只是念在往日旧情,提醒你将来的处境。大哥,你从现在开始就可以慢慢思考了!……哦,对了,还有一事!尊师玄苦禅师的血仇,大哥想好该怎么解决了吗?”
遥望着萧峰狼狈离去,薛慕华心头竟是泛起了一丝不忍。过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人,你与萧峰究竟有何仇怨?”
慕容复转头看了薛慕华一阵,轻声道:“我害死了他一个至亲之人,并且欺骗了他整整十年。所以,是他对我有极深的仇恨。至于我,只要他愿意回头,我们仍能是好朋友。”
薛慕华立时一噎,半晌才无奈道:“你既盼望他回头,又何必要说这些?”
“谁说我盼望他回头?”慕容复立即反驳,理直气壮地道。“我只是……我不快活,那大家都别想快活!”
薛慕华实在不想跟慕容复说话了,只在心中暗道:你们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萧峰居然还没有一掌打死你,他对你的情义当真是比天高、比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