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京师西郊的潭柘寺,距离皇城六十余里,始建于西晋年间,是北京地区传入佛教后最早修建的寺庙。
康熙二十五年,皇帝命阜成门广济寺的住持震寰禅师往潭柘寺任住持。同年秋,康熙皇帝驾临潭柘寺进香礼佛,赏赐潭柘寺金刚经、寿山石罗汉等物,并留住寺院数日。
胤礽奉命前往潭柘寺时,皇帝已携胤禔、胤祉出塞赴草原大会。没带胤礽出塞,胤礽没觉得有何不妥,因为没有察觉出自己对喀尔喀问题的观点触及了父皇的敏感忌讳,所以胤礽自然就不会想到父皇派自己来潭柘寺也是经历一番纠结。
至于为夭折的小弟弟胤禨做场法事,胤礽知道,只是此行的一小部分。
无论从前今后,父皇后宫夭折的小弟弟小妹妹们不是一两个,胤礽听闻,早已是波澜不惊。至于承嫔,虽是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可胤礽连自己的母亲都未曾谋面,又怎能与久居后宫的承嫔培养出感情。听闻承嫔失子病倒,胤礽送去补品表达关怀,礼节上的致意点到为止,再往深里谈,可就牵强附会了。
胤礽清楚,震寰禅师之所以被钦点潭柘寺的住持,一则他是著名的律宗大师之一;二则,他早就与父皇相交多年。此番胤礽前来潭柘寺的主要目的,实则是与震寰禅师商议如何扩建寺院,以便朝廷到时拨出相应款项。寺院得了皇家资助,无论是规模和地位都会大大提高,香火繁盛之际,安抚百姓求福的心愿,也宣扬朝廷为民谋福的名声。
皇太子出行,相应规格的随扈、仪仗、车马迤逦一路。胤礽的车辇后头空行,自己骑着马走在前端,身侧依旧是耀格相陪。
万紫千红总是春,春风得意马蹄疾。胤礽马上观景,郊外一路的青山绿水、花团锦簇,心情也是一阵乱花迷眼,一阵春风骀荡。
“殿下出了京城,脸色松弛了许多。”难怪耀格有此感慨,清晨从毓庆宫出发直至出了阜成门,胤礽都是一脸肃然。
胤礽一时也说不出所以然,出了皇城,就好像后背插上一双羽翼,轻飘飘,飞翔云端,无拘无束。
到达潭柘寺时,住持带着寺中众僧早已站列寺门前恭候相迎。就连纯亲王富尔祜伦也是一身石青色蟒袍直立前沿,见胤礽下马,几步跨行上前请安。
和顺公主与纯靖王妃早带着富尔祜伦、庆征、嫤瑜早两天就到达潭柘寺,住进了寺旁的自家别院。胤礽到达的这一天,潭柘寺也宣布将静院三日,专门接待皇太子一行。
身着杏黄色云龙纹暗花锦缎行服袍的胤礽,腰系同色行服带,红香牛皮制左右佩系,高丽布佩帉,左右各两个绣工精美的荷包,右侧还多出一火镰袋及鞘刀一把。昂首阔步入院,胤礽腰上的配件随其身形移动优雅款摆。
过天王殿,行至大殿前院中的一棵银杏树前,胤礽停下脚步。仰头看去,银杏树直干探天,枝叶繁茂,整个树身粗壮雄伟。
住持见胤礽好奇,一旁解释道:“殿下,此树已有千年树龄,六七个人方可合抱,是敝寺的佛门圣树。”
“难怪,实属罕见。”胤礽不由感叹:“站在这千年古树之下,终觉自己渺小如尘。且瞧这古树,经历千年风霜雪雨,看尽世态炎凉,依旧傲然岿立于此。相较之下,人事沧桑,也不过如此。”
住持双掌合十,神色风轻云淡,“殿下尚且年轻,大有可为还在后头。人的性命虽不及千年古树,但若看得透,处处有生机;拿得起,处处是担当;放得下,处处通大道;想得开,处处春暖花开。”
胤礽展眉,从容一笑,“大师的话句句透着禅机,短短数言,却足够我参悟终身。”
住持轻摇头,直言不足道也。身后侧的富尔祜伦自打随胤礽进寺院后,一向挂在脸上的坏笑消失无踪,尤其在住持跟前,始终真诚备至。
此番富尔祜伦听过住持与胤礽的对话,极为有礼貌地补充了几句,“太子哥哥有所不知,住持不愧是得道高僧,智慧如明镜,洞悉万象。”
富尔祜伦已是潭柘寺的老熟人了,住持与他相视一笑,口气随和:“王爷,殿下面前,莫教老衲羞惭。”
话完,住持便请胤礽往大雄宝殿而去。胤礽自是也注意到富尔祜伦的变化,来之前,胤礽打听到富尔祜伦在潭柘寺挂平安牌的事,能感觉出这里于富尔祜伦的意义非比寻常。
大雄宝殿面阔五间,重檐庑殿顶,黄琉璃瓦绿剪边,殿内佛像上方的井口天花绘金龙和玺。胤礽巡视一周,隐约有种熟悉之感,面露疑惑。
富尔祜伦见状,上前靠近胤礽,小声问道:“太子哥哥,大雄宝殿像不像太和殿?”
胤礽脑海中把大雄宝殿与太和殿一重合,果真八九不离十。住持述出前明明成祖朱棣下令修建紫禁城时,奉旨规划皇城建造的姚广孝就是参考了潭柘寺的建筑与布局,而太和殿就是仿照大雄宝殿而建,只不过太和殿的等级与规模更大而已。而姚广孝也曾辞官隐修潭柘寺,后因修撰《永乐大典》才离去。
胤礽恍然大悟,难怪京城周围寺院不少,但父皇却选中潭柘寺,有意出资扩建,使之成为皇家寺院。
拈香拜佛后,胤礽命随行的内务府官员向住持交接皇帝御赐的经书二十卷、沉香山一座、寿山石观音一尊。住持带领众僧谢过皇帝恩赐后,超度胤禨的法事也将进行,胤礽退出大殿,去往位于寺院东路的行宫院,在此暂住休憩。
富尔祜伦随行到行宫院,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耐下性子陪着胤礽走了一圈场面,也是受不住了。可也没辙,谁让他是王爷呢?谁让他正好这几日就住在毗邻寺庙的别院呢?
胤礽刚一落座,富尔祜伦立马就行礼告退,不过,胤礽却不想就这么放走他。
“平安牌挂了吗?可是往那棵千年古树上挂?方才我怎么一块牌子也没见上。”
富尔祜伦那典型的轻狂调笑又挂回了脸上,征得胤礽允许后,往下首的座位一坐,随心随意,“都说太子哥哥博学多才,今儿往这潭柘寺走了一遭,倒有些有名无实了。您说,那样的佛门圣树,我区区一王爷,能往上头挂平安牌?您太抬举我了。”
耀格一侧站着,脸色倏地沉下。这位小王爷,怎么就那么让人想一把拎起扔出去呢?
胤礽一怔,看来富尔祜伦的老样子又回来了。抬起寺僧刚上的茶水,胤礽揭开碗盖,茶香四溢,掩上盖斜出一缝,品咂茶汤,滋味甘醇。
清茶入口,也适应了富尔祜伦的常态,胤礽悠然而语:“活到老学到老,学无止境嘛。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方才住持的智慧令人惊叹,以纯亲王与潭柘寺的交情,必定也是修为有加,不知可否赐教,也让我不虚此行。”
富尔祜伦自小聪明过人,学什么都快,领悟力也很强,在同辈的宗室子弟中向来是高出一截。富尔祜伦这样奶娃娃就封王的宗室,他是头一个,打小荣华富贵里泡着,再加上纯靖王妃的娇养,所以富尔祜伦虽然聪明,却行事浮夸,任性随意。
从小被各种夸赞甜言养大的富尔祜伦,听不得别人比过自己,这其中,太子就是首当其冲。在他看来,太子只是整天被逼着从早到晚学个没完,不过是填塞知识,算不得聪慧有才。有了这一层认识,再加上没人纠正他的偏激,富尔祜伦每见太子,面上端的是礼节,内里坚持的却是傲慢。
胤礽的不耻下问没能让富尔祜伦收敛,反倒让他更得意了。桀骜无畏的少年郎挑眉飞眼,滔滔不绝给胤礽普及知识。
“太子哥哥可知,寺院为何得名潭柘寺?原先此处有上下两处泉潭,人称上下龙潭。下处因修建寺庙大殿被覆盖,而上处就在后山,至今依旧清泉汩汩冒出。再者此处山上多种柘树,潭柘寺之名由此得来。”
后山的龙潭建有一座院落守护,且院中立有一株两百多岁的银杏树,富尔祜伦每年的平安牌就是步行爬山去往龙潭院挂上。九九八十一天后,寺中僧人会取下收入锦盒,放于院中公主与王妃出资请供的观世音菩萨像下方。
正好,胤礽到寺的第二天就是富尔祜伦挂牌的吉日。胤礽听过,沉吟片刻,语气极为和善,“我后日才离寺返城,明日我与你们同去,我想看看。”
“不行。”富尔祜伦想都不想断然拒绝。
耀格实在忍无可忍,粗声应道:“王爷请注意自个儿的言谈举止,殿下跟前,您不要一再目无尊长。”
富尔祜伦站起,瞪向耀格,声音扬起,“太子哥哥自己想什么时候去都随意,唯独明日上午不行。这是我们表兄妹最后一次挂平安牌,表妹是一定要去的,太子哥哥在场,表妹该如何自处?”
富尔祜伦说得理直气壮,耀格哑然,胤礽抬手示意耀格不要出声。胤礽垂眸,指尖沿着茶碗盖绕圈,淡淡说道:“既如此,我自是不会为难你们,我另择别的时间再去也无妨。”
胤礽答应得爽快,富尔祜伦也不再多说,向胤礽道谢后,便请辞离去。临走时,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耀格,耀格扭头一旁,装作没瞧见。
富尔祜伦走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和顺公主就派人过来向胤礽致歉,直言纯亲王不懂事,也没邀请胤礽过院一坐。来人请胤礽抽出时间,和顺公主备下一桌素斋招待,希望胤礽能赏脸姑母登门赴宴。
原本不消和顺公主来人,胤礽作为晚辈也是要知会一声的。现公主主动,胤礽当即约定明日晚上,来人领命而去。
耀格对和顺公主倒没什么,就是不想见富尔祜伦。胤礽随意在院中走着,忽地竹林前停下,唤过耀格,“我猜富尔祜伦他们明日去后山,应是从外道而去。你去向寺中僧人问问,寺中可有路直通龙潭?”
“殿下,您还真想去?”耀格圆睁双目,他可真没觉得有什么看头。
胤礽点点头,眉眼拈着狡黠,笑道:“不止想去,还就是明日上午。”