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千落耷拉着脑袋,拖着沉重的步履,沿着宫墙极其缓慢地行走。
那个该死的七殿下,什么态度!好可怕,就好像第一次遇到他一样,冷到极点。一开始撞到他身上,原来以为他会做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结果那个人根本一点都不在意。他冷漠到半点不屑于理会。
欧阳千落心情复杂,好不容易才决定要正视他,而他却似乎已经厌烦了。
果然还是自己想错了,脑洞大开,这会儿才觉得其实那个男人真的只不过是闲得无聊,玩玩而已。亏自己还那么苦恼……
天色渐渐暗沉,欧阳千落单薄的身影看似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实际上她下意识地往舞殿的方向走去。
对面的巷子内躲着一群着黑色简装、准备出击的官兵,那是为了捕捉纵火犯设下的,这也太明显了。欧阳千落也躲在另一个极为偏僻的巷口,等待着。
一个身影从远处走来,他的步子是那样的缓慢,但绝对不是飘着的。
在微弱的月光下,红得滴血的衣裳披在那个人身上,呈现出特殊的形状。它不似平常所穿,整体看来更加夸张一些,倒像是表演时的舞服,可偏偏那么美丽。
那个人影越来越靠近。
当他经过那个巷口时,里面着黑衣的官兵像是中了无形的迷药般一一倒下,但是那个人并没有做任何动作。
从欧阳千落的角度也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一头银色发丝自然垂落,白皙的皮肤,一边脸上印着一个红色的痕迹,有点距离所以看不太清楚是什么形状。
欧阳千落毫不犹豫地迈起步子,远远跟在他正后方。她的脚步无比轻盈,步伐保持着与他一致,是那样的缓慢。像是漫无目的,而那个方向分明就是舞殿所在。
不知为何,欧阳千落越跟,便离红衣男子的距离越近。
直到红衣男子进入舞殿的围墙。
一头银发随风轻飘,红衣也随风摇曳,在欧阳千落的眼中看来,是那样的虚幻,不可触碰。
红衣男子伫立在宏伟的舞殿前,微微抬头望。
今夜的天空依旧是那样宽广和自由。
同时,也是那么遥远。
红衣男子抬起脚步,小心翼翼地踏上舞殿的第一个台阶。
他停下来看着脚下,没有任何动静。
随后,他再迈步上第二个台阶,第三个……
刷!
男子的脚边突然毫无预兆地串起一团火。奇怪的火围绕着男子燃烧,像有选择一般,并没有串到男子身上。
火团中的男子传来细微的呜咽声。
欧阳千落快步走上前去,站在舞殿前,声音带着些许颤抖:“我找到了你的名字。”
男子这才发现自己身后有人,突然消失在欧阳千落眼前。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一只手掐住欧阳千落的脖子。发红的双眼狠狠地瞪着千落,带着那条强壮的手臂往上提。欧阳千落的双脚慢慢离地,最后双脚悬空。
她拼命地扒着男子的手臂,艰难地发出声音:“是我,我是欧阳千落……”
“放开她!”一声怒斥,慕容逸君带了一群人马冲进围墙,成马蹄状将两人围了起来,再有一些人迅速把舞殿上那一小团火焰灭掉。
突然有人打扰,男子的眼中映射出欧阳千落的模样,他像是突然间看到什么离奇的东西一样,惊恐地松开手。
男子凶狠无比的表情已经变得柔和如水,他哀愁地看着欧阳千落,悲伤地微微摇头:“就连你也要阻止我?”
欧阳千落捂着脖子干咳几声,平复气息,深呼吸一口气。她站直了,真切地望着男子的双眼,挤出勉强的微笑,摇摇头。千落恢复之后,转身将红衣男子护在身后,严厉地对站在较远处的慕容逸君大声喊道:“慕容你们走!带着你的人给我离开这里!”
慕容逸君听了这话觉得特别不可思议,这个女人脑子进水了吗:“欧阳千落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个男人就是纵火犯,他刚才还想掐死你!”
欧阳千落此刻却没有那么多耐心向慕容逸君解释那些复杂的事情,她狠狠地瞪着他,发了疯似的大喊:“滚!带着你的人全部都给我滚!滚啊!”
慕容逸君定在原地,考量了一翻,做出决定:“你们都退下。”
官兵齐刷刷地退出围墙,只留慕容逸君一人,依旧站在围墙门口,看着那两个人。欧阳千落此时也没有心情计较那么多,他既然想知道怎么回事,就让他留吧。当她转过身朝向红衣男子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另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慕容逸君身边。
欧阳千落拉起红衣男子的双手,盯着他的双眼微笑着,温柔轻语:“我来,是想告诉你,我找到了你的名字。”
男子一时之间怀疑自己所听到的,疑惑地重复:“我的名字?”
“嗯嗯!”欧阳千落点点头,咧嘴笑着道:“你叫做莫九卿,是多么好听的名字。”
红衣男子紧紧皱眉,似乎依旧不敢相信:“我叫做,莫九卿?”
欧阳千落心里一股酸涌上心头,难以维持那个硬撑出来的笑容,可依旧温柔对待:“是的!虽然,早就发现了你的身份,只是不想告诉你……”
“为何不想告诉我?”红衣男子此时变得更加不理解了。
欧阳千落支支吾吾地回答这个并不想回答的问题:“因、因为,我、我以为一旦你恢复记忆,便会就此消失……而我不希望你会消失!”
红衣男子极其疑惑又无辜地问道:“千落……我为何要消失?”
欧阳千落低下头闭上眼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但她很快又抬起眸,无奈地看着他的双眼:“那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红衣男子似乎想起了某些重要的事情,而脑海里却依旧一片混乱:“我、我只不过是想完成那一支舞而已,我只想完成那支未曾完成的舞,仅此而已。”
欧阳千落嘴巴不禁颤抖一下,强忍着反问道:“那又有何难?”
“可是,每当我踏上舞殿,它便起火,它便竭尽全力地拒绝我。”红衣男子激动地摇晃着欧阳千落的肩膀,像是只有她一人知道答案一样,真切地问道,“千落你说,为何它宁可自行毁灭也要拒绝我!”
欧阳千落的眼眶在此时不自觉地变得通红,原本以为早已不存在的泪水此刻却不争气地在眼眶中打着滚。她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难以抑制地抽啜两声,低着头,声音变得沙哑:“因为,因为你已经死了,你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莫九卿神情恍惚地退后两步,不断地嘟囔着:“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
突然间,他头痛欲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头仰天大喊。
他的叫喊声响彻天际,却依旧传达不到那遥远的天空。
欧阳千落看到莫九卿痛苦不堪的模样,也扑通地跪在他面前,硬掰着他的脑袋,逼着他看着自己大喊:“莫九卿!莫九卿!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莫九卿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停止那疯狂的叫喊。他冷静下来,伸出一只手,轻抚欧阳千落脸上掉落的泪水,既心疼又悲伤道:“千落……我只不过想完成那一支舞而已,为何如此困难,为何如此困难……”
欧阳千落此时视觉已经模糊不清,她强忍着泪水,而它们却难以控制地滑落:“嗯嗯!我知道,我知道!你先看着我!”
在千落的瞳里,映射出莫九卿的样子。
此时他才注意到,原来自己的眸子竟变成了红色!而他原本的乌发已全白。其中一边脸上,印着一块复杂图案的红色诅咒的标记,那块极其丑陋的印记!
莫九卿冷笑一声:“啊,原来在你的眼中,我竟是如此丑陋。”
欧阳千落拼命摇头:“不,你一点都不丑陋,你依旧是我认识的那个温柔的人。你依旧是!”
她伸出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上带有印记的那边脸,轻轻地抚摸那个印记。莫九卿的记忆碎片随之流入欧阳千落的脑中。
“从今日起,你便是莫家的人,你叫做莫九卿。”
“不要怪我对你过于严苛,若是无才,你如何在莫家立足?”
“你只不过是个养子,凭什么和我抢东西?快把你手里那玩意给我!”
“我们才不和你玩呢!你还是乖乖练舞,去讨好爹吧!”
“老二,你的舞已经练到精炼,是时候你该上台大展身手了。”
“舞得实在太美了!”
“老二的技艺尚有欠缺。”
“你不就是被那些低俗的观众赞赏了,有什么好嚣张的!”
“你只不过是个养子,就别嚣张了!”
“我们身上没有流着同样的血,不要和我称兄道弟!”
“就算爹偏爱你的才能,莫家也不可能由你来继承!”
“就算你再努力,莫家也不可能落在你手上!”
“你还是自己主动滚出莫家吧!”
“我并不渴望继承莫家。”
“老二啊,你已经完完整整地习得真传,我年事已高,已立下遗嘱。从今往后无论何人继承了莫家,莫家都将会有你一席之地。”
“你要将莫家的艺术传承下去。”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这支舞的名字叫做秋风辞。”
“这支舞只有你一个人能完成……”
“……”
这个可怜的男子被给予了名字,被给予了极高的期望。而他却永远都不可能得到该有的地位,父亲的爱和兄弟的关怀。
他总是孤单一人。
陪伴他的,只有他自己的舞。
浓烈的孤独感像洪水般涌来,将欧阳千落一同卷入漩涡的深渊。
这应该就是莫九卿一直以来的孤独感。
竟是那样悲伤。
不知是不是围绕在两人之间的那股孤独感在作祟,欧阳千落悲伤到不断落泪,她啜泣着心疼地把男子拥入怀中。像恋人般,轻轻抚摸着他银色的发丝。
怀里的他,身上并没有任何味道。
实际上,欧阳千落早已察觉这个人身上没有味道。
由于书生平日里需要用到笔墨,所以他的衣服上必然会沾上一股墨香;因为他的住所四周都是竹子,所以衣服上也会有一股竹香。可是,那些味道并不真正属于他。
他的身体是那样的冰冷、令人无法忽视,就如同那件红衣上莫家的家纹一样,是那样的刺眼。
欧阳千落早就已经察觉到这些细节,所以当她第一次从望远镜中看见那件红衣,便选择早早以发射信号的方式来阻止。因为她从内心深处,还未能淡然地接受这一事实。好不容易交到可以谈心的朋友,而他却马上要消失的这个事实。随后从慕容那里所得到的信息,都是为了更加肯定地证实自己的想法。
她只不过想要尽力再拖延点时间。
尽可能地,再拖延一下。
欧阳千落竭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深切地看着那双泛着红光的眼,依旧温柔地告诉他:“我会看着你,直到你完成那支舞为止,我的双眼绝对不会离开你。”
莫九卿的手,也抚上千落的手背,感受着她的温暖,不言。
她非常勉强地挤出最后一个大大的笑容:“你若没有归属,就让这舞殿成为你的归属,让这舞殿来给你陪葬。”
莫九卿无法预测这个女人的决定,哽咽地唤着她的名字:“千落……”
而欧阳千落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她的语气也同样是那样的坚定:“就让我,成为你最后的并且最忠实的观众。”
两个人似乎有默契一般,深深地对望了一阵子。欧阳千落再次紧紧拥抱着这个男人,她不再落泪,不再啜泣,而是微笑着:“莫九卿,请你为我而舞吧。”
这一回,男人终于也回应她,伸出手将这瘦弱的身躯拥进怀里。
“好。”
他着红衣,披散一头银发,在大火中央。
他抬足,轻巧地迈着舞步,踏着烟丝袅袅。
他举手,极其优雅地挥舞着火焰,与之融合。
宏伟的舞殿只属于他一人。
它熊熊燃烧的声音,便是他的伴奏。
它崩坏倒塌,却无法触碰他的舞。
而欧阳千落,则成为他最忠实的观众。
她的双眼如她所承诺,从未曾离开。
舞殿中央那一团红得滴血的颜色,逐渐变淡,变得透明。
最后,那个身影消失了。
只剩下一堆灰烬,和那依旧燃烧得正旺的火。
舞殿当此夜,你终究归还。
几日过后,天气晴朗。
欧阳千落像一个老人家般,慵懒地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
她手里拽着一块破碎的红布。
红布边上,有明显烧焦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