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的晚膳,委实用地“万籁此俱寂”。分明是容纳了十数人的流水席面,酒菜也整治地十分精细,可大伙却都鸦雀无声,只一眼不错地盯着慕容复。
慕容复下野多年竟已不再习惯这众人瞩目的场面,硬着头皮吃了两口终是忍无可忍地放下了筷子。
哪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主座上的苏轼就已关切道:“明石,可是菜色不合胃口?”
慕容复闻言,登即一愣。苏轼为人热情,可却未必周到,只因他的性格便是不拘小节大而化之。
可眼下不等慕容复答话,苏轼已然又扭头催促妻子王闰之。“明石喜欢吃鱼。不是说有条海鳗么?还没做好?”
“我这就是去厨房看看!”王闰之急忙起身。
王闰之话音未落,王语嫣也站了起来。“娘,还是我去看罢!媳妇还命厨房备了些江南的吃食,全是表哥少年时的口味。”
“师娘,快别忙了!”慕容复见势头不对,忙出言阻止。“我用这个很好!”又沉下脸来责备王语嫣。“语嫣,你凑什么热闹?”
王语嫣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可听了慕容复的话,她却仍如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一般微微红了眼圈,显然是无限的委屈。
幸亏还有苏轼镇得住场面。“语嫣,快去快回。我学生难得回来,自然什么都要最好的!”
就连向来温文谦退的苏辙也笑道:“明石,你该明白你老师的心意。”
苏辙一发话,苏门四学士连同苏轼苏辙两兄弟的子嗣全都一脸附和地点头。
见此情形,慕容复也只得叹了一声,乖乖坐回去努力加餐饭了。
直至饭后品茗,慕容复方缓缓说起了这数年来的经历。“南下出海之后,便一路往南,那里有一片广袤的大陆。当地居民崇尚野蛮尚未开化,却是有一些产量颇高的植物种子,学生带了些回来。”自亚洲大陆往南而行,目的地自然是南美洲。在那一片受上帝青睐的热土上,慕容复带回了土豆、玉米、番茄、橡胶树等植物的种子和树苗。当然在这个时代,这些种子还需要经数代培育才能进化成现代食物的模样。只是这些小事,慕容复以为就不该是他的职责所在了。
在座的列位大都是外行,听慕容复说了一番风土人情便觉意足。唯有苏迈深知海路艰难,听闻慕容复竟在大海的尽头又发现了一处新大陆不由悚然动容。“大海茫茫,明石,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说起这个,连萧峰也忍不住笑了。“多少走海一辈子的老船员都不敢走的海路,偏他要闯,还一口咬定定有陆地补给。有时候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早就去过哪些地方?”
萧峰之所以还能笑,是因为头一次走海路,无知者无畏。事实上,要带领船队出走海路,尤其是先前从未探索过的新海路,实乃九十九死一生。人皆有畏惧之心,大海茫茫没有补给,一旦迷航便会死在海上。即便不曾迷航,海上航行久了,也会引发各种心理问题,使船员疯狂思念大陆。这种情况下,慕容复哪怕是拿出了现代海图,船员们为了保命回家也未必敢信他。无论从古至今,但凡出海跑船,皆极为强调船长的威严,正是因为要借这威严震慑人心,使船员们听命行事不敢心生异志。否则,稍有不慎便会发生杀人夺船,或是凿穿船底同归于尽的事来。慕容复能带着船员直达南美洲又安然回来,又岂止是胆大那么简单呢?
苏迈闻言不由摇摇头,正色答道:“当年我与明石出海,乃是一路西行,最远去了欧洲大陆。近几年,那边也有不少色目人不远万里而来。只是他们的造船技艺远不如大宋,是以人数稀少。却是我们的瓷器、丝绸和茶叶在那边的销量不错。”
“西边是生意,南边却是前程。”慕容复笑着应了一句,随手掏出一卷图纸抛给了苏迈。“这是往南美洲的海图。那边虽没有生意,却有无数无主的土地和丰富的物产。”
苏迈接过图纸,忍不住挑了挑眉。“你这是不打算插手了?”
“在新大陆登基为帝?”慕容复满是无趣地摇头而笑,将目光投向了苏轼。“老师,那是一块需要以一国之力去开发的土地。当然,投入虽大,回报也是一本万利。学生以为,可以放在大宋中兴的百年大计之中。”
却是同样列席的邓百川夫妇、包不同、风波恶四人听闻慕容复并无开发海外自立为皇的念头,竟都松了口气。慕容复话音方落,邓大嫂便已忙不迭地道:“公子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公子爷身子不好,还得好生调理,可不敢再出远门了!”不知不觉,眼泪竟掉了下来。
当年慕容复事涉谋反,最后又查无实据不了了之。说是因病而亡,可邓大嫂却分明连尸首都没见着。若非亲自扶棺返回燕子坞的诸葛正我言之凿凿慕容复诈死远遁,阿碧当年就已一头撞死在那棺木上。棺木落葬之后,阿碧避居京城,再不肯踏上燕子坞一步。只说燕子坞是公子爷的伤心地,她要在京城等着慕容复回来。
不久,丈夫邓百川辞官归来,一向器重他的种氏叔侄从此与他形同陌路。邓百川与包、风兄弟三人守着慕容复的坟茔大半年,终是大彻大悟,哭着大喊是自己害了公子爷。愚蠢浅薄妄图复国的是他们,可最后以死换他们平安的却是慕容复。这教人情何以堪?
慕容复失踪五年,这四人便整整痛苦了五年。直至大半年前,苏迈传来消息说是有了慕容复的下落。四人匆忙赶来京城,等着向慕容复负荆请罪。想不到方才相见,慕容复仍笑着招呼一声“邓大嫂”,神色温和一如多年之前。那一刻,邓大嫂只觉这一生跌宕起伏好似黄粱一梦。梦醒了才最终明白,皇图霸业皆不如眼前之人来得要紧!
邓百川等人的关切之意慕容复自然明白,这便点头道:“这次回来短期之内的确没有出行的计划,只不过……我与大哥身份尴尬,中原亦非久居之所。”
皇权的威力邓百川等终是明白了,当下齐声道:“公子爷要往何处去,我等誓死追随!”
“罢了!”慕容复却笑了起来,“几位兄长的心意,复官明白。只是你们皆有家室,留在中原安生做个富贵闲人罢!”
“公子爷,阿碧跟你走!”阿碧却在此时望住了慕容复,目光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闪亮夺目。慕容复“死”后,阿碧一直长居京城,每日里莳花种菜,生活恬静至极。可以说,除了头上尚有三千烦恼丝,腕上少了一串佛珠,与出家人也没什么分别了。
慕容复来自现代思想开明,自然不会以为女人定要嫁人生子才算得圆满。眼见阿碧不在自己身边便活得没有人气,他即刻微笑着点了点头,柔声道:“以后公子爷去哪,就将阿碧带去哪,再不分开了。”
有慕容复一句承诺,阿碧立即容光焕发心满意足。
而慕容复却又将目光转向了苏迈,笑道:“我却不知原来迈哥儿的消息这般灵通,我与大哥才入汴京,大家就收到了消息。”
哪知苏迈闻言只把脸一沉,先指着苏迨王语嫣夫妇道:“仲豫如今是陕西太守,半个月前才赶回京城。”又指向晁补之。“晁师兄已升任云南太守,五日前回来的。”再指向邓百川等人。“你这几位兄长来得早,在京城呆了大半年了。还有种师道、宗泽、闵忠、薛慕华等,他们现在都在西边,预计再有一个月也就回来了。”
慕容复当然知道他们从各地赶回的原因,当下摇头道:“太过张扬!”
苏迈没有搭话,只含恨续道:“这些年我派人日日守着各处港口,你风四哥只要听到一点消息,无论多远都要亲自去寻,几回差点死在风浪里。若非一年前这《大明》的话本传回来,让大伙确信你还活着,这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慕容复起初没有说话,隔了一会方低声道:“‘慕容复’已死,我不回来,对大伙都好!”
王语嫣眼圈未红,苏轼却忽然一声大喝:“‘慕容复’死了,我学生却还活着!”说到这,一向乐观的苏轼竟也面露凄然。“我老了……明石,你是要让为师死也闭不了眼么?”
“老师!”苏轼这话慕容复如何承受得起,忙跪了下来。
苏轼看着他,缓缓道:“你若知孝顺,就留在为师身边。”
慕容复心知眼下的场面不能太过强硬,迟疑了一阵终是轻轻点头。
许是一路奔波旅途辛苦,晚膳后不久,慕容复便早早梳洗安置了。却是在宴席上当了许久隐形人的萧峰又移步后花园,与苏轼、苏迈父子一同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萧峰扶着酒坛忽而长长一叹。“我把慕容带走,那时总以为是对的,如今却……”
眼见萧峰摇头苦笑,苏迈沉吟了一会道:“今日见了明石,他的气色却是尚可。”
“这些年他的心疾的确有所好转,”而这大概是最能令萧峰感到安慰的一件事了,“但是……他不像以前了。那时的慕容总有无穷的精力,如今却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大明》还是写地不错的……”苏轼跟着嘟囔了一句。
哪知提起这个,萧峰更是唉声叹气。“那时我看他每日对着大海发呆,想着劝他找点事做。却万万没想到,这《大明》写到结局,崇祯皇帝竟然……”竟然气性刚烈,宁死不逃,最终吊死梅山。想起当年,他几乎违背慕容复意志地强行将其带走,此事于己看来那是从此逍遥世外,可于慕容看来是不是苟且偷生呢?萧峰忽然没了把握。
说起这个,苏轼显然更有经验,不由笑道:“这话本里的事岂能当真?明石能写于廷益也能写严惟中,可他自己却只是慕容明石。”
“当年那本《说岳全传》,岳鹏举还不是……”萧峰却只固执摇头。“他性子太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沉默了一阵,忽然自言自语地道。“这些年他跟我在一起,是不是真的高兴呢?”
萧峰此言一出,苏轼父子当即彼此互视了一眼。只见苏轼无言地拍了拍萧峰的肩头,这便起身离去。
“时辰不早了,萧兄早些歇息罢!”苏迈毫无诚意地丢下一句,也走了。
萧峰并非无主见之人,可事关慕容复便由不得他不事事小心谨慎了。在萧峰看来,慕容复是天生干大事的人,对事业从来都是全力以赴,可对感情却一向随遇而安,颇有些爱恨由己、得失天定的洒脱。一直以来都是我放不下,那么,会不会慕容只是念在往日情义所以顺着我而已呢?他越想越觉胆战心惊,终是忍不住起身向卧房行去。
断袖分桃之事虽说古已有之,可终究不是社会主流所能认可的价值取向。是以,今夜萧峰与慕容复暂住苏相府原是各有卧房。卧房内,慕容复早已陷入熟睡。萧峰端坐床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睡颜上瞧出一点喜怒端倪。然而习武之人向来警觉,饶是萧峰始终屏息凝神,慕容复也很快迷蒙着睁开了双眼。
漏尽更阑,房中本是一片漆黑。可即便只是神智迷离地扫了床头一眼,慕容复也能仅凭那身形轮廓就将萧峰认出来。只见他侧身对上萧峰那双灼灼的双目轻轻一笑,低喃着道:“大哥这是迷路了?”不等萧峰答话,他又闭上眼睛伸手给对方。“……上来。”
萧峰心头一松却没有动,只握着慕容复的手指细细亲吻。“过几日,还是搬出去罢……总有些不方便。”
慕容复却委实困极了,过了许久方含糊着应了一声:“好……”呼吸渐平,显然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